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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要把這戶人家介紹齊全。可能還得算上那匹拉著科爾蒙小姐到普雷博戴田莊上去的高大的諾曼底棗紅色老牝馬,因為這家的五個成員對這匹牲口簡直疼愛得發了狂。這匹馬名叫珀涅羅珀①,也使了十八年了。對這匹馬那麼精心照管,那麼按時餵料,以致雅克蘭和家中小姐都指望能再使用它十年以上。這匹牲口是永久的淡資和經常關心愛護的對象:可憐的科爾蒙小姐沒有孩子,沒處寄託自己的母愛,似乎將自己的母愛轉移到了這個幸運的牲畜身上。因為有了珀涅羅珀,家中小姐便不養金絲雀,不養貓,不養狗了——社會上幾乎所有孤單的人都養這些玩意兒以組成想像的家庭。

  ①珀涅羅珀原系希臘神話傳說中英雄奧德修忠實的妻子的名字。

  這四個忠誠的奴僕——珀涅羅珀的聰明智慧已高達另外幾個善良的僕人的水平,而這幾個僕人卻下降到牲口一般的默默無言,溫柔馴服,勤勤懇懇——每天你來我往,總是用機械的堅持不懈精神幹著同樣的活計,但是,正象他們用自己的語言所講的那樣,他們是先甜後苦。科爾蒙小姐,正象所有神經上為一個固定的念頭所折磨的人一樣,變得挑剔,愛找麻煩。她這個樣子主要倒不是出於性格,而是出於需要找事做。她不能照顧丈夫、孩子,不能顧及丈夫和孩子要求的照顧,便拼命去搞繁瑣的事。她為了一點小事嘮叨上幾個鐘頭,她發現一打編號為「Z」的餐巾放在編號為「O」的餐巾前面了,也要嘮叨上幾個鐘頭。

  「若塞特心裡想什麼來著?」她大叫大喊,「怎麼若塞特做什麼都這麼粗心呀?」

  只有一次,雅克蘭喂珀涅羅珀喂晚了,家中小姐便足足有一個星期,天天問兩點鐘是不是給牲口喂了燕麥。她那有限的想像力淨在小事上兜圈子。什麼地方毛撣子漏撣了一層灰塵,瑪麗埃特有幾片麵包沒有烤好,朝南的窗子雅克蘭偶爾關晚了,日光會使家具褪色,諸如此類的了不得的小事都會釀成大禍,使家中小姐為此大發雷霆。「什麼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大叫道,她覺得再也見不到往日奴僕的影子。他們太受寵了,她心腸太好了。有一天,若塞特應該交給她《復活節半月經》,可是給她一本《基督徒的一日》。到了晚上,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件禍事。因為家中小姐不得不從聖萊奧納爾教堂再回家一趟,她匆匆離開教堂時,碰著每一張椅子,人家還以為發生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於是她不得不把這個事故的原因告訴她的朋友們。

  「若塞特,」她語氣溫和地說,「再不要發生這樣的事了!」

  科爾蒙小姐自己料想不到,實際上多虧有這些小小的爭吵,給她的火氣當了排泄口。一個人的精神有自己的要求,這也象身體一樣,要做體操。她發這些脾氣,若塞特和雅克蘭都忍受下來,就象天氣變化無常,農民也得忍受一樣。這三個善良的僕人說:「今天天氣好!」或者「天下雨了!」的時候,並不是指天氣。有時候,大清早起來,在廚房裡,他們就相互詢問今天家中小姐起床時心情會怎樣,就象一個農夫端詳晨曦的薄霧判斷天氣一樣。最後,當然,科爾蒙小姐還是在日常生活的無端小事中自顧自憐。她和上帝,聽她懺悔的神甫以及她要洗濯的衣物,她要做的果醬以及要聽的佈道,生活上要照顧的舅父,這些已將她那並不發達的大腦占滿。對她來說,就象對天生便自私自利的人或出於偶然成為自私自利的人一樣,按照他們特別的眼光,生活中的小事就變成了大事。她的身體那麼健康,如果消化道稍有不適,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再說,她生活在我們祖先醫學的嚴格統治之下,每年吃四劑預防藥。珀涅羅珀如果吃了這藥一定會死掉,但是她吃了反倒更加生機勃勃。如果若塞特給家中小姐穿衣服的時候,在她尚光滑如緞的肩胛骨上發現了一個小皰,為此就要在一周以來吃的各碗食物裡大肆搜索。若是若塞特提醒她的女主人說,是某一隻兔子吃了叫人上火,她才起了這個該死的皰,那簡直就是一次大捷!兩個人都高興萬分地說道:

  「沒錯,是兔子的毛病。」

  「瑪麗埃特調料放得太重了,」家中小姐接著說道,「我總是對她說,給我舅舅和給我,口味要輕些,可是瑪麗埃特的記性不比……」

  「兔子強,」若塞特說道。

  「對,」小姐回答道,「她的記性不比兔子強①,你真說對了。」

  ①據說兔子很健忘,一邊跑一邊就忘了。

  一年四次,每個季節開始時,科爾蒙小姐到她普雷博戴的田莊上去住些日子。這時正值五月中,科爾蒙小姐想去看看她的蘋果樹落雪是否落得多。這是當地的話,意思是看看蘋果樹下落花情形如何。當落地的花瓣圍成一圈酷似一層白雪時,主人就可以指望蘋果酒大豐產了。科爾蒙小姐測量酒桶容積的時候,也注意到過了一冬,什麼地方要修理。她下命令果園、菜園怎麼整治,她從果園、菜園得到許多供應。每一季節她要做的事性質都不同。她從城裡動身前,雖然再過三個星期就會和這些人相見,還是為她家的常客舉行告別宴會。科爾蒙小姐的出遊總是轟動阿朗松全城的新聞。她家中的常客,已經少來了一次,專程前來看望她。她的接待室裡賓客滿堂。每個人都祝她一路平安,好象她要上加爾各答似的。然後,第二天早晨,商人們都站在門檻上觀望。大人、孩子都望著馬車經過,似乎彼此反復交頭接耳談著就算傳遞消息了:

  「科爾蒙小姐上普雷博戴去啦!」

  這裡一個人說道:

  「這個人,她可是個有現成麵包吃的主兒!」

  「哎!我的小夥子,」他旁邊的人回答道,「她可是個正派人。財產都落到這種人的手裡,這地方就看不見一個乞丐了……」

  那邊,另外一個人又說:

  「我說,我們高處喬木林那邊的葡萄怎麼開花了呢,這不,科爾蒙小姐也動身上普雷博戴去了!怎麼搞的,她怎麼總不結婚呢?」

  「不管怎麼樣,我倒很願意娶她,」一個人開玩笑回答道,「這婚事已成了一半,一方已經同意了。但是另一方不願意。算啦!那烤爐是為杜·布斯基耶先生燒熱的呢!」

  「你說杜·布斯基耶先生?……她已經拒絕他。」

  晚上,每一個聚會的場合,人們都莊重地互相轉告:

  「科爾蒙小姐走了。」

  或者說:

  「你們就叫科爾蒙小姐走了麼?」

  蘇珊為她大吵大鬧挑了一個星期三,湊巧正是科爾蒙小姐舉行告別宴會的那天。那天,為了要帶走的衣物的事,科爾蒙小姐把若塞特弄得昏頭昏腦。就這樣,那天上午,城裡發生了一件事,使得這次告別集會具有極大興味。這件事,人人在說,人人在講。就在老姑娘考慮出門要帶什麼備用的東西,精明的德·瓦盧瓦騎士在阿爾芒德·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家玩皮克牌的時候,格朗松太太已經去拉響了十戶人家的門鈴。這阿爾芒德·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是年邁的德·埃斯格裡尼翁侯爵的妹妹、貴族沙龍的王后。看看引誘少女的傢伙那天晚上表情如何,對於哪一個人都不是漠不相關的事。對於騎士和格朗松太太來說,要知道科爾蒙小姐以其達到結婚年齡的姑娘和婦女協會主席的雙重身分怎麼看待這個消息,那就更是緊關節要的事了。至於那位無辜的杜·布斯基耶,他在林蔭大道上散步時,也開始想到蘇珊捉弄了他:這個疑竇更證明他對女人的原則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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