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老姑娘 | 上頁 下頁


  「啊!先生,」女工說道,拿出自己的貞潔來誇耀,「您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您以前對我許下的那些諾言,我想用不著再提醒您了。可是您那些甜言蜜語卻毀了一個可憐的姑娘,她唯一的缺點就是既雄心勃勃又癡情。」

  杜·布斯基耶此刻心中千思萬緒在翻騰,他又高興,又懷疑,又在算計。他早已決定娶科爾蒙小姐為妻,因為憲章①(他剛才還在反復咀嚼這憲章)為他的野心提供了當議員的光輝政治道路。他與老姑娘一結婚,就能大大提高他在城市中的地位,他一定會在本城市產生極大的影響。所以狡猾的蘇珊掀起的這場暴風雨,使他進退兩難。若是沒有上述這個隱秘的希冀,他簡直可以毫不猶豫地娶蘇珊為妻。那樣,他就乾脆去當阿朗松自由党的頭目。結成這樣的婚事以後,他就要放棄第一流的交際場合,降低身分,與批發商、富有的製造商、經營牧場的人構成的布爾喬亞階層為伍了。這個階層肯定要將他作為他們的候選人而把他捧上天。杜·布斯基耶已經預見到左翼的情形。他鄭重其事地考慮著,也並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他手摸頭頂,露出難看的光頭,因為睡帽已經掉了。正象所有不僅目的達到而且超過了預期目標、所得過望的人一樣,蘇珊驚訝得目瞪口呆。為了掩飾她的驚異,她擺出被姦污的姑娘站在引誘她的男人面前那種淒悽楚楚的姿態。可她心裡,作為一個正在狡黠爭鬥的小女工,卻在暗暗發笑。

  ①指法國一八一四年憲章。

  「我親愛的孩子,這種圈套我可不上,嘿!」

  前商人的考慮便以這句簡短的話宣告結束。有一個犬儒哲學家派別,將所有女人完全歸於「可疑分子」一類,他們絕不願讓女人「捉弄」。杜·布斯基耶就屬￿這一派別,而且對此頗為洋洋得意。這些不受世俗之見約束的人,一般來說是意志薄弱的男人,對女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信條。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女人,從法蘭西王后到經營女裝的女商人,基本上都是蕩婦淫婦,殺人犯,甚至是無賴騙子,都是愛說假話的人,除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以外,根本不能考慮其他的事情。在他們看來,女人是些專幹壞事的舞女,就應該叫她們跳舞,唱歌,放聲大笑。在女人身上,他們看不到任何聖潔或偉大的東西。在他們看來,根本沒有什麼感官享受的詩意,無非是粗俗的性感罷了。他們活象將廚房當成了餐廳的饞鬼。在他們這種法學原則之下,不是女人受到男人專橫暴虐的對待,便是女人使男人淪為奴隸。在這方面,杜·布斯基耶也與德·瓦盧瓦騎士截然相反。此刻,他一面道出這句話,一面將自己的睡帽摔到床腳下,就象格列高利教皇宣佈將某人逐出教會時將蠟燭打翻一樣①。這時蘇珊才知道,原來老光棍平時戴的是假頂發。

  ①宣佈將某人逐出教會時,在場的人將蠟燭打翻在地,並用腳踩滅燭火,這象徵著被逐出教會的人靈魂已死。

  「請您記住,杜·布斯基耶先生,」蘇珊威嚴地回答道,「我到這裡來找您,是盡了自己的義務。請您記住,我本來應該答應嫁給您,並且要求與您成婚。但是也請您記住,我在自己的行為中注入了一個自重自愛的女子的尊嚴:我沒有降低自己的身分,象傻瓜一樣哭哭啼啼。我沒有過分堅持,我一點沒有折磨您。現在您已經知道我的處境。您知道,我在阿朗松已經待不下去了。我的母親要打我,拉爾多太太要把我趕走。正象她每天都熨衣服一樣,拉爾多太太是嚴格按照原則辦事的。象我這樣的可憐的女工,是到醫院去呢,還是去沿街乞討?不!我還不如跳亮河或者薩爾特河去!不過,我到巴黎去,不是更簡單麼?我母親可以隨便找一個什麼藉口把我打發走:說一個舅舅叫我去呀,一個姑媽病得要死呀,哪位夫人想照顧照顧我呀,都行。問題就剩下要有必需的盤纏,據您所知……」

  這個消息對杜·布斯基耶來說,比對德·瓦盧瓦騎士重要一千倍。不過只有他和騎士兩人知道這樁秘密,這個謎底一直要到本故事的結尾才會揭穿。目前只消說一句話就夠了:

  蘇珊的謊言使老光棍心煩意亂,因此根本無法進行認真的思考。自尊心是個騙子,總是有受騙上當的人。若不是內心慌亂加上暗自高興,他准會想到:象蘇珊這樣還沒有喪盡天良的正直的姑娘,是寧願去死也不會來進行這樣的談判,而且問他要錢的。他也准會從女工的目光中辨認出一絲卑怯來,那正是為了弄到賭本而去殺人的賭徒目光中閃射出的冷酷的卑怯。

  「那你是要去巴黎了?」他說道。

  聽到這句話,蘇珊眼中掠過快樂的閃電,她那灰色的眼睛放射出金光。但是興高采烈的杜·布斯基耶竟毫無查覺。

  「當然了,先生!」

  杜·布斯基耶於是開始莫名其妙地訴起苦來:他剛剛付了最後一筆購買房屋的款啊,他還要支付畫匠、泥水匠、木匠的工錢啊,等等等等。蘇珊隨他去說,只等他說出一個數目來。杜·布斯基耶提出給她一百埃居。蘇珊來了一個舞臺術語稱之為「欲走」的動作,朝門邊走去。

  「哎,你上哪兒去?」杜·布斯基耶心神不定地叫道,「唉!

  這就是光棍過的美妙生活!」他心中暗暗想道,「真見鬼!我記得,除了弄皺過她的打褶頸圈以外,就沒碰過她別的地方!……唉!無非是開個玩笑罷了,她倒利用這個突然敲你一張期票!」

  「先生,」蘇珊哭著說道,「我到婦女協會司庫格朗松太太家去。據我所知,她幾乎是從水裡救起了一個處於同樣處境的可憐姑娘。」

  「格朗松太太!」

  「對,」蘇珊說道,「她是婦女協會主席科爾蒙小姐的親戚。請敘我冒昧①,城裡的婦女們建立了一個組織,防止可憐的女人毀掉自己的孩子。三年以前,在莫爾塔涅有人就弄死了一個女孩,孩子長得很漂亮,叫福斯蒂娜·德·阿爾讓唐。」

  ①蘇珊將恕我冒昧」說成「敘我冒昧」,可見她沒有文化。

  「來,蘇珊,」杜·布斯基耶將一把鑰匙交給她,對她說道,「你自己開開寫字臺的抽屜,把已經動用過的那一袋錢拿去吧!那裡面還有六百法郎,我就這麼些了。」

  老商人那垂頭喪氣的樣子,表明他叫人敲了一下子是多麼不心甘情願。

  「這個老吝嗇鬼!」蘇珊心裡想道,「我要告訴別人,他頭頂上的頭髮是假的!」

  她將杜·布斯基耶與令人愉快的德·瓦盧瓦騎士加以比較:德·瓦盧瓦騎士雖然什麼也沒給她,但是完全理解她的心情,而且給她出主意,把這些小女工們放在心上。

  「你要是捉弄我,蘇珊,」見她將手伸進抽屜,杜·布斯基耶高叫道,「你……」

  「怎麼,先生,」她放肆地打斷他的話,說道,「要是我問您要,您就不給麼?」

  記憶一旦被喚回到情場上,商人便回想起自己得意的時代,不由得發出迷茫的慨歎。蘇珊拿了錢袋,走出門去,臨走以前讓老光棍親吻了她的額頭。老光棍那模樣似乎在說:

  「這項權利可叫我花了大價錢!不過,這總比少女被控犯了溺嬰罪,自己作為誘姦少女犯上重罪法庭,讓律師敲一筆錢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