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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蓋公寓(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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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阿萊先生差不多是架機器。他走在植物園的小道上象一個灰色的影子:戴著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有氣無力的抓著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經發黃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蕩蕩的紮腳褲,只見衣襬在那裡扯來扯去;套著藍襪子,兩條腿搖搖晃晃象賜醉了酒;上身露出腦膜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紗頸圍,跟繞在火雞式脖子上彆扭的領帶,亂糟糟的攪在一起。看他那副模樣,大家都心裡思付,這個幽靈是否跟在意大利大街上溜達的哥幾們同樣屬潑辣放肆的自種民族?什麼工作使他這樣乾癟縮小的?什麼情欲把他生滿小球刺兒的臉變成了黑沉沉的豬肝色?這張臉畫成漫畫,簡直不像是真的。他當過什麼差事呢?說不定做過司法部的職員,經手過劊子手們送來的賬單,——執行逆倫犯所用的蒙面黑紗,刑台下鋪的糠,①刑架上掛測刀的繩子等等的賬單。也許他當過屠宰場收款員,或衛生處副稽查之類。總之,這費夥好比社會大磨坊裡的一匹驢子,做了傀儡而始終不知道牽線的是誰,也仿佛多少公眾的災殃或醜事的軸心;總括一句,他是我們見了要說一聲究竟這等人也少不得的人。這些被精神的或肉體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臉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丟下探海錘也沒法測量這海洋的深度。不論花多少心血到裡面去搜尋去描寫,不管海洋的探險家如何眾多如何熱心,都會隨時找到一片處女地,一個新的洞穴,或是幾朵鮮花,幾顆明珠,一些妖魔鬼怪,一些聞所未聞,文學家想不到去探訪的事。伏蓋公寓便是這些奇怪的魔窟之一。 其中有兩張臉跟多數房客和包飯的主頤成為顯著的對比。維多莉·泰伊番小姐雖則皮色蒼白,帶點兒病態,象害幹血癆的姑娘;雖則經常的憂鬱,局促的態度,寒酸和嬌弱的外貌,使她脫不了這幅畫面的基本色調——痛苦;可是她的臉究竟不是老年人的臉,動作和聲音究竟是輕靈活潑的。這個不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為水土不宜而時子萎黃了。黃裡帶紅的臉色,灰黃的頭髮,過分纖瘦的腰身,頗有近代詩人在中世紀小雕像上發見的那種撫媚。灰中帶黑的眼睛表現她有基督徒式的溫柔與隱忍。樸素而經濟的裝束勾勒出年輕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於五宮四肢配播得巧。只要心情快樂,她可能非常動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詩意,正如穿扮齊整才顯得漂亮。要是舞會的歡情把這張蒼白的臉染上一些粉紅的色調,要是講究的生活使這對已經微微低陷的面頰重新豐滿而泛起紅暈,要是愛情使這雙憂鬱的眼睛恢復光彩,維多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們見· 個高低。她只缺少教女人返老還童的東西:衣衫和情書。她的故事足夠寫一本書。她的父親自以為有不認親生女兒的理由,不讓她留在身邊,只給六百法郎一年,又改變他財產的性質,以便全部傳給兒子。維多莉的母親在悲苦絕望之中死在遠親古的太太家裡;古的太太便把孤兒當做親女一樣撫養長大。共和政府軍需官的寡婦不幸除了丈夫的預贈年金和公家的撫恤金以外一無所有,可能一朝丟下這個既無經驗又無資財的少女,任憑社會擺佈。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帶維多莉去望彌撒,每半個月去仟悔一次,讓她將來至少能做一個虞誠的姑娘。這辦法的確不錯。有了宗教的熱情,這個棄女將來也能有一條出路。她愛她的父親,每年回家去轉達母親臨終時對父親的寬怨;每年父親總是閉門不納。能居間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沒有來探望過她一次,也沒有幫助過她什麼。她求上帝使父親開眼,使哥哥軟心,毫無怨恨的為他們祈福。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只恨字典上咒駡的字眼太少,不夠形容這種野蠻的行為。她們咒駡棍賬的百萬富翁的時候,總所到維多莉說些柔和的話,好似受傷的野鴿,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著愛。 ①法國刑法規定,凡逆倫犯押赴刑場時,面上須蒙以黑紗以為識別。刑台下鋪糠乃預備吸收屍身之血。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純粹是南方型的臉:自皮膚,黑頭發,藍眼睛。風度,舉動,姿勢,都顯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許他有高雅的習慣。雖然衣著樸素,乎日盡穿隔年的舊衣服,有時也能裝扮得風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舊大褂,粗背心;蹩腳的舊黑領帶相得馬馬虎虎,象一般大學生一樣;褲子也跟上裝差不多,靴子已經換過底皮。 在兩個青年和其餘的房客之間,那四十上下,鬢腳染色的伏脫冷,正好是個中間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種人都會喊一聲好傢伙!肩頭很寬,胸部很發達,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實,手指中節生著一簇簇茶紅色的濃毛。沒有到年紀就打皺的臉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標記;但是看他軟和親熱的態度,又不象冷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氣剛剛配合,絕對不討厭。他很殷勤,老堆著笑臉。什麼鎖鑰壞了,他立刻拆下來,極技大時的修理,上油,挫一陣磨一陣,裝配起來,說:「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麼都懂:帆船,海洋,法國,外國,買賣,人物,時事,法律,旅館,監獄。要是有人過於抱怨訴苦,他立刻湊上來幫忙。好幾次他借錢給伏蓋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賴他的債,因為他儘管外表隨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堅決的目光教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頭腦冷靜的程度:要解決什麼尷尬局面的話,一定是殺人不眨眼的。象嚴厲的法官一樣,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問題,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飯後出門,回來用晚飯,整個黃昏都在外邊,到半夜前後回來,用伏蓋太太給他的百寶鑰匙開大門。百寶鑰匙這種優待只有他一個人享受。他待寡婦也再好沒有,叫她媽媽,樓著她的腰,——可惜這種奉承對方體會得不夠。老媽媽還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脫冷一個人才有那麼長的胳膊,夠得著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個特點是飯後喝一杯葛洛麗亞①,每個月很闊綽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圓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渦內一無所見,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對一切與己無干的事漠不關心,但即使不象他們那麼膚淺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伏脫冷形跡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營生,卻沒有一個人看得透。雖然他把親熱的態度,快活的性情,當做牆壁一般擋在他跟旁人之間,但他不時流露的性格頗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發一陣可以跟於凡那②相比的牢騷,專愛挖苦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似乎他對社會抱著仇恨,心底裡密不透風的藏著什麼秘密事兒。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覷的目光和私下的念頭,離不了這個中年人跟那個大學生。一個是精力充沛,一個是長得俊美,她無意之間受到他們吸引。可是那兩位好似一個也沒有想到她,雖說天道無常,她可能一變而為陪嫁富裕的對象。並且,那些人也不願意推敲旁人自稱為的苦難是真是假。除了漠不關心之外,他們還因為彼此境況不同而提防人家。他們知道沒有力量減輕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時歎苦經歎得太多了,互相勸慰的話也早巳說盡。象老夫妻一樣的無話可談,他們之間的關係只有機械的生活,等於沒有上油的齒輪在那裡互相推動。他們可以在路上遇到一個瞎子而頭也不回的走過,也可以無動於衷的聽人家講一樁苦難,甚至把死亡看做一個悲慘局面的解決;飽經憂患的結果,大家對最慘痛的苦難都冷了心。這些傷心人中最幸福的還算伏蓋太太,高高在上的管著這所私人救濟院。唯有伏蓋太太覺得那個小園是一座笑盈盈的樹林;事實上,靜寂和寒冷,乾燥和潮濕,使園子象大草原一樣廣漠無堰。唯有為她,這所黃黃的,陰沉沉的,到處是賬台的銅綠味的屋子,才充滿愉快。這些牢房是屬她的。她餵養那批終身做苦役的囚犯,他們尊重她的威權。以她所定購價目,這些可憐蟲在巴黎哪兒還能找到充足而衛生的飯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箭適、至少可以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哪怕她做出極不公道的事來,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①國有酒精的咖啡或紅茶。 ②公元一世紀時以諷刺尖刻著名的拉丁詩人。 整個社會的分子在這樣一個集團內當然應有盡有,不過是具體而微罷了。象學校或交際場中一樣,飯桌上十八個客人中間有一個專受白眼的可憐蟲,老給人家打哈哈的出氣筒。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開頭,發覺在這個還得住上兩年的環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個出氣筒,從前做麵條生意的高裡奧老頭。要是畫家來處理這個對象,一定會象史家一樣把畫面上的光線集中在他頭上。半含仇恨的輕蔑,帶著輕視的虐待,對苦難毫不留情的態度,為什麼加之於一個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難道他有什麼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惡習更不容易原諒嗎?這些問題牽涉到社會上許多暴行。也許人的天性就喜歡教那些為了謙卑,為了懦弱,或者為了滿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們不是都喜歡把什麼人或物做犧牲品,來證明我們的力量嗎?最幼弱的生物,兒童,就會在太冷天按人家的門鈴,或者提著腳尖在嶄新的建築物上塗寫自己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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