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長壽藥水 | 上頁 下頁


  「不要褻瀆上帝,」年輕人看到他父親的表情咄咄逼人,嚷了起來,「您要自重,您已經行過臨終聖禮,看著您死了,還是個罪人,我會得不到安慰的。」

  「聽我說好不好!」垂死的老人咂著嘴,叫道。

  唐璜不說話了。四周籠罩著可怖的寂靜。透過雪花沉滯的沙沙聲,還能傳來提琴的和聲以及美妙的歌聲,但微弱得象晨曦一般。垂危的老人微笑了。

  「謝謝你邀請了歌女,帶來了音樂,歡宴,年輕美麗、黑髮白膚的女人,還有生活的一切樂趣,這些你都要讓它們駐足長在,我就要再生了。」

  「他神智昏迷到了極點,」唐璜這樣想。

  「我發現了一種起死回生的方法。瞧!到桌子上去找一找,金屬小狗下面藏著一個暗鈕,一按就可以把抽屜打開。」

  「我明白了,父親。」

  「裡面有只小水晶瓶,把它拿出來。」

  「在這兒。」

  「我用了二十年……」這時,老人感到末日臨近,集中全身精力,說道:「一旦我咽下最後一口氣,你就用這種藥水塗抹我全身,那時我就會再生。」

  「藥水只有一點兒。」年輕人回答說。

  巴托洛梅奧已不能再說話了,但他還能聽和看;聽到這句話,他的頭突然可怕地一扭,轉向唐璜,他的脖頸還保持著轉動的狀態,就象雕刻家有意讓他脖子側轉著的一座大理石雕像。他睜大了的眼睛一動不動,十分可怖。他已經死了,就在失去了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幻想的同時死去了。他本想在兒子的心中找到安樂的處所,但找到的卻是一座墳墓,比一般安葬死者的更幽深的墳墓。他的頭髮因恐懼而變得亂糟糟,他痙攣的目光似乎還在表達心聲。這是一個從墳墓中憤然而起,向上帝要求復仇的父親!

  「啊!老傢伙死了。」唐璜嚷道。

  他急忙把神秘的水晶瓶湊到燈光下,好象一個醉鬼酒足飯飽,端詳著他的酒瓶一樣。他沒有看到父親的眼珠已經泛白。那只狗張著嘴來回瞧著它死去的主人和藥水,唐璜也輪番端詳他的父親和瓶子。燈光搖曳不定。周圍萬籟俱寂,提琴已經悄然無聲。唐璜·貝爾維代羅以為看到父親在動彈,嚇得心驚膽顫。他害怕父親控告似的眼睛直勾勾的表情,於是把他的眼皮闔上,好似關上一夜秋風吹打過的百葉窗。他站著,一動不動,陷入聯翩浮想之中。突然,一聲尖厲的響聲,象生銹的發條發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唐璜吃了一驚,藥瓶差點兒掉了下來。比匕首的鋼刃還要冰冷的冷汗從他毛孔裡滲了出來。從一隻掛鐘中,跑出一隻塗彩的木制公雞,喔喔喔地叫了三聲。這是一架精巧的機器,是當時的學者用來按時叫醒自己起床工作的那一種。

  晨曦已經染紅了窗戶。唐璜思索了十個鐘頭。這只古老的掛鐘忠於職守,勝過唐璜對父親應盡的責任。這架機器只是由木頭、滑輪、繩索、齒輪組成,而他則有「人心」這部人類特有的機器。多疑的唐璜怕一不小心把這神秘的液體報銷了,便把瓶子放回哥特式的小桌抽屜。在這莊嚴的時刻,他聽到回廊裡傳來一陣輕微的嘈雜聲: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壓抑著的笑聲,放輕的腳步聲、衣裙的窸窣聲,最後是一夥歡樂的人群儘量屏息靜氣的響聲。門打開了,公爵、唐璜的朋友們,七個交際花和歌女們亂哄哄地出現了,那情景十分出奇,就象朝陽同蠟燭蒼白的光焰相互輝映,舞女們被晨曦驚呆了的那種場面。他們都到這兒來,是按慣例來安慰年輕的繼承人。

  「嘿嘿!可憐的唐璜倒真是看重父親的死呢。」公爵湊在拉布朗比拉的耳旁說。

  「不過他父親也真是個好人,」她答道。

  唐璜經過一夜的思索,面部表情給人以強烈印象,這群人不由得緘默了。男人們肅立不動。那些女人,嘴唇被酒炙幹了,面頰佈滿了吻印,她們跪下來開始祈禱。唐璜看見這光輝、歡樂、笑聲、歌聲、青春、美麗、活力,總之,這些代表人的生命力的東西,竟然跪倒在死亡面前,便不禁顫慄起來。但在這迷人的意大利,尋歡作樂和宗教是成雙配對的,宗教在那裡是作樂尋歡,尋歡作樂在那裡則是一種宗教!親王誠摯地握著唐璜的手;之後,每張臉都同時顯出半是悲愁、半是淡漠的怪相,然後這夥人象鬼怪般消失了,留下了空蕩蕩的大廳。這就是生活的一幅縮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