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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訂十二月十七日的機票。」我說。

  「我的生日?」

  「總覺得這個日子吉利。」

  她淺淺一笑,用細微的語聲說:「謝謝。」

  「起飛是夜間。」我繼續說明,「傍晚離開這裡。正是吃晚飯時間,我想容易脫身。只要搭出租車趕去電車②站,往下就自由了。」

  ② 電氣列車。

  亞紀閉起眼睛,似乎在腦海裡描繪那幅場景。

  「在飛機上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凱恩斯。找地方休息一下,乘澳大利亞國內航班去艾爾斯紅石。度假區有山莊那樣的旅館,應該比較便宜。若不打算回來,隨便住到什麼時候都行。」

  「覺得真能成行了。」她睜開眼睛說。

  「一定成行!不是講定帶你去的麼。」

  我用祖父給的存摺提了款,在旅行社買了機票。海外旅行保險也加入了。意外費事的是兌換澳大利亞元。一般銀行不受理。澳大利亞·新西蘭銀行沒問題,不巧我住的地段沒有營業所。只好給市內銀行一家接一家打電話,總算找出一家兌換澳大利亞元的銀行,當即換了旅行支票。

  最後剩下一個重大問題,那就是如何拿出亞紀的護照。

  「畢竟不好讓家人拿來。」

  「有弟妹倒是可以相求。」

  亞紀和我同是獨苗。她說護照在書桌抽屜裡。幾乎沒機會用,現在肯定也在。她家我去過幾次。只要能進去,拿出輕而易舉。起初商量的是合法進入,但怎麼也想不出訪問藉口。

  「只能偷出來。」我說。

  「到底別無他法。」

  「問題是怎麼潛入。」

  「我來畫房子草圖。」

  她在本子上畫圖,開始幫我做案。

  「我覺得自己好像總幹這種事啊。」我驀然冷靜地反省自己。

  「對不起。」她有些可憐我似的說。

  「想儘快當回地道的高中生。」

  第二天看完亞紀,我在對面咖啡館一邊消磨時間一邊等待下班後的亞紀父親來醫院。咖啡館位於面臨大街的二樓,從靠窗座位可以清楚看見醫院停車場。車記得,不至於看漏。守望一個來小時,亞紀父親的車從正門駛入停車場。馬上就到七點。我看清他下車之後,離開咖啡館。

  我飛一樣騎自行車朝亞紀家奔去。她家住的是祖父那代傳下來的舊木屋。進得房門,走下屏風後面「吱吱呀呀」的樓梯,就是她面對水池的房間。從外面進入感覺是地下室,但從後院看則是一樓。因建在有落差的地基上,房子結構複雜,以致產生這種奇妙現象。亞紀畫的潛入路線,須先從後面樹籬進入院子,再把水池旁邊的貯藏室的門弄開。貯藏室後頭有條通道被舊木箱擋住,移開木箱進去,是正房倉房那樣的地方。這地方應是她房間的後側。

  貯藏室的合葉松了,一碰就掉了下來。舊木箱也好歹移開。按她說的路線排除障礙物前行,很快來到有印象的房間跟前。輕輕打開拉門,房間裡一團漆黑,微微的黴氣味兒挾帶令人懷念的氣息。我打開身上帶的手電筒,檢查她的書桌。護照馬上找到了。關抽屜時,發覺桌面上放一塊小石頭。握了握,涼瓦瓦的石頭感滲入掌心。莫非亞紀時不時這麼把小石頭攥在手裡不成?

  稍微撩開窗簾,可以看見昏暗窗外的水池。水池沐浴著院裡亮著的螢光燈,許多錦鯉在裡面遊動。一次我和亞紀站在這裡眼望水池,默默注視池裡悠悠然游來遊去的鯉魚們。拉合窗簾,我再次環視亞紀的房間。與窗口相對的一側放一個衣櫃。她告訴我最上面的抽屜有她的銀行存摺。為修學旅行存的錢應該分文未動。但我沒拉出她讓我拉的這個抽屜,而拉出另一個抽屜。裡面整齊疊放著亞紀的襯衫和T恤。我把一件拿在手裡。往臉上一貼,她的氣味兒連同洗衣粉味兒微微傳來鼻端。

  時間已過去好一會兒了。我本想快些離開這裡,但身體動彈不得。我很想就這樣待下去,想把房間所有東西拿在手裡、貼在臉上、嗅一嗅氣味兒。隱約留下的亞紀氣味兒攪拌我心中的時間殘渣。刹那間,我陷入令人目眩的歡喜漩渦中,那是仿佛心壁一條條細褶急劇顫動的甜美的歡欣。第一次把嘴唇貼在一起時、第一次緊緊擁抱時的愉悅復蘇過來。然而這輝煌的漩渦下一瞬間即被悄無聲息地吸入黑暗的深淵中。我手拿亞紀的衣服呆呆佇立在漆黑的房間裡。對於時間的感覺偏離正軌。我陷入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已然失去她,現在是為了查看她的遺物走進這個房間的。這是奇特而鮮活的錯覺,就好像在追憶未來,被未來既視感所俘獲。我趕開沁入我每個細胞的亞紀氣味兒,勉強走出房間。

  我向亞紀報告順利拿出護照。

  「往下只等出發了。」她靜靜地說。

  「旅行準備大體就緒。最後買點零碎東西,打好行李就算完事。」

  「給你添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別說怪話!」

  「時常有怪怪的念頭。」亞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甚至想自己是不是真有病。有病的確有病,但躺著的時間裡也在想你,覺你總在我身邊——這樣就沒了有病的感覺。」

  我用裡面的牙齒咬碎感情。

  「瞧你,直到最近還哭鼻子,說吃不下飯來著!」

  「真的。」她淡然一笑,「現在心情非常特別。腦袋裡給病塞得滿滿的,卻根本想不成病;那麼想逃出這裡,現在卻搞不清楚想逃避什麼。」

  「不是逃,而是出發。」

  「是啊,」她象徵性地點一下頭,閉起眼睛。「近來經常夢見你。你也不時夢見過我?」

  「每天都看見真人,用不著做夢。」

  亞紀悄然睜開眼睛。那裡已沒有惶恐和不安的陰影,有的只是密林深處的湖水一般沉靜的神情。她便以這樣的神情問:「如果真人看不到了呢?」

  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那樣的可能性不在我想像力的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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