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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上當(8)


  「哎喲!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給《保爾和維翼尼》的作者,斐那登·特·聖一比哀看到了,一定會寫出好文章來。青春真美,不是嗎,古的太太?」他又端相了一會歐也納,說道:「好該於,睡吧。有時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他又回頭對寡婦道:「太太,我疼這個孩子,不但因為他生得清秀,還因為他心好。你瞧他不是一個希呂彭靠在天使肩上麼?真可愛!我要是女人,我願意為了他而死,(哦,不!不這麼傻!)願意為了他而活!這樣欣賞他們的時候,太大,」他貼在寡婦耳邊悄悄的說:「不由不想到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給我們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測的,他鑒察人心,試驗人的肺腑。①孩子們,看到你們倆都一樣的純潔,一樣的有情有義,我相信一朝結合了,你們決不會分離。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對維多莉說:  「我覺得你很有福相,給我瞧瞧你的手,小姐。我會看手相,人家的好運氣常常被我說准的。哎晴!你的手怎麼啦?真的,你馬上要發財了,愛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親會叫你回家,你將來要嫁給一個年輕的人,又漂亮又有頭銜,又愛你!」  

  ①此二語借用《聖經》《耶利米書》第十七章原文。  

  妖燒的伏蓋寡婦下樓了,沉重的腳聲打斷了伏脫冷的預言。  

  「瞧啊,伏蓋媽媽美麗得象一顆明明明……明星,包紮得象根紅蘿蔔。不有點兒氣急嗎?」他把手按著她胸口說。「啊,胸脯綁得很緊了,媽媽。不哭則已,一哭准會爆炸;可是放心,我會象古董商一樣把你仔仔細細檢起來的。」  

  寡婦咬著古的太太的耳朵說:「他真會講法國式的奉承話,這傢伙!」  

  「再見,孩子們,」伏脫冷轉身招呼歐也納和維多莉,一隻手放在他們頭上,「我祝福你們!相信我,小姐,一個規矩老實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會聽他的話的。」  

  「再見,好朋友,」伏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輕輕補上一句:「你想伏脫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嘔!嘔!」  

  他們走後,維多莉瞧著自己的手歎道:

  「唉!親愛的媽媽,倘若真應了伏脫冷先生的話2」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難,只消你那魔鬼哥哥從馬上倒栽下來就成了。

  「噢!媽媽!」  

  寡婦道:「我的天!咒敵人也許是樁罪過,好,那麼我來補贖吧。真的,我很願意給他送點兒花到墳上去。他那個壞良心,沒有勇氣替母親說話,只曉得拿她的遺產,奪你的家私。當時你媽媽陪嫁很多,算你倒循,婚書上沒有提。」  

  維多莉說:「要拿人家的性命來換我的幸福,我心上永遠不會安樂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寧可永久住在這兒。」  

  「伏脫冷先生說得好,誰知道全能的上帝高興教我們走哪條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象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還要不敬。」  

  她們靠著西爾維幫忙,把歐也納抬進臥房,放倒在床上;廚娘替他脫了衣服,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覺。臨走,維多莉趁老太太一轉身,在歐也納額上親了一親,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罪過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她瞧瞧他的臥室,仿佛把這一天上多多少少的幸福歸納起來,在腦海中構成一幅圖畫,讓自己老半天的看著出神。她睡熟的時候變了巴黎最快樂的姑娘。  

  伏脫冷在酒裡下了麻醉藥,借款待眾人的機會灌醉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一下他可斷送了自己。半醉的皮安訓忘了向米旭諾追問鬼上當那個名字。要是他說了,伏脫冷,或者約各。高冷——在此我們不妨對苦役監中的大人物還他的真名實姓,——一定會馬上提防。後來,米旭諾小姐認為高冷性情豪爽,正在盤算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半夜裡逃走,是不是更好的時候,聽到拉希公墓上的愛神那個綽號,便突然改變主意。她吃過飯由波阿萊陪著出門,到聖·安納街找那有名的特務頭子去了,心裡還以為他不過是個名叫龔杖羅的高級職員。特務長見了她挺客氣。把一切細節說妥之後,米旭諾小姐要求那個檢驗黥印的藥品。看到聖·安納街的大人物在書桌獨鬥內找尋藥品時那種得意的態度,米旭諾才懂得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還不止在於掩捕一個普通的逃犯。她仔細一想,覺得警察當局還希望根據苦役監內線的告密,趕得上沒收那筆巨大的基金。她把這點疑心向那老狐狸說了,他卻笑了笑,有心破除老姑娘的疑心。  

  「你想錯了,」他說。「在賊党裡,高冷是一個從來未有的最危險的博士,我們要抓他是為這一點。那些壞蛋也都知道;他是他們的軍旗,他們的後臺,他們的拿破崙;他們都愛戴他。這傢伙永遠不會把他的老根丟在葛蘭佛廣場上的。」②  

  ②葛蘭佛廣場為巴黎執行死刑的地方,也是公共慶祝的集會場所。

  米旭諾聽了莫名其妙,龔社羅給她解釋,他用的兩句土話是賊黨裡極有分量的切口,他們早就懂得一個人的腦袋可有兩種看法:博士是一個活人的頭腦,是他的參謀,是他的思想;老根是個輕蔑的字眼,表示頭顱落地之後毫無用處。  

  他接著說:「高冷拿我們打哈哈。對付那些英國鋼條般的傢伙,我們也有一個辦法,只要他們在逮捕的時候稍微抵抗一下,立刻把他幹掉。我們希望高冷明天動武,好把他當場格殺。這麼一來,訴訟啊,看守的費用網,監獄裡的伙食啊,一概可以省掉,同時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的手續,證人的傳喚,旅費津貼,執行判決,凡是對付這些無賴的合法步驟所花的錢,遠不止你到手的三千法郎。並且還有節省時間的問題。一刀戳進鬼上當的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教多少無賴不敢越過輕罪法庭的範圍。這就叫做警政辦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論,這種辦法便是預防犯罪。」  

  「這就是替國家出力呀,」波阿萊道。  

  「對啦,你今晚的話才說得有理了。是呀,我們當然是替國家出力囉。 外邊的人對我們很不公平,其實我們暗中幫了社會多少的忙。再說,一個人不受偏見約束才算高明,違反成見所做的好事自然兔不了害處,能忍受這種害處才是基督徒。你瞧,巴黎終究是巴黎。這句話就說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見吧。明天我帶著人在植物園等。你叫克利斯朵夫上蒲風街我前次住的地方找龔杜羅先生就得了。先生,將來你丟了東西,儘管來找我,包你物歸原主。我隨時可以幫忙。」  

  「嗯,」波阿萊走到外邊對米旭諾小姐說,「世界上競有些傻子,一聽見警察兩宇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這位先生多和氣,他要你做的事情又象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是伏蓋公寓歷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為止,平靜的公寓生活中最顯著的事件,是那個假伯爵夫人象瑩星一般的出現。可是同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從此成為伏蓋太太永久的話題)一比,一切都黯淡無光了。先是高裡奧和歐也納一覺睡到十一點。伏蓋太太半夜才從快樂戲院回家,早上十點半還在床上。喝了伏脫冷給的剩酒,克利斯朵夫的酣睡耽誤了屋裡的雜務。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並不抱怨早飯開得晚。維多莉和古的太太也睡了晚覺。伏腸冷八點以前就出門,直到開飯才回來。十一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備人的房門請吃早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什麼不滿意的話。兩個僕人一走開,米旭諾小姐首先下樓,把藥水倒入伏脫冷自備的銀盃,那是裝滿了他沖咖啡用曲牛奶,跟旁人的一起燉在鍋子上的。老姑娘算好利用公寓裡這個習慣下手。七個房客過了好一會才到齊。歐也納伸著懶腰最後一個下樓,正碰上特·紐沁根太太的信差送來一封信,寫的是:  

  「朋友,我對你並不生氣,也不覺得我有損尊嚴。我等到半夜二

  點,等一個心愛的人!受過這種罪的人決不會教人家受。我看出你  

  是第一次戀愛。你碰到了什麼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洩露心中

  的秘密,我就親自來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凶是吉。可是在那個時  

  候出門,不論步行或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這才覺得做女人的

  苦。我放心不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父親對你說了那些話之後,你竟  

  沒有來。我要生你的氣,可是會原諒你的。你病了麼?為什麼住得

  這樣遠?求你開聲口吧。希望馬上就來。倘若有事,只消回我一個  

  宇:或者說就來,或者說害病。不過你要不舒服的話,父親會來通知

  我的。那末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怎麼回事呢?」歐也納叫了起來。他搓著沒有念完的信,沖進飯廳,問:「幾點了?」  

  「十一點半,」伏脫冷一邊說一邊把糖放進咖啡。  

  那逃犯冷靜而迷人的眼睛瞪著歐也納。凡是天生能勾魂攝魄的人都有這種目光,據說能鎮壓瘋人院中的武癡。歐也納不禁渾身哆嗦。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泰伊番先生家一個穿號衣的當差神色慌張的沖進來,古的太太一眼便認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裡出了事。弗萊特烈先生跟人決鬥,腦門上中了一劍,醫生認為沒有希望了,恐怕您來不及跟他見面了,已經昏迷了。」  

  伏脫冷叫道:「可憐的小夥子!有了三萬一年的收入,怎麼還能打架?年輕人真不懂事。」

  「嚇,老兄!」歐也納對他嚷道。  

  「怎麼,你這個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沒有人決鬥?」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若無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諾小姐全副精神看他這個動作,聽到那件驚動大眾的新聞也不覺得震動。  

  古的太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維多莉。」  

  她們倆帽子也沒戴,披肩也沒拿,逕自跑了。維多莉臨走噙著淚對歐也納望了一眼,仿佛說:「想不到我們的幸福要教我流淚!」  

  伏蓋太太道:「呃,你竟是末卜先知了,伏脫冷先生?」

  約備·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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