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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客廳鋪了地板,裝了護壁板,掛著前兩個世紀的壁毯。蒙著花錦緞的寬大的扶手椅,裝飾壁爐的鍍金古燭臺,綴著大流蘇的窗幔,都顯示了本堂神甫過去所享受的奢華。貝納西給這套不無特色的陳設又加了兩張蝸形腳雕花桌子,面對面放在兩扇窗戶之間,還添了一架嵌銅絲的玳瑁框子的臺鐘,點綴爐臺。看來醫生很少使用這間屋子,屋裡散發著那股老是關著的客廳才有的潮濕氣味。屋子裡還能聞到過去的本堂神甫的氣息,他的煙草特有的香味似乎從他生前常坐的那個壁爐角落裡飄逸出來。兩張大安樂椅對稱地放在壁爐兩邊。壁爐自從格拉維埃先生走後就沒有生過火,但這時爐膛裡面的杉木已冒出明晃晃的火焰。

  「晚上天氣還很冷,」貝納西說,「看到火真叫人高興。」

  陷入沉思的熱奈斯塔開始明白了醫生對生活瑣事漫不經心的道理。

  「先生,」他對醫生說,「您有一顆真正的公民的心,您做了這麼多事情,卻不曾試圖開導政府,我感到奇怪。」

  貝納西笑了起來,但笑聲很輕,神色憂鬱。

  「寫篇關於開化法蘭西的辦法的陳情書,是嗎?在您之前,格拉維埃先生已經跟我說過這話,先生。唉!政府是開導不了的,而且在所有政府中,最不肯接受開導的政府,是自以為傳播智慧的政府。毋庸說,我們為本區所做的事,所有的區長都應當為他們區這樣做,市長為他的城市這樣做,專區區長為專區這樣做,省長為全省這樣做,大臣為全法蘭西這樣做,每個人都應當在自己的活動範圍裡這樣做。我能說服人家修一條兩裡長的小路,別人也可能說服人家築一條大路,另一個人也可能說服人家鑿一條運河。我能鼓勵生產農民戴的帽子,大臣就能鼓勵製造鐘錶,幫助改進我們的生鐵、鋼材、銼刀或坩堝,幫助養桑蠶或種菘藍,從而使法國掙脫外國企業的枷鎖。在商業上,鼓勵並不意味著保護。最好的國策應該能使國家擺脫對外國的任何依附,而不訴諸關稅和禁止入口之類不光彩的做法。企業只能靠它自己救自己,競爭是企業的生命。企業受保護便失去活力,壟斷和稅率一樣會扼殺企業。哪個國家宣佈貿易自由,哪個國家就會使所有其他國家依附於自己,就會感到有強大的生產潛力,能維持低於競爭對手的價格。法國可以達到這個目的,而且比英國容易得多,因為單單法國本土就相當廣闊,足以維持農產品的價格,維持企業的低工資:這便是法國政府應當努力的方向,因為一切現代問題都在這裡。親愛的先生,這番研究並不是我生活的目的,我所做的事是很偶然的,而且很晚才定下來。再說,這些事過於平凡,不足以形成一門學問,它們毫無驚人之處,也毫無理論可言,不幸的是,它們僅僅有益罷了。總之,做事不能操之過急。一個人要取得這樣的成功,每天早晨起來都必須具有同樣多的罕見的勇氣,表面看來最容易覓得的勇氣,不斷重複同樣內容的教師的勇氣,很少獲得報償的勇氣。

  「我們尊敬象您這樣曾在戰場上灑過熱血的人,我們卻藐視那種緩慢地使用生命之火,向同一年齡的孩子們說同樣話的人。默默地行善對任何人都沒有吸引力。我們現在所缺少的,主要是那種古代偉人一旦不當統帥便甘居末位、又能效忠祖國的公民品德①。我們時代的弊病是優越感。聖人多於神龕。原因是這樣的:君主政體使我們失去了榮譽感,對祖先的信仰使我們失去了基督教的品德,政府缺乏成效的試驗使我們失去了愛國主義精神。這些道德準則不再鼓舞群眾,只有一部分還起作用,因為思想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現在除了自私自利之外,我們沒有別的精神支柱來支撐社會。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未來就是社會人,除此之外我們便什麼也看不到了。我們正向災難奔去,將來把我們從災難中拯救出來的偉人一定會用個人主義來重建國家。但在這種重建工作開始之前,我們處在物質利益和講求實惠的世紀裡。講求實惠成了大家的口頭禪。我們都被人家編了號,不是根據我們的價值,而是根據我們的分量編號。精力充沛的人如果穿短衫②,幾乎被人不屑一顧。這種思想感情已經傳染給政府。冒生命危險挽救十二條生命的水手,大臣送給他的只是一枚小獎章;為大臣說話的議員,大臣就會送給他榮譽十字勳章。這樣的政府活該倒黴!國家同個人一樣,只有具備崇高的思想感情才有力量。一個民族的思想感情即是一個民族的信仰。我們卻沒有信仰,只有利益。如果每個人只想到自己,只相信自己,怎麼可能指望公民大義大勇呢?具備這一品德的條件正在於放棄自我。公民的勇氣和軍人的勇氣都出於同樣的原則。你們要一下子獻出生命,我們的生命卻在一點一滴地消逝。我們雙方都以不同的形式進行著同樣的戰鬥。

  ①巴爾札克在這裡影射的是古羅馬名將昆克蒂厄斯·辛辛那蒂斯。辛辛那蒂斯曾於公元前四六〇年任羅馬帝國執政官,于公元前四五八年和四三九年兩度出任獨裁官,拯救過羅馬帝國。後來解甲歸田。

  ②此處指體力勞動者。

  「要開化窮鄉僻壤,為人善良是不夠的,還必須有知識。如果沒有擺脫一切個人私利、獻身一種社會思想的堅強意志,那麼知識,正直,愛國,都毫無用處。誠然,法國每個市鎮都有不止一個有知識的人和愛國的人,可是,我確信不是每個區裡都有人能在這些可貴的品質之外,還具有持之以恆的意志,具有象馬蹄鐵匠打鐵那樣的頑強精神。破壞的人和建設的人,體現了兩種意志:一個為事業做準備,一個完成事業。前者好象是惡鬼,後者似乎是善神。一個得到榮譽,另一個則被遺忘。惡有一副響亮的嗓子,能喚醒芸芸眾生,使之欽佩讚歎;善則長期保持沉默。人的自尊心立即選擇了最惹人注目的角色。因此,教育在改變法蘭西的風習之前,一項不懷個人打算完成的和平事業,永遠只是個意外事件。當法蘭西改變了風習,當我們都變成了偉大的公民,儘管享受平庸生活的安逸,難道我們不會變成地球上最使人厭倦,最感到膩煩、最沒有美感,最為不幸的民族嗎?這些大問題,不該由我作出答案,我不是國家的領袖。除了這些考慮之外,還有其他的困難阻礙政府具有準則。

  「就文明而言,先生,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的。適用於某個地方的思想,在另一個地方則不能存在,智慧如此,土壤亦如此。我們之所以有那麼多蹩腳的行政官員,那是因為行政管理同味覺一樣,也是出自一種很高尚、很純潔的感情。就這點而言,天才不是出自學問,而是出自心靈的一種傾向。誰也評價不了一位行政官員的思想和行為,他的真正的鑒別者離開他很遠,他的成果離開他更遠。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毫無風險地自稱為行政官員。在法蘭西,思想對人所產生的誘惑力使我們對有思想的人懷著巨大的崇敬。但在只需要意志的地方,思想則無關緊要。總之,行政管理不在於強迫群眾接受大致正確的思想或方法,而在於給群眾的正確或錯誤的思想指明有益的方向,使他們的思想同普遍的利益一致起來。如果一個地方的偏見和陳規走上了邪路,居民們便會自動放棄自己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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