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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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兩手托著腰,看著行將咽氣的病人,落下了幾滴眼淚。熱奈斯塔也默默地站在那裡,說不清這個無足輕重的人的死怎麼會使他這麼感動。造化把這些不幸的人拋棄在照不到陽光的山谷裡,他們激起人們無限的憐憫。熱奈斯塔也動了惻隱之心。在那些有癡呆症患者的人家,惻隱之心已經變成了宗教迷信。這感情不是來自基督徒最美好的品德——仁慈,以及對維護社會秩序最有用的信仰,即來世有報這個唯一使我們忍受苦難的信念嗎?這些可憐蟲的親屬和鄰里,懷著來世獲得幸福的希望,大施慈母之愛,不斷地給一個起初不懂、隨後又忘記的呆子以無微不至的照顧。可欽可佩的宗教啊!宗教把盲目的善舉施給盲目的不幸。哪裡有癡呆症患者,哪裡的老百姓就相信這種人會給家庭帶來好運氣。這種信念使癡呆症患者的日子比較好過。若在城市裡,他們就必定要受到偽善的嚴厲管束,服從養育院的清規戒律。在伊澤爾河上游谷地有很多癡呆症患者。他們被訓練成牧人,同牛羊一起生活在野外。他們至少是自由的,得到不幸者應當受到的尊重。 這會兒,村裡的教堂敲著節奏緩慢的鐘聲,告訴善男信女們,他們當中的一個即將死去。這宗教的信息從空中傳到茅屋,聲音已很微弱,使茅屋裡的氣氛倍加淒涼。外面路上響起了許多腳步聲,說明許多人正默默地向這裡走來。接著,教堂的唱詩班突然唱了起來。那和諧的歌聲能感動最不信教的胡塗人,使他們醒悟過來。教會來拯救這個對它一無所知的人了。本堂神甫出現了,侍童捧著十字架在前面開路,後面跟著捧聖水缸的執事和五十多個婦女、老人和兒童,他們都是來和教會一起禱告的。醫生和軍人互相默默地看了一眼,退到茅屋的角落裡,把地方讓給鄉親們。鄉親們在茅屋的裡裡外外跪了下來。這是個從來沒有犯過罪的人,基督的信徒們卻來同他告別。在為他舉行臨終領聖體的安魂儀式時,這些粗人的臉上大都由衷地露出傷感的表情。在被太陽曬裂、被田間勞動曬黑的粗糙的面頰上,還流著幾滴眼淚。這種由衷的同胞之情是十分質樸的。鎮上沒有人不憐憫這可憐的人,沒有人未給過他一日三餐需要的麵包。每個男孩待他不都象個父親,最愛笑的小姑娘待他不都象個母親嗎? 「他已經走了。」本堂神甫說。 這句話使在場的人聽了難受之至。蠟燭點亮了。好幾個人願意通宵守靈。貝納西和軍人走了出來。在門口,有幾個農民攔住醫生說:「啊!區長先生,您沒有救活他,大概是因為上帝要召他回去。」 「我盡了最大努力,孩子們。」醫生回答說,「您不會相信的,先生,」當他們離開這個最後一個居民剛剛死去的荒村幾步遠的時候,醫生對熱奈斯塔說,「這幾個農民的話,對我來說,包含了多少真正的安慰。十年前,在這個今天已經荒廢,而當時住著三戶人家的村子裡,我差點兒被人用石頭砸死。」 熱奈斯塔的神情和姿態顯然表示想知道為什麼,於是醫生邊走邊把這個已經開了頭的故事講給他聽。 「先生,當我來這裡落戶的時候,我發現本區的這塊地方有十二個克汀病①患者。」醫生轉過身來,向軍官指了指那些已經毀棄的房屋,說:「這村子位於空氣不流通的山谷盡頭,離融雪形成的急流很近,得不到太陽的恩惠——太陽只照到山頂,這一切都助長了這種可怕疾病的傳播。法律並不禁止這些不幸的病人性交,他們在這裡受到迷信的保護。我不知道迷信的力量,起初還譴責迷信,後來卻感到欽佩。克汀病很可能從這地方一直蔓延到整個山谷。阻止這種病在精神和肉體上傳染,不是給本地幫了大忙嗎?這件好事雖然刻不容緩,但做的人有可能送命。在這地方同在其他社會範圍裡一樣,要做成一件好事,就一定要冒犯——不是一些人的利益,而是操縱起來更危險的玩意兒——人類思想最難摧毀的形式:變成了迷信的宗教思想。我什麼也不怕。我先謀得了本區區長的職位②,接著,在得到省長的口頭同意之後,我出錢叫人在夜裡把幾個不幸的患者送到薩瓦省的艾格貝勒那邊去。那裡這種病人很多,會得到很好的照顧。這一人道的行為很快就被人知道了,我立即遭到全體居民的憎惡。本堂神甫佈道時也攻擊我。儘管我竭力向鎮上那些開明的人解釋,把這些克汀病患者弄走有多麼重要,儘管我給本地的病人看病分文不取,還是有人在偏僻的地方朝我打了一槍。我晉見了格勒諾布爾的主教,請他撤換本堂神甫。主教相當通情達理,允許我選擇一位能協助我工作的神甫。我有幸遇到了這樣一位好象從天上掉下來的人。我繼續幹下去。做了一番疏通思想的工作之後,夜間又弄走了另外六個克汀病人。 ①克汀病又稱「呆小病」,主要表現為發育遲緩,智力低下,動作遲鈍,聲音粗啞,四肢粗短,皮膚和頭髮乾燥、粗糙等。這種病是由於小兒時期甲狀腺功能減退所引起,長大便成為癡呆,也就是上文所說的「癡呆症患者」。 ②王政復辟時期,該職位不是民選,而是由政府任命。 「第二次這樣做的時候,我得到我的幾個受恩人和市鎮議會成員的支持。我向他們證明養著這些可憐的呆子多麼費錢,把他們無理佔有的土地收歸缺少土地的市鎮公有,對本鎮多麼有益,以此來逗引他們的貪財心理。富人們支持我,而窮人,老婦,孩子,以及少數頑固分子,仍舊反對我。可惜,我最後一次放逐做得不徹底。您剛才看到的那個白癡當天沒有回家,沒有被抓住,第二天回來時成為村裡唯一的白癡。當時村裡還住著幾戶人家,這些人家的成員幾乎都有些傻,但還不是克汀病患者。我想把這件事做徹底,便在大白天穿著區長的禮服,準備去把這個白癡從他家裡奪走。我剛走出家門,別人就知道了我的意圖。白癡的朋友們趕在我前面去通風報信。我在他家的茅屋前面遇到一群婦女、孩子和老人。他們個個朝我破口大駡,並用石子雹子般地向我砸來。他們齊聲叫駡,情緒激昂,完全為狂熱所支配。在這混亂之中,我很可能被他們打死,成為她們狂熱的犧牲品。可是,白癡救了我!這個可憐的人從他的破屋裡走出來,發出咯咯的叫聲,儼然是這些狂熱信徒的最高領袖。他一出現,叫駡聲便停止了。我打算提出一個妥協的辦法,便利用湊巧突然出現的平靜,解釋了我的建議。贊成我的人肯定不敢在這種情況下支持我,他們的幫助完全是消極的。這些具有迷信思想的群眾會不遺餘力地保留他們的最後一個偶像,要給他們除掉這個偶像,看來是辦不到了。於是,我答應讓白癡留在他的房子裡,不去趕走他,條件是誰也不准接近他,這村子裡的住戶都得過河遷到鎮上來,住進我負責建造的新房子裡去。我同時給他們土地,買地所付的費用以後可由公家償還我。可是,親愛的先生,儘管這宗交易對村裡的住戶有利,我卻花了半年時間才克服執行時所遇到的抵制。鄉下人對自己破茅屋的感情,是個不可理解的現象。不管茅草屋多麼有害健康,一個農民對自己草房的依戀要大大超過一個銀行家對自己公館的喜愛。什麼道理呢?我不知道。也許感情的力量是按其稀少的程度增長的吧?也許很少憑思想生活的人主要是憑物質生活吧?所以他佔有的東西越少,他便越熱愛它。在這一點上,也許農民同囚犯一樣?……他絕不浪費自己的心力,而且把它集中在一個念頭上,從而形成巨大的感情力量。請您原諒一個很少同別人交流思想的人所作的這些思考。而且,先生,您不要以為我很喜歡空想。在這兒,凡事都要講究實際和行動。 「唉!這些可憐的人思想越少,我就越難於使他們懂得自己的真正利益。所以,我的事業的一切細節,我都得親自過問。他們個個都跟我說同樣的話,倒也是合情合理的話,而且不容反駁:『啊!先生,您的房子還沒有造呐!』我回答他們說:『那麼,你們答應我,房子一造好就搬進去住。』幸好,先生,我設法通過決定,把現在廢棄了的那座村子後面的山全都劃歸市鎮所有。山上木材的價值足以支付購置土地和建造房子的費用。我這些難對付的人家,只消有一戶住進新造的房子,其他各戶也就立即跟著搬了進去。遷居的好處太明顯了,連那些最迷信,捨不得離開沒有陽光,也就是說沒有生命的村子的人,也不得不表示讚賞。等到這件事大功告成,行政法院也批准了區政府獲得的公產,我成為區裡的顯要人物。可是,先生,這事費了多少心血啊!」 醫生停住腳步,舉起一隻手,又以充滿說服力的動作將它放下來,說。「省政府對鎮上的事什麼也解決不了,行政法院對省裡的事又什麼都不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兩個機構離得有多遠。」他接著說:「現在好了,地方上的勢力總算太平了,他們拗不過我,終於讓步了。這是很了不起的。要是您知道漫不經心簽個字所產生的好處……先生,我嘗試辦這些意義極大的小事並且辦成功了,兩年之後,全區所有的貧困戶至少擁有兩頭奶牛,而且把牛送到山上去放牧。我沒有等到行政法院批准,就在山上修築了橫向的灌溉水渠,象瑞士、奧弗涅地區和利穆贊地區那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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