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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第四章

  在這些大宴賓客的日子裡,科爾蒙小姐家裡,下午三點半左右桌子就已經擺好。那時節,阿朗松的時髦團體,出於要表現得與眾不同的心理,四點開始晚宴。帝國時期,人們還曾象往昔一樣,下午兩點開宴。不過那時節還吃夜宵呢!科爾蒙小姐極力品味的一種快樂,就是看到自己穿戴得象一個即將接待客人的家庭主婦,這時她內心便感受到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這種快樂,倒也並無惡意,不過當然是建立在為自己盤算的基礎之上。她這樣全副武裝起來以後,心靈深處會朦朦朧朧地湧起一線希望:一個聲音告訴她,造物主並沒有白白地將她造就得這樣豐滿,一個敢作敢為的男人就要出現。這時她熱切的嚮往變得格外清新,就象她洗過澡身體感到涼爽一樣。她懷著狂喜陶醉的心情欣賞自己魁梧健壯的身體,然後,她下樓到客廳、書房和小客廳進行嚴格審視的時候,這種心滿意足的心情仍然持續著。她懷著富人那種天真的愉快心情,而且是時時想著自己很富有、將來也永遠應有盡有的富人的那種心情,在這幾處走來走去。她注視著自己那些千古不變的家具,自己的古董,漆器;她心中暗想,這麼漂亮的東西需要有一個男主人。她欣賞了飯廳,橢圓形的大桌子已將飯廳塞滿,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距離相等地放著二十幾份餐具;她檢查了她指定的大批酒瓶,酒瓶上露出名酒商標;她仔細檢查了寫在小紙片上的每一個名字①。這是教士用他顫抖的手寫成的,也是他在家務中所操的唯一一份心。對於每一位客人坐在什麼位置上要進行鄭重其事的討論。這一切都檢查完畢之後,科爾蒙小姐便身著盛裝,前去與她的舅父會齊。此刻正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光,她的舅父正在臺地上沿著亮河散步,一面聽著棲在樹叢中的鳥兒無需擔心獵人或孩子的襲擊而盡情啼囀。在這等待的時刻,每次她走到教士身邊,總要向他提出幾個荒謬的問題,以便將這好心的老人攪到一場爭論中去,叫她開心。要完全描繪出這個心靈高尚的老姑娘的性格,對這一個特點不能忽略,原因如下述。

  ①西俗將寫著客人名字的紙片放在餐桌上,以排定各人的坐位。

  科爾蒙小姐把說話看成是她的一項義務。這倒並不是因為她話多,相反,她的思想很貧乏,講不了幾句話,發表不了長篇大論。但是她覺得講話是完成宗教給我們規定的一項社會義務。宗教不是教導我們對周圍的人要和善麼!要盡到這項義務對她來說是件難事,以致對這個很幼稚但很誠實的禮儀問題,她專門聽取了她的神師庫蒂裡耶神甫的意見。儘管懺悔的人老老實實地向神甫承認,為了找點話來說,她要費盡心機搜索枯腸,這位對宗教信條堅定不移的老教士,還是給她念了《聖弗朗索瓦·德·薩勒傳》中的一段。這一段談的是交際場合婦女的義務和虔誠的女基督教徒應該怎樣既活潑又有分寸,她們應該要求自己很嚴格,而在家中要顯得和藹可親,要使自己周圍的人絕不感到厭煩。科爾蒙小姐對她的義務就這樣深信不疑,而且願意千方百計聽從她神師的指示。神師告訴她談話一定要彬彬有禮。每當這位可憐的老姑娘看到談話出現冷場的時候,她的緊身衣裡頭就直冒汗。她一面設法提出些看法,讓已經冷下去的爭論再熱烈起來,一面心裡感到十分難過。每逢這種時刻,她有時會發表一些莫名其妙的議論,例如:「除了小鳥①外,任何人都不能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之類。用這個論點,有一天她頗為成功地挑起了一場關於傳教的始祖所說「耶穌無處不在」的爭論,可是她一點也沒聽懂。這一類的重振旗鼓使她在這個小圈子裡贏得了「好心的科爾蒙小姐」的雅號。這個稱呼從有頭腦的人口中道出,那意思是說,她極其無知,而且有點愚蠢;但是許多和她一樣的人是用正面意義來理解這個修飾語的,他們回答說:

  「啊!真的,科爾蒙小姐心眼真好!」

  ①基督教的「三位一體」說在繪畫中將聖靈表現為一隻鴿子似的小鳥。

  有時,她為了對自己的客人表示和藹可親,為了履行對來客的義務,提出的問題那麼荒謬,結果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例如,她問,政府徵稅征了這麼長時間,得來的錢派什麼用場;她問,既然《聖經》是摩西寫的,為什麼在耶穌-基督的時代《聖經》沒有印出來。英國有個Countrygentleman①,他總是聽人在鄉村議會談論什麼後世、後代,有一天便站起來,發表了一通speech②:「先生們,我總是聽到談論後世、後代,我很想知道這個強大的力量為英國做了哪些事情?」這一演說後來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科爾蒙小姐與這位鄉紳屬￿同一類人。

  ①英文:鄉紳。

  ②英文:演說。

  在這種場合中,英雄的德·瓦盧瓦騎士,看到那些不留情面的半吊子學者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發出譏諷的微笑時,總是用他全部機智的外交手段來解救老小姐。這位喜歡讓女人發財致富的老紳士,用似是而非地支持科爾蒙小姐的辦法賦予她一些智慧。他掩護她撤退掩護得那麼好,以致有時似乎老小姐並沒有說什麼蠢話。有一天,她鄭重其事地承認,她不知道去勢的雄牛和公牛之間有什麼區別。可愛的騎士回答說,去勢的雄牛永遠只能給小牝牛犢當叔叔,從而止住了大家的哄堂大笑。她總聽人談論畜牧、飼養,以及這門生意的難處,因為這個地區有著名的松林種馬場,自然這是個常見的話題。她明白了馬是從配種產生的。於是有一次她問:「為什麼不能一年配兩次種呢?」騎士將笑聲引向自己:

  「這也是很可能的,」他說道。

  在場的人都洗耳恭聽。

  「錯處在生物學家身上,」他說道,「他們還不會強制母馬將懷胎期縮短到少於十一個月。」

  可憐的老姑娘既不明白什麼叫配種,也不會區別去勢的雄牛和公牛。德·瓦盧瓦騎士算是給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效勞,因為科爾蒙小姐對他這些頗有騎士風度的效勞,一點也不理解。她看見談話又熱烈起來了,還覺得自己並不象自己想像的那麼蠢呢!終於,有一天,她完全失去了自知之明,就象《心不在焉的人》中的男主角德·布朗卡公爵①一樣,掉在溝裡,自己還悠然自得,等別人來拉他的時候,他卻問人家要幹什麼。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科爾蒙小姐已不那麼膽戰心驚,她膽子壯起來了,這就賦予她那些重振旗鼓的表演某種莊重嚴肅的味道。英國人正是帶著這種莊重嚴肅的勁頭幹出他們愛國的蠢事,又似乎為幹了蠢事而自鳴得意。現在,科爾蒙小姐一面邁著威嚴的步伐來到舅父的身旁,一面反復思考著要向他提一個問題,好叫他打破沉默。他默默無言時,她心裡總是不好受,她以為那是他心情煩悶的緣故。

  ①布朗卡公爵,路易十三之妻安娜·德·奧特裡什的侍衛,法國劇作家勒尼亞爾(1655—1709)的劇作《心不在焉的人》便以他為原型。

  「舅舅,如果說人世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那麼,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個道理了?」她一面說著一面挎住他的胳膊,興高采烈地靠在他身上。(這又是她的一種幻想。她一面這樣做,一面想:「我有丈夫的話,我就要這樣!」)「那當然,」德·斯蓬德教士一本正經地說道。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外甥女,總是懷著天使般的耐心任憑她打斷自己的沉思。

  「那麼,假設我一直當姑娘,也是上帝的希望嘍?」

  「是的,我的孩子,」教士說道。

  「可是,什麼也擋不住我明天就結婚,那麼上帝的意志不是可以被我的意志摧毀麼?」

  「如果我們知道上帝真正的意志是什麼,那可能真的就是如此了,」這位前索邦修道院院長回答道,「請你注意,我的女兒,你不是加了一個假設麼?」

  可憐的姑娘,她本來指望用這麼一個adomnipotenAtem①論據將她的舅舅引入一場關於婚姻問題的爭論中去,聽到這個回答,她目瞪口呆了。可是,頭腦遲鈍的人遵循著孩子的可怕邏輯,總是從回答再到問題,這樣的邏輯常常能把人難住。

  ①拉丁文,強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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