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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親的死(1)


  第二天下午兩點左右,皮安訓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他的班。高老頭的病勢上半天又加重許多。

  「老頭兒活不到兩天了,也許還活不到六小時,」醫學生道, 「可是他的病,咱們不能置之不理。還得給他一些費錢的治療。咱們替他當看護是不成問題,我可沒有錢。他的衣袋,櫃子,我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志清楚的時候我問過他,他說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還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賭,會贏的。」

  「輸了怎辦?」

  「問他的女婿女兒去要。」

  皮安訓道:「他們不給又怎辦?眼前最急的還不是錢,而是要在他身上貼滾熱的芥子膏藥,從腳底直到大腿的半中間。他要叫起來,那還有希望。你知道怎麼做的。再說,克利斯朵夫可以幫你忙。我到藥劑師那兒去作個保,賒欠藥賬。可惜不能送他進我們的醫院,招呼得好一些。來,讓我告訴你怎麼辦;我不回來,你不能離開他。」

  他們走進老人的屋子,歐也納看到他的股變得沒有血色,沒有生氣,扭做一團,不由得大吃一驚。

  「喂,老丈,怎麼樣?」他靠著破床彎下身去問。

  高裡奧眨巴著黯淡的眼睛,仔細瞧了瞧歐也納,認不得他。大學生受不住了,眼淚直湧出來。

  「皮安訓,窗上可要掛個簾子?」

  「不用。氣候的變化對他已經不生影響。他要有冷熱的知覺倒好了。可是咱們還得生個火,好煮藥茶,還能作好些旁的用處。等會我叫人送些柴草來對付一下,慢慢再張羅木柴。昨天一晝夜,我把你的柴跟老頭兒的泥炭都燒完了。屋於潮得厲害,牆壁都在淌水,還沒完全烘燥呢。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打掃過了,簡直象馬房,臭得要命,我燒了些松子。」

  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兒哪!」

  「他要喝水的話,給他這個,」醫學生指著一把大自壺。「倘若他哼哼唧唧的叫苦,肚子又熱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夫幫著給他來一下……你知道的。萬一他興奮起來說許多話,有點兒精神錯亂,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壞現象,可是你得叫克料斯朵夫上醫院來。我們的醫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們會來給他做一次灸。今兒早上你睡覺的時候,我們會診過一次,到的有迎爾博士的一個學生,聖父醫院的主任醫師蹬我們的主任醫師。他們認 『為頗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須注意病勢的進展,可以弄清科學上的幾個要點。有一位說,血漿的壓力要是特別加在某個器官上,可能發生一些特殊的現象。所以者頭見一說話,你就得留心聽,看是團一類的思想,是記憶方面的,智力方面的,還是判斷方面的;看他注意物質的事還是情感的事;是否計算,是否回想過去;總之你想法給我們一個準確的報告。病勢可能急轉直下,他會象現在這樣人事不知的死去。這一類的病怪得很。倘若在這個地方爆發,」皮安訓指了指病人的後腦,「說不定有些出奇出怪的病狀:頭腦某幾個部分金恢復機能,一下子死不了。血漿能從腦裡回出來,至於再走什麼路,只有解剖屍體才能知道。殘廢院內有個癡呆的老人,充血跟著脊椎骨定;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活在那兒。」

  高老頭忽然認出了歐也納,說道:

  「她們玩得痛快嗎?」

  「哦!他只想著他的女兒,」皮安訓道。「昨夜他和我說了上百次:她們在跳舞呢!她購跳舞衣衫有了。——他叫她們的名字。那聲音把我聽得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納!我的小但斐納!娜齊!真的!簡直叫你止不住眼淚。」

  「但斐納,」老人接口說,「她在這兒,是不是?我知道的。」

  他眼睛忽然骨碌碌的亂轉,瞪著牆壁和房門。

  「我下去叫西爾維預備芬子膏藥,」皮安訓說,「這是替他上藥的好機會。」

  拉斯蒂涅獨自陪著老人,坐在床腳下,定睛瞧著這副嘴臉,覺得又害怕又難過。

  「特·鮑賽昂太太逃到鄉下去了,這一個又要死了,」他心裡想。「美好的靈魂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待久的。真是,偉大的感情怎麼能跟一個猥瑣,.狹小,淺薄的社會沆瀣一氣呢?」

  他參加的那個盛會的景象在腦海中浮起來,同眼前這個病人垂死的景象成為對比。皮安訓突然奔進來叫道:.「喂,歐也納,我才見到我們的主任醫師,就奔回來了!要是他忽然清醒,說起話來,你把他放倒在一長條芥子膏藥上,讓芥末把頸窩到腰部下面一齊裹住;再教人通知我們。」

  「親愛的皮安訓!」歐也納說。

  「哦!這是為了科學,」醫學生說,他的熱心象一個剛改信宗教的人。

  歐也納說:「那麼只有我一個人是為了感情照顧他了。」

  皮安訓聽了並不生氣,只說:「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樣,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告訴你,朋友,開業的醫生眼裡只有疾病,我還看見病人呢。」

  他走了。歐也納單獨陷著病人,唯恐高潮就要發作。不久高潮果然來了。

  「啊!是你,親愛的孩子,」高老頭認出了歐也納。

  「你好些嗎?」大學生拿著他的手問。

  「好一些。剛才我的腦袋好似夾在鉗子裡,現在松一點兒了。你可曾看見我的女兒?她們馬上要來了,一知道我害病,會立刻趕來的。從前在於西安街,她們服侍過我多少回!天哪!我真想把屋子收拾乾淨,好招待她們。有個年輕人把我的泥炭燒完了。」

  歐也納說:「我聽見克利斯朵夫的聲音,他替你搬木柴來,就是那個年輕人給你送來的。」

  「好吧!可是拿什麼付帳呢?我一個錢都沒有了,孩子。我把一切都給了,一切。我變了叫化於了。至少那件金線衫好看嗎?(啊晴!我痛!)謝謝你,克利斯朵夫。上帝會報答你的,孩子;我啊,我什麼都沒有了;」

  歐也納湊著男傭人的耳朵說:「我不會教你和西爾維白忙的。」

  「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兩個女兒告訴你就要來了?你再去一次,我給你五法朗。對她們說我覺得不好,我臨死之前還想擁抱她們,再看她們一次。你這樣去說吧,可是別過分嚇了她們。」

  克利斯朵夫看見歐也納對他遞了個眼色,便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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