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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這些在帝國時期那些可惡的學校裡培養出來的年輕人,」騎士在科爾蒙小姐的耳旁低聲說道,「你怎麼能指望他們有什麼思想呢?只有高尚的情操和高雅的習俗才會產生偉大的思想和美妙的愛情。看他那樣子,就不難猜測到,這可憐的小夥子要成為一個十足的傻瓜,憂鬱地死去。你沒看見他多麼蒼白、消瘦麼?」

  「他母親認為他工作太辛苦,」老姑娘天真無邪地答道,「說他整夜整夜地幹什麼來著?噢,看書,寫字。半夜裡寫字,你說,一個年輕人這樣身體還會好嗎?」

  「這會搞得他精疲力盡的,」騎士接著說道,極力將老小姐的思想引到他的目的上來。他的目的就是希望老小姐討厭阿塔納茲。「這些帝國中學的生活習慣真是糟糕透了。」①「噢!是的,」天真的科爾蒙小姐說道,「那時候不是帶著他們去散步,還敲著鼓開道麼?他們的老師,宗教情感並不比不信教的人多。還給這些可憐的孩子穿上制服,完全和軍隊一樣。虧他們想得出來!」

  「這套體系的產物就是如此,」騎士指著阿塔納茲說道,「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個年輕人從來不會因為凝望一位俊俏的女子而感到羞恥;可是他看見你的時候,倒垂下眼皮!我對這個年輕人很關切,所以他有點叫我擔心。告訴他,不要象現在這樣為劇場的事和波拿巴分子在一起陰謀策劃。到這些年輕人不這麼起哄要求修建劇場的時候,——我說起哄因為這個詞對我來說就是按照憲章②的同義語——政府就會修起劇場來的。另外,告訴他母親,對他要嚴加管教。」

  「噢!他母親會阻止他去見這些拿半薪的人和壞朋友的,這一點我很有把握。我也要對他說說,」科爾蒙小姐說道,「否則,他在市政府的職位就會丟掉。丟了這個差事,他和他母親靠什麼生活呢?……想起這事來就叫人心驚膽戰。」

  正象德·塔萊朗先生談到自己妻子時所說的那樣,③騎士一面望著科爾蒙小姐,一面心中暗想:「還能找到比她更愚蠢的人麼?以紳士的名義發誓,再也找不到了!沒有智的德,難道不是壞事麼?可是對於一個象我這種年紀的男人,這又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妻子!她多麼有原則!她又多麼無知!」

  ①瓦盧瓦騎士暗示阿塔納茲在中學時有手淫或同性戀等惡習。但是老姑娘根本聽不出來。

  ②瓦盧瓦騎士是保王党,反對立憲。

  ③塔萊朗擔任執政府外交部長時,找了一個在印度出生的英國女冒除家作情婦,拿破崙強迫他與她成婚,後來路易十八又強迫他與她分手。她有時說些極其愚蠢的話,塔萊朗則解釋說,就是因為她愚蠢他才看上了她,「因為一個聰明女人會使她丈夫的名譽受到影響;而一個愚蠢的女人只會使自己的名譽受到影響。」

  當然請諸位一定要明白:這一段獨白,是一面準備一撮鼻煙時,一面向戈裡紮公主道出的。

  格朗松太太已經猜測到騎士在談論阿塔納茲。她見科爾蒙小姐擺出十分高貴尊嚴的姿態朝這個年輕人走過去,自己便也緊跟過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剛才那場談話結果如何。就在這時,雅克蘭來到,宣佈晚餐已準備停當。老姑娘用目光召喚騎士。對女性極為殷勤的抵押品總保管,從老騎士剛才的舉止中,開始看出那時節外省貴族與資產階級之間正在加高壁壘。當時他正好在科爾蒙小姐身邊,立刻興高采烈地搶到老騎士前面,彎起手臂遞過去,科爾蒙小姐不得不接過來。

  騎士見此情景,計上心來,三步並作兩步朝格朗松太太奔過去。

  「親愛的太太,」騎士慢騰騰地走在所有賓客後面,對格朗松太太說道,「科爾蒙小姐對您親愛的阿塔納茲極為關切。由於您兒子的過錯,這種關切已經消散:他不信宗教,又是自由黨,他為這個劇院的事大肆活動,他與波拿巴分子來往頻繁,他對宣誓遵守《教士的公民組織法》的神甫十分感興趣。這種種行為,都可能使他丟掉在市政府的差事。王國政府現在怎樣精心地進行清洗,您是知道的!您那親愛的阿塔納茲一旦被辭退,再到哪兒去找工作呢?可千萬不要叫政府對他有不好的看法啊!」

  「騎士先生,」可憐的母親嚇破了膽,說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激您!您說得對,我的兒子上了一個壞幫派的當,我這就去開導開導他!」

  騎士早就一眼看透了阿塔納茲的本性,在他身上認出了共和信念的那種不馴的因素。一個年輕人在這種年齡上,愛上了自由這個字眼,是願意為共和信念犧牲一切的。自由這個字眼,定義很不明確,很少為人所理解。但是對於受人鄙視的人來說,它是反抗的旗幟;而對他們來說,反抗就是復仇。阿塔納茲大概會堅持他的信仰,因為他的政見是與他藝術家的痛苦,與他對社會狀況辛酸的觀察交織在一起的。他不明白,到了三十六歲,到了一個人已經對人世、社會關係以及利害關係有所判斷的時節,一開始為之犧牲了自己前途的見解,也應該發生變化,正象每一個真正才智過人的人見解都要發生變化一樣。依然忠於阿朗松的左翼,就等於自討科爾蒙小姐的憎惡。這一點,騎士看得很准。所以這個小圈子,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平靜無波,其內部也同任何一個外交俱樂部一樣,動盪不安。在外交俱樂部裡,圍繞著一朝一代最重要的問題,全是計謀,精明,激情,利害衝突。現在,桌上已擺好第一道菜,賓客紛紛在桌旁就座,每一個人都象外省吃飯那樣大吃大嚼,不因胃口大開而感到不好意思。在巴黎則不然,似乎嘴巴都得根據限制奢侈法動彈,限制奢侈法的任務則是推翻解剖學的規律。在巴黎,人們用牙齒尖吃飯,掩飾吃東西的快感。而在外省,事情進行得很自然,可能生存也有些過分集中在「吃」這個偉大而普遍的生存方式上了!上帝規定他的造物要這樣生存。到了第一道正菜快要吃完的時候,科爾蒙小姐又來了一個最精彩的重振旗鼓,事後人們談論這件事談了兩年。一直到談論她結婚的時候,在阿朗松小有產者的集會上,這件事還在傳誦。到了人們向倒數第二道菜衝殺的時候,談話已變得廢話連篇,異常熱烈,自然又提到劇場事件和宣誓擁護《教士的公民組織法》的那位神甫。

  在一八一六年保王主義處於首次狂熱之中的時候,人們後來稱之為當地的「耶穌會會士」的那些人,想將弗朗索瓦教士逐出他的教區。德·瓦盧瓦先生懷疑杜·布斯基耶給這個教士撐腰,懷疑他是這些陰謀詭計的幕後策劃者。其實,背著杜·布斯基耶,老貴族自己以其慣有的精明,也能搞出這些陰謀詭計來。席上,杜·布斯基耶是個沒有律師辯護的被告。

  阿塔納茲是唯一比較直爽可以支持杜·布斯基耶的人,可是在這些他認為愚蠢無比的阿朗松有權有勢人物面前,他又處於不宜發表自己見解的地位。現在只有外省的年輕人,在上了年紀的人面前還保持謙恭的態度,既不敢指責他們,也不敢與他們大唱反調。味道鮮美的橄欖鴨效果極佳,談話頓時陷入停頓。科爾蒙小姐雖然巴不得也和她自己的鴨子鬥上一場,還是想替杜·布斯基耶說句話,因為人家都把杜·布斯基耶說成是專搞陰謀詭計的害人精,是個足以叫山與山打起仗來的傢伙。

  「我倒以為杜·布斯基耶先生只是搞些小孩子名堂罷了,」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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