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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兩個女兒(9)


  她和拉斯蒂涅說:「我只怕你不來呢。」

  拉斯蒂涅覺得這句話有點埋怨的意思,聲音很激動的回答:「太太,我是預備最後一個走的。」  

  「好,」她握著他的手說。「這兒我能夠信託的大概只有你一個人。朋友,對一個女人能永久愛下去,就該愛下去。別隨便丟了她。」  

  她挽著拉斯蒂涅的手臂走進一間打牌的客室,帶他坐在一張長沙發上,說道:  

  「請你替我上侯爵那兒送封信去。我叫當差帶路。我向他要還我的書信,希望他全部交給你。拿到之後你上樓到臥室去等我。他們會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來了,她站起身來迎接。拉斯蒂涅出發上洛希斐特公館,據說侯爵今晚就在那邊。他果然找到了阿瞿達,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個匣子,說道:  

  「統統在這兒了。」  

  他好象要對歐也納說話,也許想打聽跳舞會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許想透露他已經對婚姻失望,——以後他也的確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驕傲的光,拿出可歎的勇氣來,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壓了下去。  

  「親愛的歐也納,別跟她提到我。」  

  他緊緊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懇切又傷感,意思催他快走。歐也納回到鮑賽昂府,繪帶進子爵夫人的臥房,房內是準備旅行的排場。他坐在壁爐旁邊,望苦那杉木匣子非常傷心。在他心中,特·鮑賽昂太太的身分不下於《依裡阿特》史詩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進來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著淚,仰著眼睛,一隻手發抖,一隻手舉著。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燒起來。  

  「他們都在跳舞!他們都準時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來。——  噓!朋友。」拉斯蒂涅想開口,被她攔住了。她說:「我永遠不再見巴黎,不再見人了。清早五點,我就動身,到諾曼地鄉下去躲起來。從下午三點起,我忙著種種準備,簽署文書,料理銀錢雜務;我沒有一個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難過得不行了,又停住了。這時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簡直說不出口。  

  「我早打算請你今晚幫我最後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紀念品。琴時常想到你,覺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輕,誠實,那些品質在這個社會裡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時也想到我。」她向四下裡瞧了一下,「哦,有了,這是我放手套購匣子。每次我上舞會或戲院之前拿手套購時候,總覺得自己很美,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這匣子,總對它有點兒溫情,它多少有我的一點兒氣息,有當年的整個鮑賽昂夫人在內。你收下吧。我等會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紐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的愛她。朋友,我們儘管從此分別了,你可以相信我遠遠的祝福你。你對我多好。我們下樓吧,我不願意人家以為我在哭。以後的日子長呢,一個人的時候,誰也不會來追究我的眼淚了。讓我再瞧一瞧這間屋子。」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她把手遮著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過,然後挽著大學生的手臂,說道:「走吧!」  

  特·鮑賽昂太太,以這樣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感情激動到極點。回到舞會,他同特·鮑賽昂太太在場子裡繞了一轉。這位懇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後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見了兩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紐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戴著全部鑽石,氣概非凡,可是那些鑽石決不會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後一次穿戴了。儘管愛情強烈,態度驕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這種場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傷感。在姊妹倆的鑽石下面,他看到高老頭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誤會了他的快恢不樂的表情,獨回手臂,說道:「去吧!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快樂。」  

  歐也納不久被但斐納邀了去。她露了頭角,好不得意。她一心要討這個社會喜歡,既然如願以償,也就急於拿她的成功獻在大學生腳下。  

  「你覺得娜齊怎麼樣?」她問。

  「她嗎,」歐也納回答,「她預交了她父親的性命。」  

  清早四點,客廳的人漸漸稀少。不久音樂也停止了。大客廳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鮑賽昂先生要去睡覺了,于爵夫人和他作別,他再三說:  

  「親愛的,何必隱居呢,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同我們一塊兒住下吧;」  

  告別完了,她走到大客廳,以為只有大學生在那兒;一看見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聲。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說。「你要一去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話要跟你說,我們之間不能有一點兒誤會。」  

  特·朗日太太挽著特·鮑賽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廳裡,含著淚望著她,把她抱著,親她的面頰,說道:  

  「親愛的,我不願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你可以相信我,象相信你自己一樣。你今晚狠偉大,我自問還配得上你,還要向你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沒有始終如一,親愛的,請你原諒。一切使你傷心的行為,我都向你道歉;我願意收回我說過的話。患難成知己,我不知道我們倆哪一個更痛苦。特·蒙脫裡伏先生今晚沒有上這兒來,你明白沒有?格拉拉,到過這次舞會的人永遠忘不了你。我嗎,我在作最後的努力;萬一失敗,就進修道院!你又上哪兒呢,你?「  

  「上諾曼地,躲到古撤爾鄉下去,去愛,去祈禱,直到上帝把我召回為止。」

  子爵夫人想起歐也納等著,便招呼他:  

  「技斯蒂涅先生,你來吧。」

  大學生彎著身子握了表姊的手親吻。  

  特·鮑賽昂太太說:「安多納德,告辭了!但願你幸福。」她轉身對著大學生說:「至於你,你已經幸福了,你年輕,還能有信仰。沒想到我離開這個社會的時候,象那般幸運的死者,周圍還有些虜誠的真誠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鮑賽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轎車,看她淚眼晶瑩同他作了最後一次告別。由此可見社會上地位最高的人,並不象那般趨奉群眾的人說的,能逃出感情的規律而沒有傷心痛苦的事。五點光景,歐也納冒著又冷又潮濕的天氣走回伏蓋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進鄰居的屋予,皮安訓和他說:「可憐的高老頭沒有救了。」  

  歐也納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說:「朋友,既然你能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獄,而且得留在地血。不管人家把上流社會說得怎麼壞,你相信就是!沒有一個諷刺作家能寫盡隱藏在金銀珠寶底下的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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