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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伏蓋公寓(2)


  這間屋子有股說不出的昧道,應當叫做公寓味道。那是一種閉塞的,黴爛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冷,吸在鼻子裡潮膩膩的,直望衣服裡鑽;那是剛吃過飯的飯廳的氣味,酒菜和碗盞的氣味,救濟院的氣味。老老少少的房客特有的氣味,跟他們傷風的氣味合湊成的令人作嘔的成分,倘能加以分析,也許這味道還能形容。話得說回來,這間窖室雖然教你噁心,同隔壁的飯廳相比,你還覺得容室很體面,芬芳,好比女太太們的上房呢。  

  飯廳全部裝著護壁,漆的顏色已經無從分辨,只有一塊塊油蹟畫出奇奇怪怪的形狀。幾口黏手的食器櫃上擺著暗淡無光的破裂的水瓶,刻花的金屬墊子,好幾堆都奈窯的藍邊厚磁盆。屋角有口小櫥,分成許多標著號碼的格子,存放寄膳客人滿是汙跡和酒痕的飯巾。在此有的是消毀不了的家懼,沒處安插而扔在這兒,跟那些文明的殘骸留在痼疾救濟院裡一樣。你可以看到一個晴雨錶,下雨的時候有一個教士出現;還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畫,配著黑漆描金的框子;一日鑲銅的貝殼座鐘;一隻綠色火爐;幾盞灰塵跟油混在一塊兒的接燈;一張鋪有漆布的長桌,油膩之厚,足夠愛淘氣的醫院實習生用手指在上面刻劃姓名;幾張斷腿折臂的椅子;幾塊可憐的小腳毯,草辮老在散率而始終沒有分離;還有些破爛的腳爐,洞眼碎裂,鉸鏈零落,木座子象炭一樣的焦黑。這些家懼的古舊,龜裂,腐爛,搖動,蟲蛀,殘缺,老弱無能,奄奄一息,倘使詳細描寫,勢必長篇累牘,妨礙讀者對本書的興趣,恐非性急的人所能原諒。紅色的地磚,因為擦洗或上色之故,畫滿了高高低低的溝槽。總之,這兒是一派毫無詩意的貧窮,那種錙銖必較的,濃縮的,百孔千瘡的貧窮;即使還沒有泥漿,卻已有了汙跡;即使還沒有破洞,還不會檻樓,卻快要崩潰腐朽,變成垃圾。  

  這間屋子最有光彩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伏蓋太太的貓趕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現,它跳上食器櫃,把好幾罐蓋著碟子的牛奶聞嗅一番,呼啊呼啊的做它的早課。不久寡婦出現了,網紗做的便帽下面,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頭髮,懶洋洋的級著愁眉苦臉的軟鞋。她的憔悴而多肉的臉,中央聳超一個鸚鵡嘴般的鼻子,滾圓的小手,象教堂的耗子①一般胖胖的身材,膨亨飽滿面頰顛聳聳的乳房,一切都跟這寒酸氣十足而暗裡蹲著冒險家的飯廳調和。她聞著室內暖烘烘的臭味,一點不覺得難受。她的面貌象秋季初霜一樣新鮮,眼睛四周佈滿皺紋,表情可以從舞女那樣的滿面笑容,一變而為債主那樣的豎起眉毛,板起臉孔。總之她整個的人品足以說明公寓的內容,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監獄少不了牢頭禁卒,你想像中決不能有此無彼。這個小婦人的沒有血色的肥胖,便是這種生活的結果,好象傳染病是醫院氣息的產物。罩裙底下露出毛線編成的襯裙,罩裙又是用舊衣衫改的,棉絮從開裂的布縫中鑽出來;這些衣衫就是客室,飯廳,和小園的縮影,同時也洩露了廚房的內容與房客的流品。她一出場,舞臺面就完全了。五十歲左右的伏蓋太太跟一切經過憂患的女人一樣。無精打采的眼睛,假惺惺的神氣象一個會假裝惱怒,以便敲竹槓的媒婆,而且她也存心不擇手段的討便宜,倘若世界上還有什麼喬治或畢希葛呂可以出賣,她是決計要出賣的。②房客們卻說她骨子裡是個好人,他們聽見她同他們一樣咳嗽,哼哼,便相信她真窮。伏蓋先生當初是怎麼樣的人,她從無一宇提及。他怎樣丟了家私的呢?她回答說是遭了惡運。他對她不好,只留給她一雙眼睛好落眼淚,這所屋子好過活,還有給了她不必同情別人災禍的權利,因為她說,她什麼苦難都受盡了。  

  ①教堂的耗子原是一句俗語,指過分虞誠的人;固巴爾札克以動物比人的用意在本書中特別顯著,故改按字面譯。  
  ②喬治與畢希葛呂均系法國大革命時代人物,以陰謀推翻拿破崙而被處死刑。


  一聽見女主人急促的腳聲,胖子廚娘西爾維趕緊打點房客們的中飯。一般寄飯客人通常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頓晚飯。  

  這個故事開始的時代,寄宿的房客共有七位。二層樓上是全屋最好的兩套房間,伏蓋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著古的太太,她過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時代當過軍需官。和她同位的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維:多莉·泰伊番小姐,把古的太太當做母親一般。這兩位女窖的膳宿費每年一千八百法郎。三層樓上的兩套房間,分別住著一個姓彼阿萊的老人,和一個年紀四十上下,戴假頭髮,鬢腳染黑的男子,自稱為退休的商人,叫做伏脫冷先生。四層樓上有四個房間:老姑娘米旭諾小姐住了一間;從前做粗細麵條和澱粉買賣,大家叫做高老頭的,住了另外一間;其餘兩間預備租給候鳥①,象高老頭和米旭諾小姐般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費的窮學生;可是伏蓋太太除非沒有辦法,不大樂意招留這種人,因為他們麵包吃得太多。  

  那時代,兩個房間中的一個,住著一位從安古蘭末鄉下到巴黎來讀法律的青年,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人口眾多的老家,省吃撿用,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費。他是那種因家境清寒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從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裡打點美妙的前程,考慮學業的影響,把學科迎合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會。沒有問題,這點真實性完全要歸功於他敏銳的頭腦,歸功於他有……倘沒有他的有趣的觀察,沒有他在巴黎交際場中無孔不入的本領,我們這故事就要缺乏真實的色彩;沒有問題,這點真實性完全要歸功於他敏銳的頭腦,歸功於他有種欲望,想刺探一樁慘事的秘密;而這慘事是製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諱莫如深的。  

  四層樓的頂上有一間晾衣服的閣樓,還有做粗活的男僕克利斯朵夫和胖子廚娘西爾維的兩間臥房。  

  除了七個寄宿的房客,優蓋太太瞪季淡季統扯總有八個法科或醫科的大學生,和兩三個位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頓晚飯。可以容納一二十人的飯廳,晚餐時坐到十八個人;中飯只有七個房客,團團一桌的情景頗有家庭風味。每個房客級著軟鞋下樓,對包飯容人的衣著神氣,隔夜的事故,毫無顧忌的議論一番。這七位房客好比伏蓋太太特別寵愛的孩子,她按照膳宿費的數目,對備人定下照顧和尊敬的分寸,象天文家一般不差毫釐。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裡都有同樣的打算。三層樓的兩位房客只付七十二法郎一月。這等便宜的價錢(唯有古的太太的房飯錢是例外),只能在聖·瑪賽城關,在產科醫院和流民習藝所中間的那個地段找到。這一點,證明那些房容明裡暗裡全受著貧窮的壓迫,因此這座屋子內部的悲慘景象,在位戶們破爛的衣著上照樣暴露。男人們穿著說不出顏色的大褂,象高等住宅區扔在街頭巷尾的靴子,挾要磨破的襯衫,有名無實的衣服。女人們穿著黯談陳舊,染過而又褪色的服裝;戴著補過的舊花邊,用得發亮的手套,老是暗黃色的領圍,經緯散率的圍巾。衣服雖是這樣,人卻差不多個個生得很結實,抵抗過人世的風波;冷冷的狠巴巴的臉,好象用舊而不再流通的銀幣一般模糊;乾癟的嘴巴配著一副尖利的牙齒。你看到他們會體會到那些已經演過的和正在搬演的戲劇,——並非在腳燈和佈景前面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無聲無息的,冰冷的,把人的心攪得發熱的,連續不斷的戲劇。  

  ①指短時期的過路客人。此語為作者以動物比人的又一例。

  老姑娘米旭諾,疲倦的眼睛上面戴著一個油膩的綠綢服罩,扣在腦袋上的銅絲連憐憫之神也要為之大院一驚。身體只剩一把骨頭,繐子零零落落象眼淚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面。當初她一定也俊俏過來,現在怎麼會形銷骨立的呢?為了荒唐胡鬧嗎?有什麼傷心事嗎?過分的貪心嗎?是不是談愛情談得太多了?有沒有做過花粉生意?還是單單是個娼妓?她是否因為年輕的時候驕奢過度,而受到老年時路人側目的報應?慘白的眼睛教人發冷,於癟的臉孔帶點兒凶相。尖利的聲音好似叢林中冬天將臨時的蟬鳴。她自稱服侍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兒女們當做沒有錢而丟在一邊。老人給她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至今他的承繼人常常為此跟她爭執,說她壞話。雖然她的面貌被情欲摧殘得很厲害,肌膚之間卻還有些白哲與細膩的遺跡,足見她身上還保存一點兒殘餘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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