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六至十二歲需寄養在自耕農或工匠家裡。此法令沿用到七月王朝初期。

  「你自己的孩子呢?」

  「死啦。」

  「那你今年多大年紀啦?」為了消除前一個問題對情緒的影響,熱奈斯塔問道。

  「三十八歲,先生。到今年的聖約翰節,我丈夫去世便有兩年了。」

  她給體弱多病的小孩穿好了衣服。孩子用暗淡而溫柔的目光看著她,似乎是對她表示感謝。

  「何等忘我而操勞的生活啊!」騎兵少校暗自歎道。

  在這座堪與耶穌基督誕生的馬棚相比的破屋裡,她快活而謙遜地盡著艱難之至的做母親的責任。多麼崇高的不為人知的感情啊!多麼富有又多麼貧困啊!當兵的出其他人更懂得讚賞穿木屐從事善舉、著破衣傳播福音的美德。其他地方有聖書——書中有人像插圖,花邊裝飾,外麵包著波紋綢、洋縐或緞子。而這裡無疑有聖書的精神。看到這位象耶穌基督一樣做人、自願充當母親的女性,看到這位為棄嬰拾麥穗,受苦負債,自己算錯了賬卻不願承認做母親做窮了的女子,叫人不能不信老天的宗教意圖。看到這位女子,叫人不得不承認,地上的善人和天上的神靈之間有著某種感應。因此,騎兵少校熱奈斯塔瞅著她不住地點頭。

  「貝納西先生是位好醫生嗎?」他終於問道。

  「我不知道,親愛的先生,但他給窮人治好了病,一個錢也不要。」

  「看來這個人一定是條好漢。」他自言自語地接著說。

  「噢!對,先生,是個正派人!所以這兒的人在做早禱和晚禱的時候,很少有人不為他祈禱的!」

  「這是給你的,大嫂。」軍人邊說邊遞給她幾枚錢幣。「這是給孩子的。」他又加了一個埃居。「這裡離貝納西先生的家還很遠嗎?」他騎上馬時問道。

  「噢!不遠,親愛的先生,至多不過一法裡①。」

  ①指法國古裡,每裡約合四公里。

  騎兵少校上了路,確信還有兩法裡路要走。可是,不久他便透過幾株樹木看到了一片房屋,接著終於看到了一個鎮子聚集在教堂鐘樓四周的屋頂。鐘樓高聳的圓錐形頂上鋪著石板,畫錐頂的底邊鑲著白鐵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種獨特的鐘樓屋頂在薩瓦省很流行,說明這兒離薩瓦省很近了。

  這地方山谷開闊。在小小的平原上,或在激流兩邊,有幾座雅致的房屋,給這個精耕細作、以高山為屏障、不見明顯通道的地區增添了生氣。該鎮坐落在半山坡上。正午時刻,在離鎮不遠、兩邊種著榆樹的林蔭道上,熱奈斯塔在一群孩子面前勒住了馬,問他們貝納西先生的家在哪裡。孩子們起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又用那種觀察一切初次見到的東西的神情審視外鄉人。他們各有各的表情,懷著各式各樣的好奇心,頭腦裡的想法也各各不同。後來,這群孩子當中最大膽、最愛笑的一個小男孩——他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光腳丫上沾滿了泥土——按孩子的習慣,對他重複說:「貝納西先生的家嗎,先生?」他又補充說:「我帶您去。」

  他在馬前領路。他這樣做,一則是通過給外鄉人帶路表示自己有用,另一方面也是出於孩子的殷勤,或者是出於這一年齡的兒童頭腦和身體動個不停的迫切需要。軍官跟著他走過鎮上的主要街道。路上石子很多,彎彎曲曲,兩邊的房子參差不齊,隨意建築。這兒一座爐灶突出在大路中央,那兒一面山牆出現在街心把街堵住了一半,接著又是一條小溪從山上流下,分成幾股細流從街上淌過。熱奈斯塔看到好幾座覆蓋黑色木板的屋頂,更多的屋頂鋪著茅草,少數上了瓦,七、八座蓋著石板,大概是本堂神甫、治安法官和本地富戶的房子。整個村子就是這樣馬虎隨便。村子以外似乎不再有土地,好象不與任何村鎮相通,也不同任何村鎮毗連。鎮上的居民好似一個大家族,置身於社會生活之外。只有收稅員和難以覺察的聯絡網把他們同社會生活聯繫在一起。熱奈斯塔又走了幾步,看見山上還有一條淩駕村鎮之上的大街。這裡大概有新舊二鎮吧。確實,站在騎兵少校放慢馬步的地方翹首遠望,一眼就能看到建築堅固的房屋,那嶄新的屋頂給老鎮子增添了生氣。一條兩旁種著小樹的街道環抱著新房子。他聽見新房子裡面傳出忙碌著的工人的勞動號子,作坊的嘈雜聲,銼刀的吱吱聲,錘子的敲擊聲,以及好幾種行業的分辨不清的喧嘩聲。他看到住家煙囪裡升起嫋嫋炊煙,車匠、銅匠和掌馬師傅的爐子裡冒出濃煙。小嚮導領著他來到村子盡頭,他終於看到一座座分散的農莊,一塊塊精耕細作的農田,一片片長得極好的莊稼。在鎮子和作為本地邊界的群山之間,沒想到會一眼看到這麼一塊地方:好似布裡①的一角失落在一個大山坳裡了。

  ①布裡,法國古地名,位於巴黎盆地,相當於今塞納-馬恩、塞納-瓦茲和埃納三省,首府為莫城,法國著名農牧區。

  不一會兒,小孩停住了腳。「這就是他家的門。」孩子說。

  軍官下了馬,把韁繩挽在手臂上。接著,他想到一切勞動都應得到報酬,便從衣袋裡摸出幾個蘇送給孩子。孩子神情驚訝地接過錢幣,睜大了眼睛,也不說聲謝謝,只顧站在那裡瞅著。

  「這地方還不太開化,人們普遍相信勞動是本分,行乞的風氣還沒有傳進來。」熱奈斯塔心想。

  軍人的嚮導與其說對錢感興趣,不如說出於好奇心。他倚在圍著院子的齊肘高的矮牆上。大門兩邊的壁柱與圍牆之間裝著顏色發黑的木柵欄。門的下部是原來漆成灰色的木板,頂部裝著矛頭形的黃色鐵欄。這些飾物已經褪色,在兩扇門扉上各呈半月形,當大門關起來時,門楣的上部形成一個巨大的松球。這扇門已被蟲子蛀蝕,上面長著斑斑青苔,長年日曬雨淋,已經壞得差不多了。門邊壁柱頂上自己長出幾根蘆薈和茅草。種在院子裡的兩株無刺的洋槐被壁柱擋著樹幹,但可看到樹頂上象粉撲兒一樣蓬蓬松松的綠葉。大門的這副模樣說明主人漫不經心。這看來不討軍官喜歡;軍官皺了皺眉頭,象個不得不放棄某種幻想的人。我們習慣於用自己的觀點去評判別人。雖說我們樂於原諒別人與我們相同的缺點,我們卻因為別人沒有我們的優點而呵責人家。騎兵少校如果指望貝納西先生是個做事仔細或有條不紊的人,那麼,他家的大門已經說明他對產業漠不關心。一個象熱奈斯塔這樣喜歡管理家政的軍人,大概很快就會從大門的狀況推想到尚未謀面的主人的生活和個性。他雖然行事謹慎,少不得也會如此這般。大門虛掩著:又一個漫不經心的表現!憑著這種鄉下人的信賴,軍官不客氣地進了院子,把馬拴在柵欄的木檔上。

  他正往柵欄上系韁繩時,馬廄裡傳來了一聲馬嘶。騎士和他的馬都不由自主地向馬廄轉過頭去。一位年老的僕人打開了馬廄的門,伸出頭來張望。他頭上戴著當地流行的紅色呢帽,就象人家給自由戴的那種弗裡吉亞帽①。老僕人從熱奈斯塔口裡得知他是來看望貝納西先生的,由於馬廄裡放得下好幾匹馬,便客氣地請他把馬牽到馬廄裡來,同時以撫愛和讚賞的神情瞅著這匹漂亮的駿馬。騎兵少校跟在馬後,想看看馬呆的地方如何。馬廄裡乾乾淨淨,乾草鋪得很厚,貝納西先生的兩匹馬被服侍得很好,就象在馬群中讓人一眼就能認出的神甫的馬。一位女僕從屋裡出來,站在房前的臺階上,好象一本正經地在等待外鄉人的詢問。可是養馬的僕人已經告訴他,貝納西先生出去了。

  ①一種紅色錐形高帽,帽尖向前傾,曾流行於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期。在法國畫家德拉克洛瓦的名畫《自由領導人民》中,象徵自由的婦女就戴著這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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