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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處訪問(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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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究竟闊了什麼亂子呢,先生?」特·鮑賽昂太太轉過話頭說。「這可憐的孩子剛踏進社會,我們才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親愛的安多納德,請你照應照應他。我們的事,明兒再談,明兒一切都正式揭曉,你要幫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歐也納一眼,那種眼風能把一個人從頭到腳瞧盡,把他縮小,化為烏有。 「太太,我無意之間得罪了特·雷斯多太太。無意之間這四個宇便是我的罪名。」大學生靈機一動,發覺眼前兩位太太親切的談話藏著狠毒的諷刺,他接著說:「對那些故意傷害你們的人,你們會照常接見,說不定還怕他們;一個傷了人而不知傷到什麼程度的傢伙,你們當他是傻瓜,當他是什麼都不會利用的笨蛋,誰都瞧不起他。」 特·鮑賽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膘了他一下。偉大的心靈往往用這種眼光表示他們的感激和尊嚴。剛才公爵夫人用拍賣行估價員式的眼風打量歐也納,傷了他的心,現在特·鮑賽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傷口上塗了止痛的油膏。 歐也納接著說:「你們才想不到呢,我才博得了特·雷斯多伯爵的歡心,因為,」他又謙恭又狡獪的轉向公爵夫人,「不瞞你說,太太,我還不過是個可憐的大學生,又窮又孤獨……」 「別說這個話,先生。哭訴是誰都不愛聽的,我們女人也何嘗愛聽。」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歲,應當忍受這個年紀上的苦難,何況我現在正在仟梅;哪裡還有比這兒更美麗的仟悔室呢?我們在教士前面仟悔的罪孽,就是在這兒犯的。」 公爵夫人聽了這段褻瀆宗教的議論,把臉一沉,很想把這種粗俗的談吐指斥一番,她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才……」 特·鮑賽昂太太覺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實不客氣笑了出來。 「對啦,他才到巴黎來,正在找一個女教師,教他懂得一點兒風雅。」 「公爵夫人,」歐也納接著說,「我們想找門路,把所愛的對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嗎?」(呸!他心裡想,這幾句話簡直象理髮匠說的。) 公爵夫人說:「我想特·雷斯多太太是特·脫拉伊先生的女弟子吧。」 大學生說:「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裡糊塗闖了進去,把他們岔開了。幸而我躁丈夫混得不壞,那位太太也還客氣,直到我說出我認識一個剛從他們後樓梯下去,在一條雨道底上跟伯爵夫人擁抱的人。」 「誰呀?」兩位太太同時問。 「住在聖·瑪梭區的一個老頭兒,象我這窮學生一樣一個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費,被大家取笑的可憐蟲,叫做高裡奧老兒」 「哦呀!你這個孩子,」子爵夫人嚷道,「特·雷斯多太太便是高裡奧家的小姐啊。」 「麵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師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你不記得嗎,格拉拉?王上笑開了,用技丁文說了句關於麵粉的妙語,說那些女子,怎麼說的,那些女子……」 「其為麵粉也無異,」歐也納替她說了出來。 「對啦,」公爵夫人說。 「啊!原來是她的父親,」大學生做了個不勝厭惡的姿勢。 「可不是!這傢伙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可是兩個女兒差不多已經不認他了。」. 「那小的一個,」子爵夫人望著特·朗日太太說,「不是嫁給一個姓名象德國人的銀行家,叫做特·紐沁根男爵嗎?她名字叫但斐納,頭髮淡黃,在歌劇院有個側面的包廂,也上喜劇院,常常高聲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噯,親愛的,真佩服你。幹麼你對那些人這樣留神呢?真要象特。雷斯多一樣愛得發瘋,才會跟阿娜斯大齊在麵粉裡打滾。嘿!他可沒有學會生意經。他太太落在特· 脫拉伊手裡,早晚要倒媚的。」 「她們不認父親!」歐也納重複了一句。 「暖!是啊,」子爵夫人接著說,「不承認她們的親爸爸,好爸爸。聽說他給了每個女兒五六十萬,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舒舒服服的過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以為女兒永遠是女兒,一朝嫁了人,他等於有了兩個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兩年,兩個女婿把他趕出他們的圈子,當他是個要不得的下流東西……」 歐也納冒出幾顆眼淚。他最近還在家中體昧到骨肉之愛,天倫之樂;他還沒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戰場上還是第一天登臺。真實的感情是極有感染力的:三個人都一聲不出,楞了一會。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說,「這一類的事真是該死,可是我們天天看得到。總該有個原因吧?告訴我,親愛的,你有沒有想過,什麼叫女婿?——女婿是我們替他自養女兒的男人。我們把女兒當做心肝寶貝,撫養長大,我們和她有著成千成萬的聯繫。十七歲以前,她是全家的快樂天使,象拉馬丁所說的潔白的靈魂,然後變做家庭的瘟神。女婿從我們手裡把她搶走,拿她的愛情當做一把刀,把我們的天使心中所有拴著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齊斬斷。昨天女兒還是我們的性命,我們也還是女兒的性命;明天她便變做我們的仇敵。這種悲劇不是天天有嗎?這裡,又是媳婦對那個為兒子犧牲今 的公公肆無忌憚;那裡,又是女婿把丈母攆出門外。我聽見人家都在問,今日社會裡究竟有些什麼慘劇;唉,且不說我們的婚姻都變成了糊塗婚姻;關於女婿的慘劇不是可怕到極點嗎?我完全明白那老麵條商的遭遇,記得這個福裡奧……」 「是高裡奧,太太。」 「是啊,這莫裡奧在大革命時代當過他本區的區長;那次有名的饑荒,他完全知道底細;當時麵粉的售價比進價高出十倍,他從此發了財。那時他國足麵粉;光是我祖母的總管就賣給他一大批。當然,高裡奧象所有那些人一樣,是跟公安委員會分肥的。我記得總管還安慰祖母,說她盡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維裡哀,她的麥子就是一張出色的公民證。至於把麥子賣繪劊於手們①的洛裡奧,只有一樁癡情,就是溺愛女兒。他把大女兒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裡,把老二接種接在特·紐沁根男爵身上,紐沁根是個加入保王黨的有錢的銀行家。你們明白,在帝政時代,兩個女婿看到家裡有個老革命黨並不討厭;既然是拿破崙當極,那還可以將就。可是波旁家復辟之後,那老頭兒就教特·雷斯多先生頭疼了,尤其那個銀行家。兩個女兒或許始終愛著父親,想在父親跟丈夫之間委曲求全;她們在沒有外容的時候招待高裡奧,想出種種藉口表示她們的體貼。『爸爸,你來呀。沒有人打攪,我們舒服多了!』諸如此類的話。我相信,親愛的,凡是真實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聰明,所以那個大革命時代的可憐蟲傷心死了。他看出女兒們覺得他丟了她們的臉;也看出要是她們愛丈夫,他卻妨害了女婿,非犧牲不可。他便自己犧牲了,因為他是父親,他自動退了出來。看到女兒因此高興,他明白他做得很對。這小小的罪過實在是父女同謀的。我們到處都看到這種情形。在女兒的客廳裡,陶裡奧老頭不是一個油脂的汙跡嗎?他在那兒感到拘束悶得發慌。這個父親的遭遇,便是一個最美的女子對付一個最心愛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愛情使他厭煩,他會走開,做出種種卑鄙的事來躲開她。所有的感情都會落到這個田地的。我們的心是一座寶庫,一下子倒空了,就會破產。一個人把情感統統拿了出來,就象把錢統統花光了一樣得不到人家原諒。這個父親把什麼都繪了。二十年間他給了他的心血,他的慈愛;又在一天之間給了他的財產。檸檬榨幹了,那些女兒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會真卑鄙,」子爵夫人低著眼睛,拉著披肩上的經緯。特·朗日太太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話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會就是那麼一套。我這句話不過表示我看透了社會。實際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緊緊握著子爵夫人助手,「社會是一個泥坑,我們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親了一下特·鮑賽昂太太的前額,說; 「親愛的,你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極了。」 然後她對歐也納略微點點頭,走了。 歐也納想起那夜高老頭扭續鍍金盤子的情形,說道:「高老頭真偉大!」 ①大革命時代的公安委員會是逮捕並處決反革命犯的機構,在保王黨人口中就變了「劊子手」。公安委員會當時也嚴禁國貨,保王黨人卻說它同商人分肥。 特·鮑賽昂太太沒有聽見,她想得出神了。兩人半天沒有出聲,可憐的大學生楞在那兒,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開口。 「社會又卑鄙又殘忍,」子爵夫人終於說。「只要我們碰到一樁災難,總有一個朋友來告訴我們,拿把短刀掏我們的心窩,教我們欣賞刀柄。冷一句熱一句,挖苦,奚落,一齊來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頭來,那種莊嚴的姿勢恰好顯出她貴婦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出閃電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見了歐也納,「你在這裡!」 「是的,還沒有走」,他不勝惶恐的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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