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攪水女人 | 上頁 下頁


  至於寡婦的臥房,從住了三個月起,直到她又倒了黴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為止,永遠亂七八糟,無論怎樣描寫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大靠椅變做貓兒的床鋪;有時金絲雀放出籠子,把所有的家具畫滿標點符號。好心腸的寡婦到處放著喂鳥的粟子和菜葉。缺角的碟子裡擺著貓兒的點心。衣服鞋襪四下亂丟。滿屋子都是一派外省氣息和追念亡人的氣息。勃裡杜的遺物全部鄭重其事的保留下來。對於他文房用具的重視,不亞于中世紀騎士的寡婦對待亡夫的刀劍。我們單看一樁小事就能領會這個女子的心意多麼動人。她包起一支筆,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親愛的丈夫用的最後一支筆。」他喝最後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爐架上,用玻璃罩罩著。這一類供奉遺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後還堆上睡帽和假頭髮。勃裡杜過世之後,三十五歲的年輕寡婦就不再修飾,更沒有什麼女性的風韻。阿伽特唯一熟悉,敬重,心愛的男人從來沒有給她受過氣,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伽特便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對樣樣東西都無所謂,也不再打扮了。夫婦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風情,都放棄得乾乾淨淨。有些人為了愛情會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個人身上,失掉這個人就活不下去。阿伽特只能為了孩子而活著,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財要害他們吃苦,心裡不知有多麼悲傷。她一搬到馬紮裡訥街,面上另有一副淒涼的情調,令人感動。她的確對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崙除了已經幫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麼力:他的私庫既負擔兩個孩子的學費,還補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層樓上住著一個和外甥女一樣的公寓。她出一張憑據給勃裡杜太太,從她沒有產權的收益項下每年撥還三千法郎。公證人羅甘把手續辦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彌補損失。羅甘受著委託,替勃裡杜太太恢復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歸還的款子撥在勃裡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甥女倆過著清苦的生活。兩個又老實又懦怯的婦女雇一個隻做上半天的老媽子。台戈安喜歡下廚房,夜飯由她去做。晚上有幾個朋友是從前勃裡杜薦到部裡去的公務員,來陪兩個寡婦玩紙牌。台戈安女人始終追著三連號的彩票,她說那三連號鬧彆扭,硬是不出來。她希望迫不得已借的甥女的錢能一下子還清;對兩個小勃裡杜比對嫡親孫子畢西沃還疼愛,一則害他們吃苦,覺得過意不去,二則佩服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時候對她也沒有半句怨言。因此約瑟夫和菲利浦兩個孩子被台戈安女人當做心肝寶貝。一個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總希望人原諒,法蘭西帝國官辦彩票公司的老股東不時給孩子們弄一些好菜。再過幾年,約瑟夫和菲利浦向她討零用錢是最方便不過的:小的拿去買木炭,鉛筆,紙張,版畫;大的買蘋果醬松餅,彈子,花繩,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著她把日常開支減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餘下的錢去做賭本。

  勃裡杜太太為了顧到孩子,也不讓生活費超過這個數目。

  她因為信託人吃了虧,有心懲罰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犧牲。正如一般膽小而不大聰明的人一樣,只要自己任何一種善良的心意碰了釘子而開始猜疑,便儘量發展另外一個缺點,臨了那缺點竟會象德性一般堅強。她想皇帝或許會忘記勃裡杜家,也難免在戰場上出事;她的撫恤金又只限於她活著的時期。看到孩子們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驚膽戰。羅甘向阿伽特解釋,台戈安太太每年撥還的三千法郎過了七年可以買回她的公債,阿伽特聽著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證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國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儉的一套。每年在撫恤金項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萬,能替一個孩子掙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歲,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問題:這個辦法可以給每個孩子留下一筆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兩個寡婦的生活從空頭的富裕變為自願刻苦,一個是為嗜好所迫,一個是自命為從美德出發。我這個故事的取材不過是人生極普通的利害關係,但影響恐怕反而更深遠;以深刻的教訓而論,以上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一樁都不能忽視。

  現代法國畫派最大的一個畫家約瑟夫·勃裡杜,小時候看到美術學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鬧;潮濕的區域遠景那麼沉悶,只能望著天空消遣;經常接觸那幅業餘畫家的肖像,雖則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偉大的氣魄都很充沛;屋子裡溫暖安靜,色彩豐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諧;還有吊在樓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親對大兒子的偏心,不贊成小兒子的興趣:總之,構成這個故事的開場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勢,也許就包含著約瑟夫·勃裡杜成為大畫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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