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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親的死(2)


  「她們要來了,」老人又說。」我知道她們的脾氣。好但斐納,我死了,她要怎樣的傷心呀!還有娜齊也是的。我不願意死,因為不願意讓她們哭。我的好歐也納,死,死就是再也看不見她們。在那個世界裡,我要悶得發慌哩。看不見孩子,做父親的等於入了地獄;自從她們結了婚,我就嘗著這個味道。我的天堂是于西安街。暖!喂,倘使我進了天堂,我的靈魂還能回到她們身邊嗎?聽說有這種事情,可是真的?我現在清清楚楚看見她們在於西安街的模樣。她們一早下樓,說:爸爸,你早。我把她們抱在膝上,用種種花樣逗她們玩兒,跟她們淘氣。她們也跟我親熱一陣。我們天天一塊兒吃中飯,一塊兒吃晚飯,總之那時我是父親,看著孩子直樂。在於西安街,她們不跟我講嘴,一點不懂人事,她們很愛我。天哪!幹麼她們要長大呢?(哎晴!我痛啊;頭裡在抽。)啊!啊!對不起。孩子們!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會叫的,你們早已把我訓練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著她們的手,我就不覺得痛啦。你想她們會來嗎?克利斯朵夫蠢極了!我該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氣看到她們。你昨天去了跳舞會,你告訴我呀,她們怎麼樣?她們一點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們不肯去跳舞了,可憐的孩子們!噢!我再也不願意害病了。她們還少不了我呢。她們的財產遭了危險,又是落在怎樣的丈夫手裡!把我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難過!喲!喲!喲!)你瞧,非把我醫好不行,她們需要錢,我知道到哪兒去掙。我要上奧特賽去做澱粉。我才精明呢,會賺他幾百萬。(哦呀!我痛死了!)」

  高裡奧不出聲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著痛苦。

  「她們在這兒,我不會叫苦了,幹麼還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來,拉斯蒂涅以為高老頭睡熟了,讓傭人高聲回報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沒法跟她說話,她和丈夫有要緊事兒。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親自出來對我說:高裡奧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沒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裡。事情完了,她會去的。——他似乎很生氣,這位先生。我正要出來,太太從一扇我看不見的門裡走到穿堂,告訴我:克利斯朵夫,你對我父親說,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來。那是有關我孩子們生死的問題。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說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樁事兒!我沒有見到她,不能跟她說話。老媽子說:啊!太太今兒早上五點一刻才從跳舞會回來;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駡的。等會她打鈴明我,我會告訴她,說她父親的病更重了。報告一件壞消息,不會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沒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見男爵,他不在家。」

  「一個也不來,」拉斯蒂捏嚷道,「讓我寫信給她們。」

  「一個也不來,」老人坐起來接著說。「她們有事,她們在睡覺:她們不會來的。我早知道了。直要臨死才知道女兒是什麼東西!唉!朋友,你別結婚,別生孩子!你給他們生命,他們給你死。你帶他們到世界上來,他們把你從世界上趕出去。她們不會來的!我已經知道了十年。有時我心裡這麼想,只是不敢相信。」

  他每隻眼中冒出一顆眼淚,滾在鮮紅的眼皮邊上,不掉下來。

  「唉!倘若我有錢,倘若我留著家私,沒有把財產給她們,她們就會來,會用她們朗親吻來舐我的臉!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館裡,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僕人,生著火;她們都要哭做一團,還有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現在可什麼都沒有。錢能買到一切,買到女兒。啊!我的錢到哪兒去了?倘若我還有財產留下,她們會來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聽到她們,看到她們。啊z歐也納,親愛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寧可給人家遺棄,寧可做個倒媚鬼!倒楣鬼有人愛,至少那是真正的愛!啊,不,我要有錢,那我可以看到她們了。唉,誰知道?她們兩個的心都象石頭一樣。我把所有的愛在她們身上用盡了,她們對我不能再有愛了。做父親的應該永遠有錢,應該拉緊兒女的組繩,象對付狡猾的馬一樣。我卻向她們下跪。該死的東西!她們十年來對我的行為,現在到了頂點。你不知道她們剛結婚的時候對我怎樣的奉承體貼!(噢!我痛得象受毒刑一樣!)我才給了她們每人八十萬,她們和她們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這兒來;好爸爸,往那兒去。她們家永遠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們的丈夫一塊兒吃飯,他們對我很恭敬,看我手頭還有一些呢。為什麼?因為我生意的底細,我一句沒提。一個給了女兒八十萬的人是應該奉承的。他們對我那麼周到,體貼,那是為我的錢啊。世界並不美。我看到了,我!她們陷我坐著車子上戲院,我在她們的晚會裡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她們承認是我的女兒,承認我是她們的父親。我還有我的聰明呢,酶,什麼都沒逃過我的眼睛。我什麼都感覺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沒有辦法。在她們家,我就不象在這兒飯桌上那麼自在。我什』麼話都不會說。有些漂亮人物咬著我女婿的耳朵問:

  ——那位先生是誰啊?

  ——他是財神,他有錢。

  ——啊,原來如此!

  「人家這麼說著,恭恭敬敬瞧著我,就象恭恭敬敬瞧著錢一樣。即使我有時叫他們發窘,我也補贖了我的過失。再說,誰又是十全的呢?(哎晴!我的腦袋簡直是塊爛瘡!)我這時的痛苦是臨死以前的痛苦,親愛的歐也納先生,可是比起當年娜齊第一次瞪著我給我的難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麼。那時她瞪我一眼,因為我說錯了話,丟了她的臉;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際場中的規矩;可是我只懂得一樣:我在世界上是多餘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納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閻了笑話,惹她冒火。我為此急瘋了。八天功夫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敢去看她們,怕受埋怨。這樣,我便進不了女兒的大門。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難,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萬剮,使我頭髮變自,身子磨壞的傷,你都記在賬上,幹麼今日還要我受這個罪?就算太愛她們是我的罪過,我受的刑罰也足夠補贖了。我對她們的慈愛,她們都狠狠的報復了,象劊子手一般把我上過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愛她們了,每次都回頭去遷就她們,好象賭棍離不開賭場。我的嗜好,我的情婦,我的一切,便是兩個女兒,她們倆想要一點兒裝飾品什麼的,老。媽子告訴了我,我就去買來送給她們,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們看了我在人前的態度,照樣來一番教訓。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們為著我臉紅了。這是繪兒女受好教育的報應。我活了這把年紀,可不能再上學校啦。(我痛死了,天哪!醫生呀!醫生呀!把我腦袋劈開來,也許會好些。)我的女兒呀,我的女兒呀,娜齊,但菱納!我要看她們。叫警察去找她們來,抓她們來!法律應該幫我的,天性,民法,都應該幫我。我要抗議。把父親踩在腳下,國家不要亡了嗎?這是很明白的。社會,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軸心的;兒女不孝父親,不要天翻地覆嗎?哦!看到她們,聽到她們,不管她們說些什麼,只要聽見她們的聲音,尤其但斐納,我就不覺得痛苦。等她們來了,你叫她們別那麼冷冷的瞧我。網!我的好朋友,歐也納先生,看到她們眼中的金光變得象鉛一樣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麼昧兒。自從她們的眼睛對我不放光輝之後,我老在這兒過冬天;只有苦水給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著就是為受委屈,受侮辱。她們給我一點兒可拎的,小小的,可恥的快樂,代價是教我受種種的羞辱,我都受了,因為我太愛她們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兒!聽見過沒有?我把一輩子的生命給了她們,她們今天連一小時都不給我!我又饑又渴,心在發燒,她們不來蘇解一下我的臨終苦難。我覺得我要死了。什麼叫做踐踏父親的屍首,難道她們不知道嗎?天上還有一個上帝,他可不管我們做老子的願不願意,要替我們報仇的。噢!她們會來的!來啊,我的小心肝,你們來親我呀;最後一個親吻就是你們父親的臨終聖餐了,他會代你們求上帝,說你們一向孝順,替你們辯護!歸根結蒂,你們沒有罪。朋友,她們是沒有罪的!請你對大家都這麼說,別為了我難為她們。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縱容她們把我踩在腳下的。我就喜歡那樣。這跟誰都不相干,人間的裁判,神明朗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是為了我責罰她們,就不公乎了。我不會做人,是我糊塗,自己放棄了權利。為她們我甚至墮落也甘心情願!有什麼辦法!最美的天蛀,最優秀的靈魂,都兔不了溺愛兒女。我是一個糊塗蛋,遭了報應,女兒七顛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慣了她們。現在她們要尋歡作樂,正象她們從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對她們百依百原。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給她們滿足。十五歲就有了車!要什麼有什麼。罪過都在我一個人身上,為了愛她們面犯的罪。唉,她們的聲音能夠打開我的心房。我聽見她們,她們在來啦。哦!一定購,她們要來的。法律也要人給父親送終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給車錢。你寫信去告訴她仍,說我還有幾百萬家私留給她們!我敢起誓。我可以上奧特賽去做高等麵食。我有辦法。計劃中還有幾百萬好賺。哼,誰也沒有想到。那不會象麥子和麵粉一樣在路上變壞的。噯,噯,澱粉哪,有幾百萬好賺啊!你告訴她們有幾百萬決不是扯謊。她們為了貪心還是肯來的;我寧願受騙,我要看到她們。我要我的女兒!是我把她們生下來的!她們是我的!」他一邊說一邊在床上挺起身子,給歐也納看到一張白髮淩亂的臉,竭力裝做威嚇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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