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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蓋公寓(8)


  「噯,行啦,歐也納先生,」西爾維說,「今兒你可以跟大家一塊兒吃飯了。」  

  大學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頭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樁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說著夾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塊麵包——伏蓋太太老在那裡估計麵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萊叫道。  

  「哎!你大驚小怪幹什麼,老糊塗?」伏脫冷對波阿萊說。「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嗎?」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對大學生瞧了一眼。  

  伏蓋太太說道:「把你的奇遇講給我們聽吧。」  

  「昨天我去赴特·鮑賽昂子爵夫人的舞會,她是我的表婉,有一所華麗的住宅,每間屋子都鋪滿了續羅綢緞。她舉行一個盛大的跳舞會,把我樂得象一個皇帝……」  

  「象黃雀,」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

  「先生,」歐也納氣惱的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黃雀,因為黃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應聲蟲波阿萊說:「不錯,我寧可做士只無憂無慮的黃雀,不要做皇帝,因為……」  

  「總之,」大學生截住了波阿萊的話,「我同舞會裡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嬌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美人兒。她頭上插著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噴香的鮮花;啊晴!真要你們親眼看見才行。一個女人跳舞跳上了勁,真是難畫難描。唉!哪知今兒早上九點,我看見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萊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為——」  

  「以為她上這兒來,嗯?」伏脫冷對大學生深深的瞧了一眼。  「其實她是去找放印子錢的高勃薩克老頭。要是你在巴黎婦女的心窩裡掏一下,包你先發見債主,後看見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大齊·特·雷斯多,住在海爾特街。」  

  一聽見這個名字,大學生瞪著伏脫冷。高老頭猛的始起頭來,把他們倆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過那兒了,」高裡奧不勝懊惱的自言自語。

  「我猜著了,」伏脫冷咬著伏蓋太太的耳朵。  

  高老頭胡裡胡塗的吃著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麼;楞頭傻腦,心不在焉到這個程度,他還從來不曾有過。  

  歐也納問:「伏脫冷先生,她的名字誰告訴你的?」

  伏脫冷回答:「暖!暖!既然高老頭會知道,幹麼我不能知道?」  

  「什麼!高裡奧先生?」大學生叫起來。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嗎?」可憐的老人問。

  「誰?」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這老東西眼睛多亮,」伏蓋太大對伏脫冷說。  

  「他難道養著那個女人嗎?」米旭諾小姐低聲問大學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歐也納回答高老頭,高老頭不勝豔羨的望著他。「要沒有特·鮑賽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競可以算全場的王后了;年輕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個,我在她的登記表上已經是第十二名,沒有一次四組舞沒有她,旁曲女人都氣壞了。昨天她的確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過於滿帆的巨舶,飛奔的駿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點不錯。」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兒早晨在債主的腳底下,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脫冷說。「丈夫要供給不起她們揮霍,她們就出賣自己。要不就破開母親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擺架子,總而言之,她們什麼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頭聽了大學生的話,眉飛色舞,象晴天的太陽,聽到優脫冷刻毒的議論,立刻沉下了臉。  

  伏蓋太太道,「你還沒說出你的奇遇呢。你剛才有沒有跟她說話?她要不要跟你補習法律?」  

  歐也納道:「她沒有看見我;可是九點鐘在格萊街上碰到一個巴黎頂美的美人兒,清早兩點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嗎?只有巴黎才會碰到這等怪事。」  

  「嚇!比這個更怪的事還多剛,」伏脫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並沒留神他們的話,只想著等會兒要去嘗試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遞了個眼色,教她去換衣服。她們倆一走,高老頭也跟著走了。  

  「喂,瞧見沒有?」伏蓋太太對伏脫冷和其餘的房客說。「他明明是給那些婆娘弄窮的。」  

  大學生叫道:「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美麗的伯爵夫人是高老頭的情婦。」  

  「我們並沒要你相信啊,」伏脫冷截住了他的話。「你年紀太輕,還沒熟悉巴黎。慢慢你會知道自有一般所謂癡情漢……」  

  (米旭諾小姐聽了這一句,會心的瞧了瞧伏脫冷,仿供戰馬聽見了號角。)  

  「哎!哎!」伏脫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們都不是有過一點兒小小的癡情嗎?……」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見到裸體雕像。)  

  伏脫冷又道:「再說,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個念頭就抓住不放。他們只認定一日井喝水,往往還是臭水;為了要喝這臭水,他們肯出賣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在某些人,這口井是賭場,是交易所,是收古畫,收集昆蟲,或者是音樂;在另外一些人,也許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們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滿足自己風魔的那個。往往那女的根本不愛他們,兇悍潑辣,教他們付很高的代價換一點兒小小的滿足。唉!唉!那些傻蛋可沒有厭倦的時候,他們會把最後一床被窩送進長生庫,換幾個最後的錢去孝敬她。高老頭便是這等人。伯爵夫人剝削他,因為他不會聲張;這就叫做上流社會!可憐的老頭兒只想著她。一出癡情的範圍,你們親眼看到,他簡直是個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門,他眼睛就發亮,象金剛鑽。這個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兒早上他把鍍金盤子送進銀匠鋪,我又看他上格萊街高勃薩克老頭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這兒,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給特·雷斯多太太,咱們都看見信封上的地址,裡面是一張債務清訖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過那放債的家裡,顯見情形是緊急得很了。高老頭很慷慨的替她還債。用不到多少聯想,咱們就看清楚了。告訴你,年輕的大學生,當你的伯爵夫人嘻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播一擺,尖尖鮑手指拈著裙角的時候,』她是象俗語所說的,大腳套在小鞋裡,正想著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歐也納叫道:「你們這麼一說,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兒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對,」波阿萊接口道,「明兒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說不定你會碰到高老頭放了情分在那邊收賬呢!」  

  歐也納不勝厭惡的說: 「哪麼你們的巴黎竟是一個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個古怪的垃圾坑,」伏脫冷接著說。「凡是渾身話泥而坐在車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渾身污泥而搬著兩條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竊一件隨便什麼東西,你就給牽到法院廣場上去展覽,大家拿你當把戲看。偷上一百萬,交際場中就說你大賢大德。你們花三千萬養著憲兵隊和司法人員來維持這種道德。妙極了廣!」  

  「怎麼,」伏蓋太太插嘴道,「高老頭把他的鍍金餐具熔掉了?」

  「蓋上有兩隻小鴿的是不是?」歐也納問。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愛的東西,」歐也納說,「他毀掉那只碗跟盤的時候,他哭了。我無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婦回答。

  「你們瞧這傢伙多癡情?」伏脫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領迷得他心限兒都癢了。」  

  大學生上樓了,伏脫冷出門了。過了一會,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坐上西爾維叫來的馬車。波阿萊攙著米旭諾小姐,上植物園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兩個鐘點。  

  「哎喲!他們這不象結了婚?」胖子西爾維說。「今兒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兩口兒都是又幹耳硬,碰起來一定會爆出火星,象打火石一樣呢。」  

  「米旭諾小姐真要當心她的披肩才好,」伏蓋太太笑道,「要不就會象艾絨一樣燒起來的。」  

  四點鐘,高裡奧回來了,在兩盞冒煙的油燈下看見維多莉紅著眼隋。伏蓋太大聽她們講著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無結果的情形。他因為給女兒和這個老太太糾纏不清,終於答應接見,好跟她們說個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對伏蓋太太說,「你想得到嗎,他對維多莉連坐也不教坐,讓她從頭至尾站在那裡。對我,他並沒動火,可是冷冷的對我說,以後不必再勞駕上他的門;說小姐(不說他的女兒)越跟他麻煩,(一年一次就說麻煩,這魔王!)越惹他厭;又說維多莉的母親當初並沒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甚麼要求;反正是許多狠心的話,把可憐的姑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她撲在父親腳下,勇敢的說,她的勞苦哀求只是為了母親,她願意服從父親的意旨,一點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遺囑讀一遍。於是她呈上信去,說著世界上最溫柔最誠心的話,不知她從哪兒學來的,一定是上帝的啟示吧,因為可憐的孩子說得那麼至情至性,把我所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鉸著指甲,拿起可憐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淚的信,望壁爐裡一扔,說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兒,一看見她捧著他的手要親吻,馬上縮了回去。你看他多惡!他那膿包兒子跑進來,對他的親妹妹理都不理。」  

  「難道他們是野獸嗎?」高裡奧插了一句。  

  「後來,」古的太太並沒留意高老頭的慨歎,「父子倆對我點點頭走了,說有要事。這便是我們今天拜訪的經過。至少,他見過了女兒。我不懂他怎麼會不認她,父女相象得跟兩滴水一樣。」  

  包飯的和寄宿的客人陸續來了,彼此問好,說些無聊的廢話。在巴黎某些社會中,這種廢話,加上古怪的發音和手勢,就算詼謔,主要是荒唐胡鬧。這一類的俗語常常在變化,作為根據的笑料不到一個月就聽不見了。什麼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  小凋,戲子的插科打諢,都可以做這種遊戲的材料,把思想,言語,當做羽毛球一般拋來拋去。一種新發明的玩藝叫做狄奧喇嘛(diorama),比透景像賓畫(panorama)把光學的幻景更推進一步;某些畫室用這個宇打哈哈,無論說什麼,宇尾總添上一個喇嘛(rama)。有一個年輕的畫家在伏蓋公寓包飯,把這笑料帶了來。  

  「啊,喂!波阿萊先生,」博物院管事說,「你的健康喇嘛怎麼啦?」不等他回答,又對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說:「太太們,你們心裡難受,是不是?」  

  「快開飯了嗎?」荷拉斯·皮安訓問。他是醫科學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寶貝胃兒快要掉到腳底下去了。」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脫冷叫著。「讓一讓啊,高老頭。該死!你的腳把火門全占了。」  

  皮安訓道:「大名鼎鼎的伏脫冷先生,幹麼你說冷得要冰喇嘛?那是不對的。應該說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說,「應當說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說我的腳冷。」

  「啊!啊!原來如此!」  

  「嘿!拉斯蒂涅候爵大人閣下,胡扯法學博士來了,」皮安洲一邊嚷一邊抱著歐也納的脖子,教他透不過氣來,——「哦!嗨!諸位,哦!酶!」  

  米旭諾小姐輕輕的進來,一言不發對眾人點點頭,坐在三位太太旁邊。  

  「我一看見她就打寒噤,這只老蝙蝠,」皮安訓指著米旭諾低聲對伏脫冷說。「我研究迎爾的骨相學,①發覺她有猶大的反骨。」  

  ①迎爾(1758—1828),德國醫生,首創骨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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