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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多麼漂亮的姑娘啊!」

  但是,隨著時光年復一年地流逝,平靜無波而循規蹈矩的生活使她發起胖來,肥肉不知不覺佈滿了她的全身,完全摧毀了原來的比例。到如今,什麼樣的緊身衣也無法叫人辨別出這可憐的姑娘臀部在哪兒了,她渾身上下就像是一整塊料鑄成。上身那青春的和諧已不復存在,肥大的身軀簡直使人擔心,是否她一彎下腰來,沉重的上半身就要將她拖倒。但是大自然造物早就賦予她一種天然的平衡力量,別的女人使用的騙人的裙撐相比之下就毫無用處了。在她身上,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的下巴成了三層,脖子長度縮短,頭部轉動起來亦覺困難。蘿絲沒有皺紋,只有褶。愛開玩笑的人甚至說,為了使折處不致斷裂,她就象人們給小孩撒爽身粉一樣,往各關節處撒粉。對於象阿塔納茲這樣的性欲衝昏頭腦的年輕人來說,這個肥胖的女人自然具有能夠誘惑他的吸引力。年輕人的想像基本上是貪婪而大膽的,喜歡在這些漂亮的活臺布上馳騁。這是肥嫩的山鶉,引誘著饞鬼的刀叉。如果是從前,許多債臺高築的巴黎風流男子大概也會心甘情願鑄成科爾蒙小姐的幸福,使她如願以償。可是如今,這可憐的老姑娘已經四十多歲了!她長期搏鬥,想在自己的生命中注入形成整個女性世界的意義,但是仍然不得不當姑娘。到如今,她用最嚴格的宗教活動為自己的品德築成防禦工事。她早就求助於宗教。宗教對於保持完好的童貞女來說,是偉大的安慰!

  三年來,一個聽懺悔的神甫相當愚蠢地帶領著科爾蒙小姐在苦行的道路上前進。他囑咐她使用苦鞭。如果現代醫學說得有道理的話,這苦鞭產生的效果,只能與這個可憐的教士所期待的完全相反。現代醫學常識現在還不很普及。使用這些荒謬的方法,其結果是在蘿絲·科爾蒙的面龐上開始出現寺院的色調。看到她白皙的皮膚變成了宣佈成年期到來的黃色,真是叫人傷心。她的上唇嘴角附近本來有點點輕微的絨毛,現在這絨毛竟然越來越擴大,勾勒出酷似一抹雲煙的一條了。太陽穴處開始出現栗色的斑點。總之,衰變已經開始。阿朗松人人皆知,科爾蒙小姐受著血熱的折磨。她將自己的心腹話嘮叨給德·瓦盧瓦騎士聽,說她每日洗多少次腳,還和他一起商量如何搞製冷劑。那位精明的夥伴於是掏出自己的鼻煙壺,凝視著戈裡紮公主,以作結論的形式說道:

  「真正的鎮靜刺,」他說道,「我親愛的小姐,大概就是找一個既漂亮又善良的丈夫。」

  「可是,能信得過誰呢?」她回答道。

  騎士正在將掉在棱紋塔夫綢衣褶裡或者背心上的鼻煙粒抖掉。這個動作,任何人見了都會覺得很自然,可憐的老姑娘見了卻總是心神不安。這種沒有對象的激情是那樣強烈,以致蘿絲再也不敢正視一個男人,她害怕從目光中流露出使她感到刺心痛苦的情感。她感到那些還能適合於她的男子在吸引著她,可是她又那麼害怕自己如果作出主動追求他們的樣子,人家要說她是發了瘋。因此,一賭氣,她對待這些人反倒很不熱情了。這種任性的作法,也許只是她從前那些作法的繼續。她那個圈子的大部分人,都無法判斷她的動機——其實她的動機總是很高尚的——,而把她對待其他單身漢的方式解釋為對已經遭到的拒絕或者預料要遭到的拒絕進行報復。一八一五年年初,蘿絲已經到了自己不願向別人承認的可怕年齡——四十二歲。她的欲望於是更加強烈,達到了近乎偏執狂的地步。因為她已經明白,她就要最後完全失去生兒育女的希望了。而在她那絕頂的無知中,她最渴望的,就是生幾個孩子。在阿朗松全城,沒有一個人會說這個貞潔的姑娘有任何生活放蕩的欲望:她是囫圇吞棗地愛,對於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點也想像不出來。她是信仰天主教的阿涅絲,可莫裡哀筆下的阿涅絲①想出的那些鬼主意,她一個也想不出來。

  ①阿涅絲,指莫裡哀的喜劇《太太學堂》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修道院待了十三年,十七歲出來,對生活完全無知,然而愛情卻使她變得聰明、機智。

  這幾個月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又有了指望。帝國部隊遣散,重組王國軍隊,使很多男子的命運發生了某種變化。不少人回到故鄉,有的帶半薪,有的有津貼,有的沒有津貼。每個人都想找個結局,改變自己倒黴的命運。對於科爾蒙小姐來說,這個結局說不定可以成為一個甜美的開端。回到這一帶的人當中,正直的令人尊敬的軍人,尤其是身體健壯的,年齡合適的,其性格可以給持波拿巴政見的人充當護照的,難道就一個也沒有?這大概也不那麼容易。說不定還會碰到為了恢復失去的地位,甘當保王黨的呢!年初的幾個月裡,這種打算還一直支持著科爾蒙小姐,她的態度一如既往。可是,說來也巧,來到這個城市定居的軍人,要麼年齡太大,要麼年紀太輕,要麼太擁護波拿巴,要麼品行太壞,個個的地位都與科爾蒙小姐的品德、地位和財產不相容。這可真叫科爾蒙小姐一天比一天絕望起來。高級軍官們全都在拿破崙掌權時期利用自己的優越地位結了婚,為了自己家庭的利益,這些人都正在成為保王黨。科爾蒙小姐請求上帝恩典,給她送一個丈夫來,好叫她能夠享受到基督徒的幸福。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她大概命裡註定要死亦為處女和殉道者了,因為迄今還沒有出現一個象丈夫模樣的人。每天晚上在她家裡進行的談話,就是很好的戶籍警察。沒有哪一個陌生人來到阿朗松,她會不知道這個人的品德、財產和身分的。但是阿朗松不是一個吸引異鄉人的城市,它既不坐落在通往任何一省首府的道路上,也沒有什麼好發財的門道。從布雷斯特到巴黎去的水手,甚至根本不在這裡歇腳。可憐的老姑娘終於明白,她只好找一個當地人了。所以她的眼睛有時流露出兇狠的目光。對此,狡猾的騎士一面掏出他的鼻煙壺,凝視著戈裡紮公主,一面報之以狡黠的一瞥。德·瓦盧瓦先生知道,在女性的原則中,首次的忠誠是與未來緊密相聯的。我們也必須承認,科爾蒙小姐心眼不多,她根本不懂得鼻煙壺的詭計。她提高警惕,對付這個狡猾的傢伙。她用刻板的虔誠和最嚴格的原則來壓制私人生活秘密中難忍的痛苦。每天晚上,當她又是獨自一人的時候,她便想到自己已經逝去的青春,想到如花似玉的容貌已經凋謝,想到大自然造物的祝願已經落了空。她一面將自己的激情奉獻在十字架腳下——這激情無異于註定要永遠留在皮包中的詩篇——,一面鄭重許諾,如果一個善良的男子偶然出現,她一定不再對他進行任何考驗,原封不動地接受他。在某些比平時更加難以忍受的夜晚,她探測自己的良好心願會達到何種地步。在思想上,她甚至達到願意嫁一個少尉、一個鴉片煙鬼的地步。

  她向自己提出,要用關心體貼、和藹可親和無比的柔情,使他成為世界上最好的人。哪怕他欠了一屁股的債,她也願意嫁給他。但是,只有夜深人靜之時,她才會結成這些荒誕無稽的婚姻。在這些婚姻中,她很高興扮演守護天使的高尚角色。第二天,儘管若塞特發現女主人的床鋪亂成一團,這位小姐依然恢復了自己的尊嚴。早飯過後,她要求的依然是一個四十歲的男子,相當有財產的業主,青春仍在,幾乎是一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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