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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兩處訪問(3)


  他跨上臺階,心已經涼了一半。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那些當差都一本正經,象族過一頓痛打的騾子。他上次參加的跳舞會,是在樓下大廳內舉行的。在接到請柬和舞會之間,他來不及拜訪表姊,所以不曾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今天還是第一道瞻仰到那些精雅絕倫,別出心裁的佈置;一個傑出的女子的心靈和生活習慣,都可以在佈置上面看出來。有了特。雷斯多太太的客廳做比較,對鮑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四點半,子爵夫人可以見容了。再早五分鐘,她就不會招待表弟。完全不懂巴黎規矩的歐也納,走上一座金漆欄杆,大紅毯子,兩旁供滿鮮花的大樓梯,進入特。鮑賽昂太太的上房;至於她的小史,巴黎交際場中交頭接耳說得一天一個樣子的許多故事之中的一頁,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來,于爵夫人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有錢的貴族,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有來往。那種天真無邪的交情,對當事人真是興味濃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擾。特·鮑賽昂子爵本人也以身作則,不管心裡如何,面上總尊重這蹊蹺的友誼。在他們訂交的初期,凡是下午兩點來拜訪子爵夫人的賓客,總碰到特·阿瞿達一賓多侯爵在座。特·鮑賽昂太太為了體統關係,不能閉門謝客,可是對一般的來窖十分冷淡,目不轉睛的老瞧著牆壁上面的嵌線,結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裡受罪。直到巴黎城中知道了兩點至四點之間的訪問要打攪特·鮑賽昂太太,她才得到清靜。她上意大利劇院或者歌劇院,必定由特。鮑賽昂和特·阿瞿達一賓多兩位先生陷著;老于世故的特·鮑賽昂先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頓停當之後,就托故走開。最近特·阿瞿達先生要同洛希斐特家的一位小姐結婚了,整個上流社會中只剩特·  鮑賽昂太太一個人不曾知道。有幾個女朋友向她隱隱約約提過幾次;她只是打哈哈,以為朋友們妒忌她的幸福,想破壞。可是教堂的婚約公告①馬上就得頒佈。這位葡萄牙美男子,那天特意來想對子爵夫人宣佈婚事,卻始終不敢吐出一個負心宇兒。為什麼?因為天下的難事莫過於對一個女子下這麼一個哀的美敦。有些男人覺得在決鬥場上給人拿著劍直指胸脯倒還好受,不象一個哭哭啼啼了兩小時,再暈過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難於應付。那時特。阿瞿達侯爵如坐針氈,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寫信來告訴她;男女之間一刀兩斷的手續,書面總比口頭好辦。聽見當差通報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來了,特。阿瞿達侯爵快樂得直跳。一個真有愛情的女人猜疑起來,比尋歡作樂,更換口味還要心思靈巧。一朝到了被遺棄的關頭,她對於一個姿勢的意義,能夠一猜就中,連馬在春天的空氣中嗅到刺激愛情的氣息,也沒有那麼快。特·鮑賽昂太太一眼就覷破了那個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得可伯的表情。  

  歐也納不知道在巴黎不論拜訪什麼人,必須先到主人的親友那裡,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兒女的歷史打聽明白,免得閻出笑話來,要象波蘭俗語所說的,把五頭牛套上你的車!就是說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腳。在談話中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名稱,大概因為謠言非常普遍,大家認為不會再發生冒失的事。在特·雷斯多家鬧了亂子以後,——主人也不給他時間把五頭牛套上車,——也只有歐也納才會莽莽撞撞闖進鮑賽昂家再去闖禍。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裡教特·雷斯多太太和特·脫拉伊先生髮窘,在這兒卻是替特·阿瞿達解了圍。  

  ①西俗凡教徒結婚前一個月,教堂必前後頒佈三次公告,徵詢大眾對當事人之人品私德有無指摘。  

  一間小巧玲瓏的容室,只有灰和粉紅兩種顏色,陳設精美而沒有一點富貴氣。歐也納一進客室,葡萄牙人便向特·鮑賽昂太太說了聲「再會」,急急的搶著望門邊走。  

  「那麼晚上見,」特·鮑賽昂太太回頭向侯爵望了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意大利劇院嗎?」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經抓著門鈕。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來,根本沒有注意歐也納。歐也納站在那兒,給華麗的排場場弄得迷迷糊溯,以為進了天方夜譚的世界;他面對著這個連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道怎麼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個美妙的動作,指著面前的地位要侯爵站過來。這姿態有股熱情的威勢,侯爵不得不放下門鈕走回來。歐也納望著他,心裡非常羡慕。  

  他私下想:「這便是轎車中的人物!哼!竟要駿馬前驅,健僕後隨,揮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昧嗎?」奢侈的欲望象魔鬼般咬著他的心,攫取財富的狂熱煽動他的頭腦,黃金的饑渴使他喉幹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費;而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統共每月花不到兩百法郎。他把自己的境況和理想中的目標很快的比較了一下,心裡愈加發慌了。  

  「為什麼你不能上意大利劇院呢?」子爵夫人笑著問。

  「為了正經事!今晚英國大使館請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個男人一開始欺騙,必然會接二連三的扯謊。特·阿瞿達先生笑著說:「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嗎?」

  「當然。」  

  「噯,我就是要你說這一句呀,」他回答時那種媚眼,換了別的女人都會被他騙過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親了一下,走了。  

  歐也納用手掠了掠頭髮,躬著身子預備行禮,以為特·鮑賽昂太太這一下總該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撲,沖入回廊,跑到窗前瞧特·阿瞿達先生上車;她側耳留神,只聽見跟班的小腸傳令給馬夫道:「上洛希斐特公館。」  

  這幾個宇,加上特·阿瞿達坐在車廂裡如釋重負的神氣,對於爵夫人不啻閃電和雷擊。她回身進來,心驚肉跳。上流社會中最可怕的禍事就是這個。她走進臥室,坐下來拈超一張美麗的信紙,寫道:  

  『只要你在洛希斐特家吃飯而不是在英國使館,你非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你。」  

  有幾個字母因為手指發抖而寫走了樣,她改了改,簽上一個 C字,那是她的姓名格蘭.特·蒲爾高涅的縮寫。然後她打鈴叫人。  

  「雅備,」她咐吩當差,「你七點半上洛希斐特公館去見特· 阿瞿達侯爵。他在的話,把這條子交給他,不用等回音;要是不在,原信帶回。」  

  「太太,客廳裡還有人等著。」

  「啊,不錯!」她說完推門進去。  

  歐也納已經覺得很不自在,終於瞧見于爵夫人的時候,她情緒激動的語氣又攪亂了他的心。她說:  

  「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個宇條,現在可以奉陪了。」  

  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她心裡正想著:「啊!他要娶洛希斐特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嗎?今晚上這件親事就得毀掉,否則我……噢!事情明天就解決了,急什麼!」  

  「表婉……」歐也納才叫了一聲。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教大學生打了一個寒噤。  

  歐也納懂得了這個「晤」。三小時以來他長了多少見識;一聽見這一聲,馬上警惕起來,紅著臉改口道:「太太。」他猶豫了一會又說:「請原諒,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點兒遠親的關係也有用處。」  

  特。鮑賽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淒涼:她已經感覺到在她周圍醞釀的惡運。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處境,」他接著說,「你一定樂意做神話中的仙女,替孩子們打破難關。」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樣幫忙呢?」  

  「我也說不上。恢復我們久已疏遠的親戚關係,在我已經是大大的幸運了。你使我心慌意亂,簡直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些什麼。我在巴黎只認說你一個人。噢!我要向你請教,求你當我是個可憐的孩子,願意繞在你裙下,為你出生入死。」  

  「你能為我殺人麼?」

  「殺兩個都可以,」歐也納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個孩子,」她咽住了眼淚。「你才會真誠的愛,你!」

  「噢!」他甩了甩腦袋。  

  子爵夫人聽了大學生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對他大為關切。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計。在特。雷斯多太大的藍客廳和特·鮑賽昂太太的粉紅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則沒有人提過,卻構成一部高等社會判例,一朝學成面善於運用的話,無論什麼目的都可以達到。  

  「噢!我要說的話想起來了,在你的舞會裡我認識了特。雷斯多太太,我剛才看了她來著。」  

  「那你大大的打攪她了,」特·鮑賽昂太太笑著說。  

  「唉!是呀,我一竅不通,你要不幫忙,我會教所有的人跟我作對。我看,在巴黎極難碰到一個年輕,美貌,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顧的女子;我需要這樣一位女子,把你們解釋得多麼巧妙的人生開導我;而到處都有一個脫拉伊先生。我這番來向你請教一個謎的謎底,求你告訴我,我所鬧的亂子究竟是甚麼性質。我在那邊提起了一個老頭兒……」  「特·朗日公爵夫人來了,」雅備進來通報,打斷了大學生的話,大學生做了一個大為氣惱的姿勢。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囑咐他,「第一先不要這樣富於表情。」  

  「喂!你好,親愛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著她的手,感情洋溢,便是對親婉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種種親熱的樣子。  

  「這不是一對好朋基嗎?」拉斯蒂涅心裡想。「從此我可以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婉關切我,這客人一定也會關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多納德!」特·鮑賽昂太太說。  

  「我看見特·阿瞿達先生進了洛希斐特公館,便想到你是一個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說出這些不樣的話,特·鮑賽昂太太既不咬嘴唇,也不臉紅,而是目光鎮靜,額角反倒開朗起來。  

  「要是我知道你有容…」公爵夫人轉身望著歐也納,補上一句。  

  子爵夫人說:「這位是我的表弟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你有沒有蒙脫裡優將軍的消息?昨天賽裡齊告訴我,大家都看不見他了,今天他到過府上沒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熱戀特·蒙脫裡伏先生,最近被遺棄了;、她聽了這句問話十分刺心,紅著臉回答:

  「昨天他在愛裡才宮。」  

  「值班嗎?①」特·鮑賽昂太太問。  

  「格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獪的目光,「特·阿瞿達先生和洛希斐特小姐的婚約,明天就要由教堂公佈了?」  

  這個打擊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臉色發白,笑著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謠言。幹麼特·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送給洛希斐特呢?洛希斐特家封爵還不過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說貝爾德有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特·阿瞿達先生是大富翁,決不會存這種心思。」  

  「可是,親愛的,洛希斐特小姐著實可愛呢。」

  「是嗎?」  

  「還有,他今天在那邊吃飯,婚約的條件已經談妥;你消息這樣不靈,好不奇怪!」  

  ①愛裡才宮當時是路易十八的侄子特·斐裡公爵的府第。蒙脫裡伏將軍屬￿王家禁衛軍,所以說「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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