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鄉村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二 |
|
這位養成了謹慎習慣的軍官是不作任何無益之舉的。他昨天向上校請了一星期假,今天剛剛離開格勒諾布爾,正向大沙爾特勒修道院方向走去。他並未打算走一段長路,可是,沿途向農夫問路總被他們不符合實際的說法所騙,於是他覺得先吃飽肚子再向前走更保險。這季節人人都在田裡忙碌,很難遇到一個呆在家裡的主婦。雖然如此,他還是在幾座茅屋前面下了馬。這些茅屋前面有塊公用的空地,象個不太方整的廣場,沒有遮欄,誰都可以進去。這塊家用的土地夯得很結實,掃得乾乾淨淨,但布著一個個糞坑。沿著有裂縫的牆壁長著薔薇、長春藤和高大的野草。在廣場的入口處,長著一棵難看的醋栗,上面曬著破衣爛衫。熱奈斯塔遇到的第一個居民是一頭懶洋洋地躺在草堆裡的公豬。公豬聽到馬蹄響,哼了一聲,昂起頭來,嚇跑了一隻大黑貓。一個年輕的村姑頭上頂著一大捆草,突然出現在眼前,後面遠遠跟著四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孩子不怕生,吵吵嚷嚷的,目光放肆,長相漂亮,膚色棕黃,是不折不扣的淘氣鬼,象天使一樣可愛。這裡的空氣、茅屋、肥料和這群蓬頭散髮的孩子在閃耀的陽光下給人一種難以言狀的純潔感。軍人問女孩子,他能不能得到一杯牛奶。女孩子沒有回答,只發出一聲沙啞的叫喊。一位老婦人突然出現在一間小屋的門口。村姑指了指老婦人,然後走進牛欄。熱奈斯塔向老婦走去,緊緊牽住軍馬,以免踏傷那些已經在馬身邊轉來轉去的孩子。他把自己的要求重說了一遍,老婦一口回絕。她說她不願意把做黃油用的奶罐上的奶皮揭去。軍官針對她的拒絕,表示願意多出些錢,以彌補損失。他把馬拴在門梃子上,然後走進茅屋。屬這老婦人的四個孩子看上去年紀相同,這奇怪的情況頗使騎兵少校驚異。老婦人還有第五個孩子,緊緊挨在她身邊。這孩子看上去孱弱、蒼白、病態,無疑需要悉心照料,因此也是最受她疼愛的寶貝疙瘩。 熱奈斯塔在沒有生火的大壁爐旁邊坐下,壁爐台上供著彩色的聖母石膏像,聖母懷裡抱著童年耶穌。好崇高的招牌! 屋裡的泥地面權充地板。原先夯過的地面,日子一久已經變得高低不平,雖然很乾淨,看上去就象放大了的橙子皮,坑坑窪窪。壁爐裡掛著一隻裝滿鹽的木屐形鹽罐,一隻平底煎鍋,一隻小湯鍋。一張掛著帶齒狀花邊帳簷、有四根柱子的架子床,占滿了屋子的頂端。此外,屋裡散亂地放著幾張用木棍插在普通的山毛櫸木板上做成的三腳凳子,一隻麵包箱,一隻舀水用的大木勺,一隻提桶和幾個盛牛奶用的陶罐;麵包箱上放著一架紡車;幾隻瀝幹奶酪用的小匾;四面黑牆,一扇帶有透光氣窗、被蟲子蛀壞的木門。這一切就是這間窮人住所的裝飾品和全套家具。軍官閑著無聊,用馬鞭抽著地面,沒想到屋裡會演出一場鬧劇。下面是軍官目賭的一齣戲。後面跟著瘌痢頭寶貝兒子的老婦剛跨進制奶房的門,那四個孩子也看夠了軍人,開始趕起豬來。他們常同豬玩耍。這時,這畜牲來到了屋子的門口。孩子們蜂擁而上,打豬的嘴巴。他們的掌法是如此之奇特,打得公豬慌忙逃竄。敵人被趕到外面去了,孩子們開始向一扇門進攻。門插銷抵不過孩子們的力氣,從磨損了的鎖眼裡脫落下來。緊接著,他們沖進一間類似水果貯藏室的屋子;被這場面逗起興致的騎兵少校立即看見他們忙著啃起李子幹來。正在這時,滿臉皺紋、衣衫襤褸的老婦回到了屋裡,手裡捧著給客人的一罐牛奶。「啊!搗蛋鬼!」她說。她向孩子們走過去,抓住他們的胳臂,把他們一個個推到屋裡來,但沒有奪下他們的李子,然後把儲藏庫的門仔細關好。「好啦,好啦,寶貝們,不要胡鬧啦!」「要是不防著點,他們會把這一大堆李子全都吃光的,這些小饞蟲!」 她瞧著熱奈斯塔說。然後,她在一張三腳凳上坐下,把那頭上長癬的孩子放在兩腿之間,開始以女性的靈巧和母性的關懷一面給他洗頭,一面給他梳理。那四個偷食的小傢伙,有的站著,有的靠在床沿或麵包箱邊上;個個拖著鼻涕,邋裡邋遢,但都很健康;他們嘴裡嚼著李子,一聲不吭,但都用陰險狡獪的神氣瞅著陌生人。 「這都是你的孩子嗎?」軍人問老婦。 「哪裡,先生,都是孤兒院的孩子。領個孩子,人家每月給我三個法郎,一斤肥皂。」 「可是,老嫂子,他們得花你兩倍以上的錢和物呀。」 「先生,這正是貝納西先生對我們說的話。可是別人既然以同樣的價錢領養孩子,我們也得這樣做呀。再說不是誰想領就能領到的,得花不少勁兒。只要我們有不花錢的牛奶給他們喝,花費也不算大。再說,先生,三個法郎,也是一筆錢呀。那五斤肥皂不算,一個月可有十五法郎的額外收入。在我們這帶地方,多少人費盡力氣,一天才掙十個蘇呀。」 「你自己有地嗎?」騎兵少校問。 「沒有,先生。死鬼丈夫在的時候有過。可是自他死後,我困苦不堪,不得不把地賣了。」 「那麼,」熱奈斯塔接著說,「你靠兩個蘇一天撫養和教育孩子,還給他們漿洗衣裳,怎能做到年終不欠債呢?」 「親愛的先生,」她接著說,同時不停地給瘌痢頭孩子梳著頭,「到了聖西爾維斯特節①總要欠債。有什麼辦法呢?上帝的安排嘛。我有兩頭奶牛。再說,我女兒和我,我們在收穫的時候到田裡拾麥穗,冬天到林子裡去打柴。另外,每天晚上還紡點紗。啊!最好冬天不要總是象去年那樣。我欠磨坊工七十五法郎麵粉錢。幸好是貝納西先生的磨坊工。貝納西先生可是窮人的朋友啊!不管誰欠他錢,他從來不討,更不會拿我們開例的。再說,我們的母牛有一頭牛犢,這總會幫我們還掉一部分。」 ①即陽曆除夕。 那四個孤兒已經吃完了李子。人類對他們的全部保護都體現在這位老農婦的愛裡。他們趁媽媽專心致志眼望軍官和他談話的機會,緊緊排成一行,試圖再次撞開那扇把他們同一大堆李子隔開的門上的插銷。他們不象法國士兵那樣衝鋒陷陣,而是在天生的、不可抑制的饞癮驅使下,象德國兵那樣悄悄地幹。 「啊,小淘氣鬼!你們還有沒有完哪?」 老婦站起身來,逮住四個中最壯的一個,在他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把他推到屋子外面去了。那孩子沒有哭,其餘三個卻嚇呆了。 「他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噢,不,先生。這些小寶貝聞到了李子香。我只要離開他們一會兒,他們就會吃撐肚子。」 「你喜歡他們嗎?」 聽到這句問話,老婦人抬起頭,以一種略帶嘲諷的神情看了看軍官,然後回答說:「那還用說!」她歎了口氣,又補充道:「我已經送還了三個,我只能把他們帶到六歲。①」 ①一八一一年一月十九日頒佈的法令規定,乳母只能把孩子餵養到六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