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在世界中心呼喚愛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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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中畢業的我們在高中重新分在一個班。那時我對亞紀的愛戀之情已經不容懷疑了。對她的愛戀,是和我就是我這點同樣不言而喻的事。倘若有誰問我「你是喜歡廣瀨吧」,我肯定裝瘋賣傻:瞧你說的什麼呀,現在!自習時間以外的課座位是自由的,所以總是桌挨桌坐在一起。畢竟是高中,對要好男女的親密交往再沒有同學奚落或嫉妒了。我們的存在一如教室的黑板和花瓶,正同日常景致融為一體。反倒是教師方面進行幼稚的干涉:「夠親熱的喲!」我嘴上客客氣氣應一句「托您的福」,而心裡賭氣道「亂管閒事!」 四月開始的《竹取物語》①講讀已入佳境。為保護香具娘不被月亮的使者領走,帝派兵把竹取翁的房子團團圍住。可是香具娘仍被領走,剩下來唯有帝和長生不老藥。但帝不想在沒有香具娘的世界上長生不老,於是命令在距月亮最近的山頂把藥燒掉。故事在講述富士山由來那裡,靜靜落下帷幕。 ①日本第一部以假名(日文字母)寫的物語(章回小說)。砍竹翁從竹中得一女,名香具娘,長成後有五名貴公子和帝王求婚,最後升天奔向月亮。 亞紀一邊傾聽老師講解作品背景,一邊把眼睛盯在課本上不動,似乎在心裡回味剛剛讀完的這個故事。前面頭髮垂下來,擋住形狀嬌好的鼻樑。我看她藏在秀髮裡的耳朵,又看那微微翹起的嘴唇,哪一個都以人手絕對畫不出的微妙線條勾勒成形。靜靜注視之間,不由為那一切都收斂于亞紀這一少女身上深覺不可思議。而那麼美麗的少女居然把情思放在我身上。 突然,一個可怕的固執念頭俘獲了我——即使長命百歲,也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幸福的幸福。我所能做的,只有永遠珍惜和保有這幸福而已。我覺得自己到手的幸福十分虛無縹緲。倘若賦予每個人的幸福的量早已定下,那麼我很有可能在這一瞬間把一生的幸福揮霍一空。她遲早將被月亮的使者領走,剩下來唯獨長生不老般漫長的時間。 回過神時,發現亞紀正往我這邊看。想必我的表情相當嚴肅。她剛剛漾開的微笑當即黯淡下來。 「怎麼了?」 我笨拙地搖一下頭: 「沒什麼。」 下了課,每天一起回家。從學校到家的路盡可能慢走。有時繞遠路來延長時間。即使這樣,也還是轉眼之間就來到岔路口。莫名其妙。同一條路一個人走覺得又長又單調;而兩個人邊聊邊走,就很想一直走下去。塞滿課本和參考書的書包的重量也不覺難受。 我們的人生或許也是同樣,好幾年後我這樣想道。一個人活著的人生,感覺上漫長而又枯燥;而若同喜歡的人在一起,一忽兒就來到岔路口。 * * * 祖母去世後,祖父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前面也寫了,他說房子不適於老年人居住,開始一個人在公寓裡生活。本來就是農民出身,到祖父的父親那代似乎成了相當大的地主。但由於農地改革,世家沒落了,作為後嗣的祖父來東京投身於實業界。趁戰敗混亂之機賺了筆錢,回鄉下後三十剛出頭就創辦了食品加工公司。和祖母結婚後生下父親。據母親講,祖父的公司乘經濟起飛的強風順利發展壯大,祖父一家過上即使在旁人眼裡也顯而易見的富裕生活。不料,父親高中畢業後,祖父把好不容易做大的公司爽快地讓給部下,自己參加競選當了議員。往下一連當了十多年議員,資產也大部分用作競選資金消失了。祖母去世的時候除了房子已沒有像樣的財產了。不久從政界也退下來,如今一個人悠然自得地打發時光。 從上初中開始,我就不時以做慈善事業的念頭跑去祖父公寓那裡,給他講學校的事,或者邊看電視上的相撲邊喝啤酒。有時候祖父也講他年輕時的事。祖父十七八歲時有個心上人卻因故未能走在一起的故事也是那時候講起的。 「她有肺病。」祖父一如往常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波爾多幹紅說道,「如今結核什麼的吃藥馬上就好,但當時只能吃有營養的東西。在空氣新鮮的地方靜靜躺著。那時候的女人,不相當壯實是無法忍受婚姻生活的。畢竟是家用電器一概沒有的時代。做飯也好洗衣服也好,都是現在無法想像的重活。何況我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一心要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即使再互相喜歡,也絕不能結婚的。這點兩人都清楚。艱苦歲月啊!」 「往後怎麼樣了?」我喝著易拉罐啤酒問。 「我被抓去當兵,被迫過了好幾年兵營生活。」祖父繼續下文,「沒以為會活著見第二次。以為當兵期間她會死掉,自己也不會活著回來。所以分別時互相發誓至少來世朝夕相守。」祖父停頓下來,眼神仿佛眺望遠方搖曵不定。「可是命運這東西真是啼笑皆非。戰爭結束回去一看,兩人都活了下來。以為沒有將來的時候居然清心寡欲,而一想到來日方長,欲望就又上來了。我橫豎要和她在一起。所以想賺錢。因為只要有了錢,結核也好什麼也好,都能娶了她把她養活下來。」 「所以來到東京?」 祖父點頭。「東京還差不多一片焦土。」祖父繼續道,「糧食最緊張不過,通貨膨脹也夠要命。在近乎無法狀態的情況下,人們全都營養失調,離死只差半步,眼睛放著凶光。我也拼死拼活設法賺錢。寡廉鮮恥的勾當也沒少幹。殺人固然沒有,但此外差不多什麼事都幹了。不料,在我這麼起早貪黑幹活時間裡,結核特效藥開發出來了——鏈黴素那玩意兒。」 「名稱聽說過。」 「結果,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好了,治好了是好。可是病治好了,就意味可以出嫁了。理所當然,父母要趁女兒還年輕時嫁出去。」 「你呢?」 「人家沒看上。」 「為什麼?」 「做亂七八糟的買賣嘛,再說又蹲過班房。她父母對此好像早已瞭解。」 「可你不是為了和那個人在一起才那樣的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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