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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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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你們二位祝賀,」騎士討人喜歡地說道,「並且祝願你們象童話故事裡說的那樣白頭偕老:『他們非常幸福,並且生了許多孩子!』」說到這裡,他捏了一撮鼻煙。「——可是,先生,您忘了……您戴的是假頂發,」他譏諷地加了一句①。 杜·布斯基耶滿面通紅,他的假頂發距離腦殼已有十指遠。科爾蒙小姐抬起眼睛,望見了那光禿的頭頂,臊得垂下了眼皮。杜·布斯基耶惡狠狠地瞪了騎士一眼,那目光比癩蛤蟆盯著自己的獵物還要狠毒。 「你這個鄙視我的混帳貴族,看我哪一天把你碎成齏粉!」 他心中想道。 德·瓦盧瓦騎士以為自己又恢復了全部優勢。但是科爾蒙小姐根本不是那種人,她不懂騎士想叫他的祝願和假頂發發生什麼關聯。再說,即使她懂了,她的手也不再屬她了。②德·瓦盧瓦先生看到,一切都完了。天真無邪的老姑娘見這兩個人都默默無語,想給他們找點事幹。 ①騎士剛才祝願他們生許多孩子,現在又強調杜·布斯基耶已經禿頂,是要突出表現杜·布斯基耶年紀太大,已不能過性生活。 ②指已經許人。 「你們兩人玩一局皮克牌吧!」她毫無惡意地說道。 杜·布斯基耶微微一笑,作為家中未來的主人,走去搬牌桌。德·瓦盧瓦騎士,也許是昏了頭,也許是有意留下來以便研究他遭難的緣由,好進行補救,總之,他就象人們牽到屠宰場去的綿羊一般,任人擺佈。他受到了一個男人所能受的最沉重的打擊,就是一個紳士也至少要給打得昏頭昏腦。 不久,可敬的德·斯蓬德教士和德·特雷維爾子爵回來了。科爾蒙小姐立即站起身來,跑到前廳去,將她的舅父拉到一邊,把自己的決定附耳告訴了他。她得知天鵝街的房子很中德·特雷維爾先生的意時,便請自己的未婚夫前來相助,說她的舅父本來就知道這幢房子是要售出的。她生怕教士馬虎大意,不敢叫教士去撒這個謊。謊言比美德更成功。到了晚上,阿朗松全城都獲悉了這個重大消息。四天以來,這座城市的人忙碌得就象一八一四年和一八一五年那些不幸的日子裡一樣。有的人譏諷嘲笑,有的人姑且認為就要成婚,這些人譴責這樁婚事,那些人贊成這樁婚事。阿朗松的中產階級為此興高采烈,認為這是一次勝利。第二天,在朋友家裡,德·瓦盧瓦騎士說了一句很刻薄的話: 「科爾蒙家家道怎麼中興,也怎麼衰落:從總管到商人,還不都是幹苦力的!」 科爾蒙小姐選中了丈夫的消息,沉重地擊在可憐的阿塔納茲心上。他內心經受著可怕的暴風雨,但是絲毫不流露在外。得知要舉行婚禮的消息時,他正在法院院長杜·隆斯雷家裡,他的母親在那裡玩波士頓牌。格朗松太太從一面鏡子裡注視她的兒子,發現他面色慘白。不過那天自清晨起他就面色蒼白,因為他已經隱隱約約聽人談起這樁婚事了。科爾蒙原是一張牌,阿塔納茲用這張牌來賭自己的一生。要發生禍事的冷冷的預感,已經將他緊緊攫住。當心靈和想像將不幸放大幾倍,使之成了肩上或額上難以承擔的重負時,當懷抱已久的希望破滅了的時候(這個希望如果實現,吞食心肝的貪婪的禿鷲也會得到滿足),當一個人雖然有力量,但是對自己已經沒有信心,雖然有堅強的意志,但是對前途已經失去信心的時候,這個人就垮了。阿塔納茲是帝國教育的產物。命運,這個皇帝①信仰的宗教,從皇帝的寶座上走下來一直走到軍隊最低的行伍中,一直走到了中學的板凳上。阿塔納茲眼睛直勾勾盯著杜·隆斯雷夫人的牌,那種癡癡呆呆的勁頭,很容易被人當成是滿不在乎,連格朗松太太都以為她從前錯誤估計了兒子的感情。阿塔納茲這種表面上的滿不在乎,倒可以解釋為什麼他拒絕為了這樁婚事犧牲自己的「自由派」見解。「自由派」這個詞剛剛為亞歷山大大帝創造出來,我估計,這個詞起源於斯塔爾夫人,又通過邦雅曼·貢斯當②傳播開去。從這個必然帶來不幸的晚上開始,這個不幸的年輕人總是到薩爾特河河邊風景最優美的地方去散步。這個地方是薩爾特河的一處河岸,關心阿朗松的畫家們總是坐在這裡取景。這裡,幾架風車高高聳立,河水使草地生機盎然。岸邊鑲嵌著形狀優美生長茂盛的樹木。地形雖然較為平淡,倒也不乏使法國獨具一格的動人之處。在法國,你的眼睛從不會因東方光線強烈而感到疲勞,也不會為經常不斷的濃霧而感到憂鬱。這個地方很荒僻。在外省,對於優美的景物,誰也不留意,也許是因為每個人都已習以為常,也許是因為心中缺乏詩意。在外省,如果某一條林蔭道,某一個地方,某一處散步場所,從那裡展現出豐富遼闊的景色,那肯定是沒人去的地方。阿塔納茲酷愛這流水使之生機盎然的荒僻,春日的陽光剛剛綻出微笑,草地便復蘇發綠。看見他坐在白楊樹下,領受過他那深沉的目光的人,有時便對格朗松太太說: 「您那兒子有點不對勁。」 ①指拿破崙。 ②邦雅曼·貢斯當(1767—1830)法國作家,政治家,自由党議員,斯塔爾夫人的情人。 「他幹什麼,我知道!」他的母親得意洋洋地回答道,那言下之意,是阿塔納茲正在醞釀一部偉大的作品。 阿塔納茲再也不參與政治了,他再也沒有什麼政見了。有好幾次他顯得相當快活,就象那些憑他們幾個人就能將所有的人都辱駡一頓的人一樣,因為譏諷別人而感到快活。這個年輕人游離于各種思想之外,游離於外省的享樂之外,很少有人對他有興趣,甚至成不了好奇心的對象。之所以有人向他的母親提起他,那是因為他母親的緣故,而不是因為他。沒有一顆心靈與他的心靈發生共鳴。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朋友來到他面前為他擦乾眼淚,他將自己的淚水灑進薩爾特河中。如果俊俏的蘇珊此刻從這裡走過,他們的相逢可以避免多少不幸啊!這兩個人說不定會相愛的!事實上,她後來也確實來過。蘇珊之所以雄心勃勃,乃是聽了一段不同尋常的豔史,將她孩童的頭腦攪昏了。這段豔史於一七九九年左右開始於摩爾旅店。一個巴黎女郎,美得象天使。警察局交給她一個任務,要叫德·蒙托朗侯爵愛上她。這德·蒙托朗侯爵乃是波旁王族派去統帥舒昂党的一個頭目。就在他遠征莫爾塔涅歸來的時候,這個女郎在摩爾旅店與他相遇。她引誘了他,並且將他出賣給警察。這個神奇的人物,美貌對於男性產生的這種魅力,瑪麗·德·韋納伊與德·蒙托朗侯爵的豔史中的一切①,都使蘇珊著迷。從她懂事的時候起,便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玩弄男性。就在她逃走以後幾個月,她並沒有拒絕穿過她出生的城市,和一個藝術家一起到布列塔尼去。她想看看富熱爾,因為德·蒙托朗侯爵的豔遇就是在富熱爾結束的。這是一場可歌可泣的戰爭,她想走遍這個戰場。這場戰爭的悲劇,直到現在還很少為人所知,卻撫慰了她的幼年時代。其次她也迫切希望在那麼體面的人陪同下,穿過阿朗松城,何況她自己和往日已判若兩人,沒有一個人會認出她來。她打算一下子使自己的母親避開不幸,而且心靈高尚地準備給可憐的阿塔納茲寄上一筆錢。這筆錢在我們這個時代,對於一個天才來說,則相當於中世紀時期蕊貝卡給艾凡赫②弄到的戰馬和甲胄。 ①這段浪漫史,在《舒昂黨人》一書中有淋漓盡致的描寫。 ②艾凡赫,英國小說家司各特於一八一九年寫的同名歷史小說中的主人公。這部小說描寫十二世紀英國獅心王理查在位時的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揭露了諾曼貴族的驕橫殘暴和撒克遜勞動人民的苦難。艾凡赫對理查王一直忠心耿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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