攪水女人(8)_巴爾札克

八

　　四志趣

　　勃裡杜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名叫菲利浦，長相跟娘一模一樣。雖是淡黃頭髮，藍眼睛，一副愛淘氣的樣子看上去倒很象活潑，勇敢。當初和勃裡杜同時進內政部的克拉帕龍老人，也是晚上來陪兩位寡婦打牌的一個老朋友，每個月總有幾次摸摸菲利浦的肥幫，說道：

　　「好小子將來氣魄可不小！」

　　孩子受著鼓勵，要充好漢，越發裝出一種狠巴巴的神氣。

　　他有了這個傾向，變得對一切體力活動都很拿手。中學裡的打架把他鍛煉得膽子很大，不怕肉體痛苦，一般所謂軍人的勇敢就靠這兩點養成；但對書本不消說是討厭之極，體育與智育同時發展的難題原非學校教育所能解決。菲利浦僅僅是相貌象娘，阿伽特卻以為品性也跟自己一樣，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會在菲利浦身上出現，再加上男子的氣魄，將來品格更偉大。阿伽特搬進馬紮裡訥街那個淒涼的公寓的時候，菲利浦十五歲，正是兒童最可愛的年齡，所以更證實了母親的信念。

　　約瑟夫小菲利浦三歲，象父親而更難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頭發不管怎麼梳理永遠亂七八槽，他哥哥雖然活潑，卻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約瑟夫不知倒了什麼黴，衣服總沒法穿得乾淨，倒黴的次數太多了竟成為一種習慣：新衣服一上身馬上變做舊衣服。菲利浦可是愛面子，會當心衣著。母親不知不覺的專門埋怨約瑟夫，要他看哥哥的榜樣。而阿伽特對兩個孩子的臉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別，上學校去接他們，提到約瑟夫就說：

　　「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樣了？」

　　這些小事叫為娘的越來越偏心。

　　和兩個寡婦來往的杜·勃呂埃老頭，克拉帕龍老頭，德羅什的父親，全是極平常的人，其中沒有一個，連阿伽特的懺悔師洛羅神甫在內，發覺約瑟夫有喜歡觀察的傾向。未來的善用色彩的畫家只顧他的興趣，對切身東西全不在意；這種氣質使他小時候顯得懵懵懂懂，父親還為他擔過心。腦袋大得異乎尋常，額角寬廣，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腦水腫。臉孔歪歪扯扯，年輕時期的表情好象老是在生氣。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現的精神，看到特色只當作醜惡。直要後來才發展的線條，在約瑟夫臉上好象擰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會神看東西，皮肉的抽搐更厲害。菲利浦替為娘的爭足面子，約瑟夫沒有使母親受到半句誇獎。菲利浦有些精采的話，巧妙的對答，大人聽了覺得孩子日後必是個出眾的人物；約瑟夫卻一聲不響，只會出神。母親斷定菲利浦會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對約瑟夫完全不存希望。

　　啟發約瑟夫的藝術天賦的是一樁極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復活節假期內，他跟著哥哥和台戈安太太從杜伊勒裡散步回來，看見一個學生用粉筆在牆上畫一個教員的漫畫，表情挖苦得厲害，約瑟夫看得津津有味，竟捨不得走開。第二天，他靠著窗口看許多學生走進馬紮裡訥街上的校門，便偷偷下樓溜入美術學院的長天井；裡面擺著不少雕像，半身像，鑿了一半的雲石，還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約瑟夫看著興奮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覺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動起來。矮矮的一間教室，門開了一半，他闖進去，看見十來個青年正對著一座雕像描畫；他們馬上跟他開玩笑。

　　第一個發現他的學生拿麵包瓤①搓成小丸子丟在他身上，叫道：「嗨！小傢伙！小傢伙！」

　　①從前沒有橡皮，只用麵包瓤擦去木炭或鉛筆的痕跡。

　　「誰的孩子？」

　　「天哪！多難看！」

　　一刻鐘之內，約瑟夫在大雕塑家肖代的教室裡成為眾矢之的。等到學生們把他取笑夠了，看他不肯走，又對他的相貌發生興趣，便問他來幹什麼。約瑟夫回答說想學畫，於是大夥兒都鼓勵他。孩子聽他們口氣和善，又說出自己是勃裡杜太太的兒子。

　　教室裡四面八方嚷起來，說道：「噢！只要你是勃裡杜太太的兒子，你就可以做個大人物了。勃裡杜太太的兒子萬歲！——你媽漂亮麼？看你這副嘴臉，她也不見得出色吧。」

　　年紀最大的一個學生離開座位，過來捉弄約瑟夫，說道：

　　「啊！你想做藝術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藝術家先要有狠勁，經得起折磨？有些考驗會扭斷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裡這些癩蝦蟆沒有一個不受過考驗的。你瞧，那傢伙曾經七天不吃東西！我們來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藝術家。」

　　他舉起約瑟夫一條胳膊，要他懸空擎著，拿另外一條擺做拔出拳頭打人的姿勢，對他說：

　　「這個我們叫做打電報。你要能一動不動把這個姿勢保持一刻鐘，就算狠將。」

　　另外幾個學生說：「好，小孩兒，拿出勇氣來。本來麼，做藝術家就得吃苦。」

　　十三歲的約瑟夫一片天真的相信他們，大約支持了五分鐘，所有的學生都一本正經的朝他望著。

　　一個說：「噢！你胳膊低下來啦。」

　　另外一個說：「喂，別動啊，該死的！」還有一個學生指著肖代塑的出色的拿破崙像說：「你瞧，拿破崙皇帝就是這樣站一個月呢。」

　　拿破崙拿著皇帝的杖站在那裡；這座雕像作為華表的結頂再合式沒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①約瑟夫撐到十分鐘，額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時走進一個矮小禿頂，臉色蒼白，帶點病態的男人，教室裡登時鴉雀無聲，肅靜下來。

　　①肖代（1763—1810）塑的拿破崙像原來安放在旺多姆廣場的華表頂上，一八一四年被聯軍拿下，重新熔鑄成一座亨利四世的像。

　　「喂，孩子們，你們幹什麼啊？」他望著教室裡的受難者問。

　　「小傢伙來做我們的模特兒，」替約瑟夫擺姿勢的那個年紀大一些的學生回答。

　　「你們難為一個可憐的孩子，好意思麼？」肖代說著放下約瑟夫的胳膊，親熱的拍拍他的腮幫，問道：「來了多久啦？」

　　「一刻鐘。」

　　「誰帶你來的？」

　　「我要做藝術家。」

　　「你住哪裡？從哪兒來的？」

　　「從媽媽那兒。」

　　「嘿！媽媽！」學生都叫起來。

　　肖代喝道：「靜下來畫畫！——你媽媽是幹什麼的？」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