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長壽藥水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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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的父親巴托洛梅奧·貝爾維代羅是個九旬老翁,大半生從事經商。他到過東方不少神奇的地方,掙得了巨大的財富,見多識廣。據他說,見識比金銀財寶還要寶貴,而那時他已經不愁錢財了。他有時笑著嚷道:「我愛一顆牙齒勝過愛一顆寶石,我愛力量勝過愛學問。」這個好父親喜歡聽唐璜給他講青年人的魯莽行為,一面塞給他錢,一面半開玩笑地說:「好孩子,只管胡鬧取樂吧。」這個老人看見年輕人就感到快慰,他注視著生命的光華燦爛,因充滿父愛而覺察不到自己的衰老。貝爾維代羅六十歲時愛上了一位嫺靜美麗的天使。唐璜便是這姍姍來遲又轉瞬即逝的愛情唯一的果實。十五年來,老人一直哀痛失去了他親愛的珠安娜。眼前眾多的僕役和這個兒子更增添了老人的痛苦,使他養成奇怪的習慣。 巴托洛梅奧蟄伏在宮邸最不舒適的角落,深居簡出,連唐璜沒有得到許可也不能進入他父親的房間。這個自甘寂寞的隱士,偶爾也在宮邸或費拉拉的街上行走,好象在找尋一件丟失了的東西;他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遊移不定,心事重重,活象一個被思念或回憶折磨著的人。他的兒子舉行盛宴,宮邸裡響徹歡樂的喧囂聲,庭院裡傳來馬蹄的踢趵聲,家臣們在臺階上擲骰子,爭吵不休,而巴托洛梅奧卻天天只吃七盎司麵包,喝著清水。倘若他要吃一點家禽的話,那是為了將骨頭去喂他忠實的伴侶,一條黑鬈毛狗。他從不抱怨吵鬧聲。他生病期間,如果號角聲和狗吠聲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也只是說一句:「啊!是唐璜回來了!」這地方還從未碰見過一個這樣隨和、這樣寬容的父親;因而小貝爾維代羅對父親隨便慣了,他有一切被寵壞了的孩子的所有壞毛病;父子生活在一起,恰如一個任性的交際花同一個老頭子姘居一樣,他對她的放肆一笑置之,全憑好脾氣去博得她的愛。 唐璜腦海裡重新浮起他少年時的情景,感到實在很難從父親的和善中挑出毛病。這時,一絲內疚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走出長廊時,他幾乎要原諒父親活得這麼長久。他恢復了幾輩的情感,好比一個小偷,由於可以享受一份巧妙偷來的百萬家財,重又變成正派人一樣。緊接著年輕人穿過好幾個又高又冷的廳堂,那都是他父親的居室。他忍受著潮氣的侵襲,呼吸著蓋滿灰塵的古老壁毯和櫥櫃發出的重濁空氣和哈喇味,然後來到老人古色古香的臥室,站在令人作嘔的床前,挨近幾乎就要熄滅的爐火。哥特式的桌子上,放著一盞燈,忽明忽暗,一閃一閃地照射到床上,使老人的臉變幻不定。寒風透過沒有關嚴的窗戶呼呼地吹了進來;雪花刮落在玻璃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這個場景同唐璜剛剛離開的場景是那樣截然不同,使他不禁毛骨悚然。他走近床邊時,一陣狂風把強烈的光柱吹送過去,照亮了父親的頭,他感到周身發冷:父親的面容已經不成樣子了,緊緊包著骨頭的皮呈現出暗綠色,讓老人腦後白色的枕頭一襯,顯得格外可怖;嘴巴因痛苦而抽搐著,半閉半合,牙齒全無,不時發出歎息,這點依稀的活力全仗著暴風雪的呼嘯支持。雖然有這些奄奄待斃的跡象,他的頭依舊赫然顯出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力量,裡面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精神在和死亡搏鬥著。病得凹了下去的雙眼,直勾勾得出奇。仿佛巴托洛梅奧想以臨終前的目光,殺死一個坐在床腳的敵人。這死死的冰冷的目光顯得特別可怕,因為他的頭就象放在醫生桌上的骷髏一樣木然不動。被單清晰地勾畫出了他身體的形狀,顯出老人的軀體也同樣是僵直的。除了眼睛,一切都死了。嘴裡發出的聲響最後也變得機械了。唐璜胸前戴著交際花插上的花束,身上帶著宴會的芳香和酒氣,他對自己這樣來到垂危的父親床邊感到稍許有些羞慚。 「你在尋歡作樂!」老人瞥見兒子,這樣叫道。 就在這時,響起一個歌女清澈而又輕佻的歌聲;這歌女迷住了賓客,為她伴奏的提琴和聲使她更加情緒飽滿;歌聲蓋過了暴風雪的怒吼,一直傳到這個陰森森的房間。唐璜不想在父親面前作出殘忍的肯定的回答。 巴托洛梅奧說:「孩子,我不怪罪你。」 這句好心好意的話刺痛了唐璜,唐璜不能原諒父親這種令人難堪的好意。 「父親,我深感內疚!」他虛偽地說。 「可憐的璜兒,」垂危的病人用微弱的聲音又說,「我一直對你溫厚和藹,你總不至於希望我死吧?」 「噢!」唐璜喊道,「要能把我的生命給您一部分,讓您起死回生,那該多好呀!」(這個紈袴子心想:「這類大話怎麼說都可以,就好象我說要把整個世界奉獻給情婦一樣!」)他剛這樣想完,那條老鬈毛狗就吠叫起來。這深通人性的吠聲使唐璜不寒而慄,他以為這狗知道了他的想法。 奄奄一息的病人嚷著說: 「我知道,孩子,我深信我可以信賴你。我會活下去。對,你會高興的。我會活下去,不過,屬你的生命,連一天也不必奪走。」 「他在癡人說夢,」唐璜思忖著。他高聲接口道:「是呀,親愛的爸爸,您會活下去,象我一樣,因為您的形象會一直留在我的心中。」 「我不是指這麼個活法,」老領主邊說邊使盡氣力想坐起來。垂危的人在床頭總有這樣一種錯覺,現在他就被這種錯覺激動著。他說下去,由於這最後的努力,他的聲音愈加微弱了:「孩子,你聽著,我不想死,就象你不能沒有情婦、美酒、駿馬、鷹隼、獵狗和金錢一樣。」 「我完全相信,」兒子邊想邊跪在床頭邊,吻著巴托洛梅奧那只象死人一樣的手。他大聲說:「但是,爸爸,我親愛的爸爸,必須要服從上帝的意志呀。」 「上帝就是我!」老人喃喃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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