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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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可我不喜歡這樣,畢竟連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亞紀橫過身體,把臉轉向我。我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 「別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們互相抱著閉起眼睛。小沙礫在代替床墊鋪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發出聲響。 半夜醒來,廣播早已結束。擰短了燈芯的提燈也不知什麼時候熄了。我從床頭下去關掉收音機電源。房間裡悶著提燈的熱量。打開窗,外面涼瓦瓦的空氣和海潮味兒一起湧進。看樣子天還沒亮。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散盡的天空閃出許多星星。也許附近沒有照明的關係,星星近得幾乎可以用釣魚竿捅下來。 「有波浪聲。」亞紀的語音。 「沒睡?」 她來到窗邊向外眺望。隔著黑暗的海面,可以隱約望見對岸的燈火。 「哪一帶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應那兒吧。」 來而複去的海浪聲反復傳來。海浪打翻岸邊的石頭,撤走時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 「哪裡有電話鈴響?」亞紀突然說。 「何至於。」我側耳傾聽,「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電筒,兩人走出房間。走廊裡一團漆黑。手電筒光模模糊糊照出盡頭的牆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間裡有電話響。我們躡手躡腳慢慢前行。電話仍響個不停。房間本應臨近了,電話鈴聲卻絲毫沒有臨近。 鈴聲忽然止住。大概打電話的人判斷沒人接而放下聽筒。我們默默對視。用手電筒光往周圍照射。原來這裡是走廊窗扇壞掉而有樹枝侵入的那個地方。頭頂上,一條枝蔓纏繞的粗樹枝長滿茂密的葉片。往樹枝上一照,一隻銅花金龜在樹皮上趴著。從壞掉的窗口伸出腦袋把手電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遠的地方。這時,亞紀低聲道: 「螢火蟲!」 往她看的那邊凝目看去,草叢中有個小小的光點。一開始只有一個。但細看之下,這邊那邊都有光點輝映。注視之間,數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兩百隻的螢火蟲在雜草和灌木之間閃閃爍爍。趴在葉片上的忽一下子飛起,同兩三隻一起飛了一程又躲進草中不見。數量雖然多,但飛得十分安靜。又像是整個一大群隨風飄移。 「關掉手電筒!」亞紀說。 現在我們和它們置身於同樣的黑暗中。一隻螢火蟲離群朝這邊飛來,曵著微弱的光亮緩緩靠近。飛到房檐那裡,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螢火蟲警惕地往後退了一點,似乎俯在後山伸來的枝梢上歇息。我們等它。稍頃,重新飛起,在亞紀周圍緩緩盤旋,然後像雪花翩然飄落一樣輕輕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螢火蟲選擇了她。它像傳送什麼暗號似的閃了兩三次光亮。 我們屏息斂氣看著螢火蟲。忽閃了幾次之後,螢火蟲悄然飛離亞紀的肩。這回沒有像來時那樣猶猶豫豫,筆直朝同伴們所在的後山草木中飛去。我們目不轉睛追逐螢火蟲的光點。不久,螢火蟲返回群體,在同伴們之間飛來飛去,同許許多多小光點混在一起,無從分辨了。 * * * 我們修學旅行回來時,亞紀已被確診為「再生不良性貧血」。醫生解釋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對此她似乎已經相信。我當然也沒理由懷疑。 為防止感染,護士教給我防護技術。首先穿上走廊衣櫃裡的防護服和口罩,其次把穿來的鞋用專用拖鞋換掉,再在醫院門口洗手消毒,這才得以入內。 每次看見穿防護服戴口罩的我,亞紀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後合。 「一點也不諧調的嘛!」 「有什麼辦法呢!」我沮喪地說,「都怪你的骨髓偷懶不好好製造白血球,才落得這副模樣。」 「學校怎麼樣?」她有意轉換話題。 「還不是老樣子。」我沒好氣地回答。 「快期中考試了吧?」 「像是。」 「學習進度快?」 「就那樣。」 「想快點上學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語。 護士從病房門口探進臉問有變化沒有,對我也笑著打招呼。因為天天來,差不多所有護士都認得我。檢查什麼的大體上午做完,晚飯前安安靜靜。 「監視著呢,看接吻沒有。」護士走後,亞紀低聲道,「近來護士長提醒來著,說不能和常來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喲,病菌會傳染的。」 一瞬間,我腦海中浮現出自己口中爬來爬去的細菌。 「說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麼?」 「也不特別想。」 「吻也沒關係的。」 「傳染了怎麼辦?」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藥水,用那個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藥水仔細漱口。然後坐在床邊和亞紀相對。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無菌狀態中實施接吻,比初吻還要緊張。我們把嘴唇輕輕碰在一起。 「一股藥味兒。」她說。 「今晚發燒可別怪我喲。」 「不過挺好的。」 「再來一次?」 我們再次對上嘴唇。身穿做手術用的那種淡綠色防護服、清潔口腔後進行的接吻,頗像一種莊嚴的儀式。 「明年梅雨時節到城山看繡球花去。」我說。 「初二的約定。」亞紀仿佛望遠似的眯起眼睛,「僅僅過去三年,卻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為發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亞紀現出悵悵陷入深思的神情,低聲道:「還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曖昧地點了下頭,「夠長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時去看了多好。」 「瞧你說的,好像不能康復似的。」 亞紀沒有回答,代以淒寂的笑意。 一天去醫院時她正睡著,也沒有母親陪伴。我從旁邊看她睡著時的臉。由於貧血,臉很蒼白。病房窗口拉著奶油色窗簾。亞紀閉著眼睛。為了避光,臉略略歪向與窗口相反的一邊。透過窗簾射進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間裡飛來飛去。光也落在她臉上,給臉上的表情多了一層安祥的陰翳。我像看奇珍異寶一樣持續看她的睡臉。看著看著,一陣不安朝我襲來——從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見的死如罌粟種粒浮現出來。上寫生課時,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凝視畫紙,雪白的畫紙果真像遮上一層小小的黑點——便是那樣一種感覺。 「亞紀!」 我叫她的名字,反復叫了幾次。她對自己的名字做出反應,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後像要趕走什麼似的左右搖一下腦袋,蓋在臉上的東西一張張剝落,表情隱約透出生機,像鳥叫一樣睜開眼睛。 「阿朔!」亞紀意外似的低聲喚我。 「心情怎樣?」 「睡了一會兒,好多了。」 她從床上坐起,拿過椅背上搭的對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約略帶有頹廢意味的眼神說,「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遠分別,我到底會怎麼樣呢?」 「傻話,不能想那樣的東西。」 「是啊,」她歎息一聲,「好像沒有信心了。」 「醫院寂寞?」 「嗯。」她輕輕點頭。 話語一中斷,沉默就重重壓來。 「自己不在這個人世是怎麼回事呢?一點也想像不出。」稍頃,亞紀自言自語地說,「生命有限——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雖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可平時從沒把理所當然的事當理所當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後……」 「想和你結婚的事?」較之連接話題,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這麼一說,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時,依然趁護士看不見飛快地接吻。對我來說,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證。沒有因感染引起發燒,我打算把這小小的儀式一直堅持下去。 「近來洗頭的時候頭髮掉了很多。」她說。 「藥的副作用?」 亞紀默默點頭。 「很讓人傷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這種時候說什麼好。為沖淡難過,我試著說: 「就算光禿我也喜歡你的。」 她瞪圓眼睛看我: 「別說的那麼直截了當好不好?」 「對不起。」我坦率地道歉。爾後自我辯解似的說:「古文裡的直截了當①是忽然、暫時之意,是吧?」 這時,亞紀突然把臉貼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時驚慌失措。看見她哭還是頭一次。這種情緒不穩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還是用於治療的藥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這時我才隱約察覺病症的不同一般。 ① 原文為「あからさま」,作為古語乃此意,見前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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