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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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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向紅燈區的馬博特街口。路面未鋪卵石,骨骼般的電

  車岔道伸向遠方,沿線是像鬼火似的紅綠信號燈和危險信號

  機。一排排簡陋的房屋半敞著門。偶有燈火朦朦朧朧地映出

  彩虹般的扇形光環。一群矮小的男男女女圍著停在這裡的拉

  白奧蒂的平底船型冰淇淋車[1] ,爭爭吵吵。他們抓取夾有煤炭

  色[2]和紫銅色冰淇淋的薄脆餅。這些孩子們邊嘬著,邊緩緩地

  散去。平底車高高抬起雞冠形天鵝頭,穿過燈檯下的黑暗前

  進,依稀浮現出藍白兩色。回蕩著口哨的相互呼應聲。)

  呼聲等一等,親愛的。我跟你一道去。

  應答到馬棚後面來。

  (一個又聾又啞的白癡鼓著金魚眼,鬆弛的嘴巴淌著口

  水,因患舞踏病渾身發顫,趔趔趄趄地走過。孩子們手拉著手,把他圈在中間。)

  孩子們左撇子!敬禮!

  白癡(舉起麻痹的左臂,發出咯咯聲)金立!

  孩子們老爺兒哪兒去啦?

  白癡(結結巴巴地)施邊兒。[3]

  (他們放開了他。他打著趔趄往前走。一個侏儒女子在兩

  道欄杆之間吊根繩子,坐在上面打秋千,口中數著數。一個男

  子趴在垃圾箱上,用胳膊和帽子掩著臉,移動一下[4],呻吟,咯

  吱咯吱地磨牙齒,接著又打起呼嚕。臺階上,一個到處掏垃圾

  的侏儒,蹲下身去,把一袋破布爛骨扛到肩上。一個老嫗手執

  一盞滿是油煙的煤油燈站在一旁,將她那最後一隻瓶子塞進

  他的口袋。男子扛起獵物,將鴨舌帽拽歪,一聲不響地蹣跚而

  去。老嫗搖晃著燈,也回到自己的窩。一個羅圈腿娃娃手裡拿

  著紙做的羽毛球,蹲在門口,跟在她後面使勁地橫爬著,並抓

  住她的裙子往上攀。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壯工雙手握住地窖子

  前的柵欄,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地踱著。拐角處,兩個披著短鬥

  篷的夜班巡警,手按著裝警棍的皮套,朦朦朧朧中身影顯得高

  大無比。一隻盤子打碎了,一個女人尖聲嚷叫,接著是娃娃的

  啼哭聲。男人厲聲咒駡,嘟嘟囔囔,隨後沉默下來。幾個人影

  晃來晃去,忽而潛藏起來,忽而又從破房子裡窺伺。一間點燃

  著嵌在瓶口裡的蠟燭的屋中,一個邋裡邋遢的女人正替一個

  長著瘰癘的娃娃梳理著其亂如麻的頭髮。從一條巷子裡傳出西茜·卡弗裡那依然很年輕的高亢歌聲。)

  西茜·卡弗裡

  我把它給了摩莉,

  因為她無憂無慮,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5],腋下緊緊夾著短棍,搖搖晃

  晃地走著,向右轉,一起放屁。從巷子裡傳出男人們的一陣朗笑聲。一個悍婦嗄聲惡言還擊。)

  悍婦天打雷霹的,毛屁股蛋兒。卡文妞兒,加油兒。

  西茜·卡弗裡我運氣好著呢。卡文、庫特黑爾和貝爾士爾貝特[6] 。(唱)

  我把它給了內莉,

  讓她戳到肚皮裡,

  把鴨腿兒給了她,

  把鴨腿兒給了她。

  (士兵卡爾和士兵康普頓轉過身來反唇相譏。他們的軍服

  在燈光映照下鮮豔如血色,凹陷的黑軍帽扣在剪得短短的金

  黃色頭髮上。斯蒂芬·迪達勒斯和林奇穿過人群,同英國兵擦身而過。)

  士兵康普頓(晃動手指)給牧師[7] 讓路。

  士兵·卡爾(轉過身來招呼)哦,牧師!

  西茜·卡弗裡(嗓音越來越高)

  她拿到了鴨腿兒。

  不知放在哪兒啦,

  把鴨腿兒給了她。

  (斯蒂芬左手掄著梣木手杖,快活地唱著復活節「將祭

  文」。林奇陪伴著她,將騎手帽低低地拉到額下,皺起眉頭,面

  上泛著不悅的冷笑。)

  斯蒂芬我瞧見殿堂右手噴出一股水。哈利路亞。

  (一個上了年紀的妓院老鴇從門口齜出饑餓的齙牙。)

  老鴇(嗓音嘶啞地低聲說)噓!過來呀,我告訴你。裡面有個黃花姑娘哩。噓!

  斯蒂芬(略提高嗓音)凡是挨近水的人。

  老鴇(在他們背後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三一學院的醫科學生。輸卵管咋啦?儘管長了根雞巴,可一個子兒也不稱。

  (伊迪·博德曼吸吮著鼻涕,跟伯莎·薩波爾蜷縮在一

  起。此刻拉過披肩掩住鼻孔。)

  伊迪·博德曼(罵罵咧咧地)接著,那傢伙說:「我瞧見你在弗思富爾廣場跟你那個戴睡帽的浪蕩漢——鐵道塗油工一道鬼混啦。」「你瞧見了又怎麼樣?」我說。「你這是多管閒事,」我說。「你從來也沒見我跟一個有老婆的山地人勾搭過!」我說。瞧她那副德性!一個告密者!頑固得像頭騾子!她自己才同時跟兩個男人一道溜達呢:火車司機基爾布賴德和一等兵奧利芬特。

  斯蒂芬(得意洋洋地)個個都得到拯救。[8]

  (他胡亂木手杖,瓦斯燈的暈輪便抖動起來,那光

  撒遍世界。一隻到處覓食的白色褐斑長毛垂耳狗吼叫著,跟

  在他後面。林奇踢了它一腳,把它嚇跑了。)

  林奇還有呢?

  斯蒂芬(回頭望瞭望)因此,將成為人類共同語言的,乃是手勢,而並非音樂或氣味。這種傳達手段所明確顯示的不是通常的意義,而是生命第一原理,結構性的節奏。

  林奇黃色哲學的言語宗教學。梅克倫堡街[ 9] 的形而上學!

  斯蒂芬莎士比亞就受盡了悍婦的折磨,蘇格拉底也怕老婆。就連那位絕頂聰明的斯塔基萊特人[10]都被一個蕩婦套上嚼子和籠頭,騎來騎去。

  林奇哎!

  斯蒂芬不管怎樣,誰需要打兩次手勢來比劃麵包和甕呢?在莪默的詩裡,這個動作就表示麵包和酒甕。[11]替我拿著手杖。

  林奇讓你的黃手杖見鬼去吧。咱們到哪兒去呀?

  斯蒂芬好色的山貓[12],咱們找無情的美女喬治娜·約翰遜[13]去,走向年少時曾賜與我歡樂的女神。[14]

  (斯蒂芬把梣木手杖塞給林奇,緩緩攤開雙手,頭朝後仰。

  在距胸部一拃的地方手心向下,十指尖交叉,若即若離。左手

  舉得略高。)

  林奇哪個是麵包甕[15]?簡直不中用。究竟是甕還是海關,你來說明吧。喏,接住你的拐棍兒,走吧。

  (他們走過去。湯米·卡弗裡爬行到一根瓦斯燈杆跟前,

  緊緊抱住它,使勁爬上去。接著又從頂上前蹬後踹地哧溜下

  來。傑基·卡弗裡也抱住燈杆要往上爬。一個壯工歪倚著燈

  杆。雙胞胎摸著黑倉皇逃走。工人晃晃悠悠地用食指按住鼻

  翼的一邊,從另一邊鼻孔裡擤出長長的一條鼻涕。壯工挑著忽

  明忽暗的號燈,從人叢中腳步蹣跚地踱去。

  (河霧宛若一條條的蛇一般徐徐蠕動過來。從陰溝、裂縫、

  污水坑和糞堆,向四面八方發散出污濁的臭氣。南面,在朝海

  洋流去的河水那邊,有紅光跳躍著。壯工撥開人群,朝著電車

  軌道側線趔趔趄趄地走去。遠處,布盧姆出現在鐵橋下的彼

  端,面龐漲得通紅,氣喘吁吁,正往側兜裡塞麵包和巧克力。隔

  著吉倫理髮店的窗戶可以瞥見一幀綜合照片[ 16] ,映出納爾遜

  的瀟灑英姿。映在旁邊那凹面鏡裡的是害著相思病、憔悴不

  堪、陰鬱憂傷的布——盧——姆。嚴峻的格拉頓從正面逼視著

  他——身為布盧姆的布盧姆。驃悍的威靈頓瞪著雙目,嚇得他

  趕緊走過去,然而映在凸面鏡裡那小豬眼睛肥下巴胖臉蛋兒、

  快快活活的波爾迪,逗樂的笨蛋,笑嘻嘻的,卻絲毫也沒讓他

  受驚。

  (布盧姆走到安東尼奧·拉白奧蒂的門口時停下腳步。在

  亮晃晃的弧光燈下淌著汗。他消失了一下,俄而又重新出現,

  匆匆趕路。)

  布盧姆魚配土豆,哎,真夠嗆!

  (他消失在正往下撂百葉窗的奧爾豪森豬肉店裡。少頃,

  呼哧呼哧的布——盧——姆,氣喘吁吁的波爾迪,又從百葉窗

  底下鑽出來。兩隻手裡各拎著一個包兒。一包是溫吞吞的豬

  腳,另一包是冷羊蹄,上面撒著整粒的胡椒。他喘著氣,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然後歪起身子,用一個包兒頂住肋骨,呻吟著。)

  布盧姆小肚子疼得慌。我何必這麼跑呢?

  (他小心翼翼地呼吸,慢慢騰騰地朝著點了燈的岔道走去。紅燈又跳躍了。)

  布盧姆那是什麼?是信號燈嗎?是探照燈哩。

  (他站在科馬克那家店的拐角處,觀望著。)

  布盧姆是北極光[17],還是煉鋼廠?啊,當然是消防隊嘍。不管怎樣,是南邊。好大一片火焰。說不定是他[18]的房子哩。貝格爾灌木[ 19] 。我們家不要緊。(他愉快地哼唱。)倫敦著火啦,倫敦著火啦![ 20] 著火啦;著火啦!(他瞥見壯工在塔爾博街另一頭撥開人群穿行。)我會跟他失散的。跑!快點兒。不如從這兒穿過去。

  (他一個箭步躥過馬路。頑童們喊叫。)

  頑童們當心點兒,大爺!

  (兩個騎車人,點燃的紙燈晃悠著,丁零零地響著鈴,像遊

  泳般地擦身而過。)

  鈴鐺丁零零,丁零零。

  布盧姆(腳上抽筋,直挺挺的站著)噢!

  (他四下裡望望,猛地朝前一躥。穿過朦朦上升的霧,一輛

  龍頭撒沙車[21]謹慎地駛來。它眨巴著巨大的前燈,沉甸甸地

  朝他壓將過來。車頂的觸輪嘶嘶地摩擦著電線。駕駛員當當

  地踩著腳鐘。)

  警鐘當當布啦吧喀布啦德吧咯布盧。

  (制動器猛烈地嘎嘎響。布盧姆舉起那只像警察般戴著白

  手套的手,雙腿僵直地跌跌撞撞跳離路軌。長著獅子鼻的電車

  司機猛地栽到駕駛盤上。他一邊滑也似的駛過去,一邊從輪鎖與銷子上面叫喊。)

  司機嘿,你這屎褲子,打算耍帽子把戲[22]嗎?

  (布盧姆靈巧地跳到邊石上,又停下腳步。他伸出一隻拿著包包的手,從臉蛋兒上抹掉濺上去的泥點子。)

  布盧姆原來是禁止通行。好險哪,然而這下子疼痛倒是消了,又得重新練練桑道操[23]了。俯臥撐。還得加入交通事故保險才行。天主保佑。(他摸了摸褲兜。)可憐的媽媽的護身符。鞋後跟動不動就被軌道卡住,鞋帶又容易被車輪勾住。有一天在利奧納德街的拐角那兒、,警察局的囚車把我一隻鞋刮走了。第三回就靈驗了。用鞋耍把戲。司機真蠻橫。我本該舉報他。他們太緊張了,所以弄得神經過敏。今天早晨我瞧馬車裡那個女人時,跟我搗亂的,興許就是這個傢伙。同一類的美人兒。不管怎麼說,他的動作夠敏捷的哩。腿腳不靈便了。用打趣的口吻說真心話。在萊德小巷,抽筋抽得好厲害。我大概是食物中毒吧。幸運的徵兆。怎麼回事呢?那也許是私宰的牛。牲口身上打著烙印。(他閉一會兒眼睛。)頭有點兒發暈。每月都鬧一次,要麼就是另外那檔子事的反應。腦袋瓜兒暈暈忽忽的。那種疲倦的感覺。我已經吃不消啦。噢!

  (一個不祥的人影交叉著腿,倚著奧貝恩[24]的牆。這是一

  張陌生的臉,仿佛注射了發黑的水銀。那人影從一頂墨西哥闊

  邊帽底下,用兇狠的目光盯著他。)

  布盧姆晚上好,懷特小姐。這是什麼街呀?[25]

  人影(面無表情地舉起胳膊作為信號)口令。馬博特街[26]。

  布盧姆哈哈。謝謝。世界語。再見。[27](他喃喃地說)是那個愛打架的傢伙派來的蓋爾語聯盟的密探。

  (他向前邁步。一個肩上扛著麻袋的拾破爛的攔住他的去

  路。他朝左邊走,拾破爛的也朝左拐。)

  布盧姆勞駕。

  (他朝右邊跳去,拾破爛的也朝右跳。)

  布盧姆勞駕。

  (他轉了個彎,側身而行,躲到一旁,悄悄地溜過去往前

  走。

  布盧姆一直靠右邊、右邊、右邊走。旅行俱樂部在斯蒂普阿塞德豎起了路標,是誰帶來這項公共福利的呢?是由於我迷了路,給《愛爾蘭騎車人》的讀者來信欄寫了封信,題目是《在最黑暗的斯蒂普阿塞德》。靠、靠、靠右邊走。半夜裡撿著破爛和骨頭。倒更像是買賣賊贓哩。殺人兇手首先會到這種地方來,以便洗滌塵世間的罪惡。

  (傑基·卡弗裡被湯米·卡弗裡追逐著奔來,同布盧姆撞個滿懷。)

  布盧姆噢!

  (嚇了一跳,大腿發軟,停了下來。湯米和傑基就在那兒,

  當場失去蹤影。布盧姆雙手持包,輕拍著懷錶袋,裝筆記本的褲兜,裝皮夾子的褲兜,那本《偷情的快樂》、土豆和香皂。)

  布盧姆可得當心扒手。小偷兒慣耍的花招:撞你一下,順手就摸走你的包。

  (一只能叼回獵物的狼狗,鼻子貼地嗅著,踱了過來。一個

  仰臥著的人影打了個噴嚏。出現了一個彎腰駝背、留著鬍子的

  人。他身著錫安的長老所穿的那種長袍,頭戴有著深紅流蘇的

  吸煙帽。玳瑁框眼鏡一直耷拉到鼻翼上。鼻歪嘴斜的臉上是一道道黃色毒藥的斑痕。)

  魯道爾夫今天你是第二次浪費半克朗銀市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決不可跟那幫異教徒醉鬼們混在一起。瞧,你就是攢不住錢。

  布盧姆(將豬腳和羊蹄藏在背後,垂頭喪氣地撫摩著溫吞吞的和冰冷的腳肉和蹄肉。)是的,我明白,爹。[28]

  魯道爾夫你在這兒幹些什麼名堂啊?你沒有靈魂嗎?(他伸出虛弱的禿鷲爪子,撫摩著布盧姆那沉默的臉。)你不是我兒子利奧波德嗎?不是利奧波德的孫子嗎?你不是我那親愛的兒子利奧波德嗎?就是那個離開父親的家,也離開祖先亞伯拉罕和雅各的上帝的利奧波德嗎?

  布盧姆(惶恐地)大概是的,父親。莫森索爾[ 29] 。這就是他的下場。

  魯道爾夫(嚴厲地)那天晚上,你把寶貴的金錢揮霍了一通,喝得爛醉如泥,被他們護送回家。那幫流浪漢究竟是你的一些什麼人?

  布盧姆(身著年輕人穿的一套時髦的藍色牛津服裝,白色窄肩背心,頭戴褐色登山帽。懷裡是一塊紳士用的純銀沃特伯裡牌轉柄表,佩著一條綴有圖章的艾伯特雙飾鏈[30]。半邊身子滿是厚厚一層泥巴。)是越野賽跑的選手,父親。我就那麼一回。

  魯道爾夫一回!從頭到腳都是泥。手上還劃破了個口子。會患破傷風的。他們會要你命的,充滿生氣的利奧波德。對那幫傢伙你可得當心啊。

  布盧姆(懦弱地)他們問我敢不敢比比短跑。道路上淨是泥,我跌了一跤。

  魯道爾夫(輕蔑地)不務正業的異教徒。[31]你那可憐的母親要是看見了該怎麼說!

  布盧姆媽媽!

  艾琳·布盧姆(她手裡斜端著蠟臺,出現在樓梯欄杆上端。頭戴啞劇中貴婦人戴的那種下巴上系帶子的頭巾式軟帽,身穿寡婦吐安基[32]那種有襯架和腰墊的裙子;襯衫鈕扣釘在背後,袖子是羊腳型的;戴著灰色露指長手套,配以有浮雕的玉石胸針。盤成辮子的頭髮用縐網罩起。她吃驚地尖聲嚷叫。)噢,神聖的救世主,這孩子給糟踐成什麼樣子啦!快給我嗅鹽[33]。(她撩起一道裙褶,在那鉛灰色條紋襯裙的兜兒裡摸索。從兜兒裡掉出一隻小藥瓶、一枚「天主羔羊」[34]、一隻乾癟的土豆和一個賽璐璐玩偶。)聖母聖心啊,你到底在哪兒呢,在哪兒呢?

  (布盧姆囁嚅著,兩眼垂下,開始把那兩個包兒往鼓鼓囊

  囊的兜兒裡塞,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嘴裡不知嘟囔些什

  麼。)

  聲音(尖銳地)波爾迪!

  布盧姆誰呀?(他急忙彎下腰去,笨拙地搪開什麼人打過來的一拳。)有何貴幹?

  (他抬頭看。眼前出現了一位亭亭玉立、身著土耳其裝束

  的美女,旁邊是幾棵棗椰樹的蜃景。豐腴的曲線將她那猩紅色

  長褲與短上衣撐得鼓鼓的,開叉兒處露出金色襯裡。她系著一

  條寬幅黃色腰帶,臉上蒙著白色——夜間變為紫羅蘭色——面紗,只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和黑亮的頭髮。)

  布盧姆摩莉!

  瑪莉恩什麼呀?親愛的,打今兒起,你招呼我的時候,就叫我瑪莉恩太太吧。(用挖苦口吻)可憐的小丈夫,叫你等了這麼半天,腳都冰涼了吧?

  布盧姆(調換了一下雙腳的位置)不,不,一點兒都不。

  (他極其激動地呼吸著,大口大口地吞進空氣。有多少話

  想問,有多少希望,為她的晚餐備下的豬腳,要告訴她的事,解

  釋,欲望,簡直著迷了。一枚硬幣在她前額上閃爍著。她腳上

  戴著幾枚寶石趾環。踝部戴著纖細的腳鐐。她身旁是一隻駱

  駝,纏著塔樓狀頭巾,佇候著。那上下跳動著的駝橋[35],垂下

  一道有著無數階磴的綢梯。駱駝不大情願地擺動著它那臀部,

  慢慢騰騰地湊過來:她猛揍了一下它的屁股,包金的手鐲玎玲玲響著,慍怒地用摩爾話罵他:)

  瑪莉恩女性的小天堂![36]

  (駱駝舉起一隻前腳,從樹上摘下一枚大芒果,將它夾在

  偶蹄間,獻給女主人。然後它眨巴著眼睛,揚起脖子,耷拉下

  腦袋,咕噥著,掙扎著跪下。布盧姆像做蛙跳遊戲般地彎下腰

  去。)

  布盧姆我可以給你……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你的經紀人……瑪莉恩太太……假若你……

  瑪莉恩那麼,你注意到什麼變化了嗎?(雙手徐徐地撫摩飾著珠寶的三角胸衣,眼中逐漸顯出友善的揶揄神色。)哦,波爾迪,波爾迪,你依然是個老古板!去見見世面,到廣闊的天地中去[37]開開眼界吧。

  布盧姆我正要折回去取那加了香橙花液的白蠟洗劑呢。每逢星期四,鋪子總要提前打烊。可是,明天早晨我首先要辦的就是這事兒。(他把身上的幾個兜兒都拍了拍。)浮游腎。哎!

  (他指指南邊,又指指東邊。一塊潔淨、嶄新的檸檬肥皂發

  散出光與芳香,冉冉升起。)

  肥皂

  布盧姆和我,是般配的一對。

  他拭亮地球,我擦光天空。

  (藥劑師斯威尼那張滿是雀斑的臉出現在太陽牌肥皂的

  圓盤上。)

  斯威尼您哪,三先令一便士。

  布盧姆好的。是為我老婆買的。瑪莉恩太太。特製的。

  瑪莉恩(柔聲)波爾迪!

  布盧姆哦,太太?

  瑪莉恩你的心跳得快些了嗎?[38]

  (她面泛輕蔑神色款款踱開,嘴裡哼著《唐喬萬尼》中的二重唱。她身材豐滿得像只嬌養著的胸脯鼓鼓的鴿子。)

  布盧姆關於「沃利奧」[39],你有把握嗎?我指的是發音……

  (他尾隨於後,四處嗅著的狼狗又跟蹤著他。上了年紀的

  老鴇拽住他的袖子。她下巴上的那顆黑痣上長的毛閃閃發

  光。)

  老鴇一個處女十先令。黃花姑娘哩,從來沒有人碰過。才十五歲。家裡除了她那爛醉的爹,啥人也沒有。

  (她伸手指了指。布賴迪·凱利[40]被雨淋得精濕,站在她

  那黑洞洞的魔窟裂縫裡。)

  布賴迪哈奇街。你心目中有好的嗎?

  (她尖口叫一聲。呼扇著蝙蝠般的披肩,撒腿就跑。一個粗

  壯的暴徒腳蹬長靴,跨著大步追趕著。他在臺階那兒磕絆了一

  下,站穩了,縱身一跳,消失在黑暗中。傳來一陣微弱的尖笑

  聲,越來越低微了。)

  老鴇(她那狼一般的眼睛賊亮賊亮的)那位老爺找樂子去啦。在妓館裡可弄不到黃花閨女。十先令。可要是整宵泡在這兒,會給便衣警察撞上的。六十六號巡警可真是個狗養的。

  (格蒂·麥克道維爾斜瞅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她一面

  送秋波,一面從背後抽出血跡斑斑的布片,賣弄風情地拿給他

  看。)

  格蒂我把在世上的全部財產你和你[41]。(她喃喃地說)是你幹的。我恨你。

  布盧姆我?什麼時候?你作夢哪,我從來沒見過你。

  老鴇你這騙子,放開老爺。還給老爺寫什麼滿紙瞎話的信。滿街拉客賣淫。像你這麼個蕩婦,就欠你媽沒把你捆在床柱子上,用皮帶抽你一頓。

  格蒂(對布盧姆)我那襯褲的秘密,你統統瞧見了。(她哽咽著,愛撫他的袖子。)你這個下流的有婦之夫!正因為你對我幹了那檔子事,我愛你。

  (她跛著腳溜走了。布林太太身穿有著松垮垮的褶襇口袋

  的起絨粗呢男大氅,佇立在人行道上。她那雙調皮的眼睛睜得

  老大,笑咪咪地齜著食草動物般的齙牙。)

  布林太太這位先生是……

  布盧姆(莊重地咳嗽著)太太,我榮幸地收到了您本月十六日的大函……

  布林太太布盧姆先生!你竟跑到這罪惡的魔窟來啦!這下狐狸尾巴可給我抓住啦!你這個流氓!

  布盧姆(著了慌)別那麼大聲喊我的名字。你究竟把我看成什麼人啦?可別出賣我。隔牆有耳嘛。你好嗎?好久不見啦。你看上去挺好。可不是嘛。這月氣候真好。黑色能夠折射光。從這兒抄近路就到家啦。這一帶蠻有趣。拯救淪落的風塵女子。瑪達琳濟良所。我是秘書……

  布林太太(翹起一個指頭)喏,別瞎扯啦!我知道有人不喜歡這樣。哦,等我見了摩莉再說!(狡黠地)你最好馬上如實招來,否則就會大難臨頭!

  布盧姆(回頭看看)她時常念叨要來見識見識哩。逛逛這花街柳巷。喏,異國情調嘛。她說要是有錢,還想雇上幾名穿號衣的黑皮膚僕役呢。就像黑獸奧瑟羅那樣的。[42]尤金·斯特拉頓[43]。連利弗莫爾黑臉合唱團[44]的打拍員和巧辯演員[45]都行。還有博赫弟兄[46]。只要是黑的,連掃煙囪的都成。

  (化裝成黑臉的湯姆和薩姆,博赫跳了出來,身穿雪白帆

  布上衣,猩紅短襪,漿洗得硬梆梆的薩姆勃[47]高領,扣眼兒裡

  插著大朵的鮮紅紫苑花。肩上各掛著一把五弦琴[48]。黑人特

  有的淺黑小手嘣嘣地撥弄著琴弦。一雙白色卡菲爾[49]那樣的

  眼睛和一嘴暴牙閃閃發光。他們腳蹬粗陋的木靴,咯噔咯噔地

  跳著喧囂、急促的雙人舞。撥弦,歌唱,忽而背對背,忽而腳尖

  挨後跟,忽而又後跟挨腳尖。用黑人的厚嘴唇吱吱咂咂地鼓噪

  助威。)

  湯姆與薩姆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裡,

  有人呆在家裡,我知道的,

  有人和迪娜一道在家裡,

  彈奏那把古老的五弦琴[50 ] 。

  (他們猛地摘掉黑人面具,露出那淳樸的娃娃臉。然後哧

  哧竊笑,哈哈大笑,咚咚、當當地奏著琴,跳著步態舞,揚長而

  去。)

  布盧姆(面泛著酸溜溜甜蜜蜜的微笑)要是你有興致的話,咱倆何妨也廝混一陣?也許你肯讓我擁抱上那麼幾分之一秒吧?

  布林太太(快活地尖口叫著)哦,你這個傻瓜!也該去照照鏡子!

  布盧姆咱們是老交情嘛。我的意思不過是要在兩對不同的小夫妻問再來個雜婚,也就是交換老婆。你曉得,在我心窩兒裡對你總有點兒意思。(憂鬱地)情人節那天,是我把那張可愛的小羚羊圖片送給你的。

  布林太太哎呀,天哪,瞧你這副醜樣子!簡直是滑稽。(她好奇地伸出一隻手。)你背後藏著什麼?告訴咱,好乖乖。

  布盧姆(用自己空著的那只手攥住她那只手的手腕子。)當年的喬西·鮑威爾[51]是都柏林首屈一指的美人兒。時間過得好快啊!咱們回顧一下吧。你還記得一個聖誕夜,喬治娜·辛普森舉行新屋落成宴那次,他們玩歐文·畢曉普遊戲[52]:蒙起眼睛找飾針啦,表演測心術什麼的。提問:這只鼻煙盒裡裝著什麼?

  布林大太那天晚上你可是明星,表演半滑稽的朗誦,演得維妙維肖。你一向都是婦女們的紅人兒。

  布盧姆(裝扮成貴婦的隨從。身著波紋綢鑲邊的無尾晚禮服,扣眼上戴著一枚共濟會藍色徽章,系著黑蝴蝶結領帶,珍珠領扣,一隻手裡歪舉著棱形的香檳酒杯。)女士們,先生們,為了愛爾蘭,為了家園和麗人[53]乾杯。

  布林太太那一去不復返的日子令人懷念。那古老甜蜜的情歌[54]。

  布盧姆(有意把嗓門放低)說實在的,我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某一位的某物眼下是不是有點兒熱熱的。

  布林太太(親昵地)熱得厲害!倫敦熱熱的,我簡直渾身熱熱的!(同他的側腹相蹭蹬)咱們在客廳裡玩猜謎遊戲,再從聖誕樹上取下摔炮玩它一陣然後就坐在樓梯口的長凳上,檞寄生枝[55]的蔭影裡。光是咱倆在一起。

  布盧姆(頭戴綴有琥珀色半月的紫色拿破崙帽,慢慢地把手指放到她那柔軟、濕潤、豐腴的手心裡。她順從地任聽他擺佈。)那是一夜之中最陰森的時候[56] 。我小心翼翼地從這只手裡慢慢兒挑出一根刺。(將一枚紅玉戒指輕輕地套到她的手指上,並溫存他說)手拉著手[57]。

  布林太大(身穿染成月白色的連衣裙式晚禮服,額上戴著一頂華麗燦爛的仙女冠,跳舞卡片落在月白色緞子拖鞋旁邊。她溫柔地彎起手掌。急促地喘著氣。)我要,又[58] ……你發燒哪!你都燙傷啦!左手最挨近心臟啦。

  布盧姆當你做了目前這個選擇時,人家都說你們不啻是美女與野獸[59]。對這一點,我永遠也不能饒恕你。(他攥起一個拳頭,按住前額。)想想看,這對我意味著什麼。當年,你對我意味著一切。(沙啞地)女人哪,快要把我毀滅啦!

  (丹尼斯·布林頭戴白色大禮帽,前後胸掛著威茲德姆·

  希利的廣告牌,吸拉著氈拖鞋,從他們身邊磨蹭著踱過去。他

  那把不起眼的鬍子紮煞著,忽而朝左邊,忽而朝右邊咕噥著。

  小個子阿爾夫·柏根身穿印有黑桃麼[60]的外套,笑彎了腰。

  忽而朝左忽而朝右地跟蹤著他。)

  阿爾夫·柏根(嘲弄地指著廣告牌)萬事休矣:完蛋。

  布林太太(對布盧姆)樓下在表演天翻地覆[61]。(給他遞了個媚眼)你為什麼不吻一吻那個部位,好醫治創傷呢?你心裡直癢癢嘛。

  布盧姆(震驚)你是摩莉最好的朋友啊!怎麼能這樣?

  布林太大(從嘴唇問伸出果肉般的舌頭,想要給他個鴿吻)哼。你問得無聊,沒法回答。你那裡有什麼小禮物送給我嗎?

  布盧姆(生硬地)清真食品。當晚飯吃的快餐。家裡沒有李樹商標罐頭肉,那就是美中不足[62]。我看了《麗亞》的演出,班德曼·帕默夫人,她演的莎士比亞,真是再精采不過了。可惜我把節目單扔了。要是買豬腳,就數這個地方好。摸摸看。

  (裡奇·古爾丁用飾針在頭上別了三頂女帽,腋下夾著考

  立斯- 沃德律師事務所的公文包,上面用白灰塗著一副骷髏

  與交叉的大腿骨。公文包太重,使他的身子往一邊墜。打開一

  看,滿是半熟的幹香腸,熏曹白魚、芬頓[63] 黑線鱈和裹得嚴嚴

  實實的藥丸。)

  裡奇都柏林的東西,貨真價實。

  (禿頭帕特,愁眉苦臉的聾子,站在人行道的邊石上,折疊著餐巾,等著服侍客人。)

  帕特(斜端著一隻盤子,嘀嘀嗒嗒地灑著肉汁)牛排和腰子。一瓶貯存啤酒[64]。嘻嘻嘻。等著我來上吧。

  裡奇老天爺,我從來也沒吃過……

  (他耷拉著腦袋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躲藏在左近的壯工用火熱的角叉戳了他一下。)

  裡奇(伸手按住背部,痛苦地喊叫)啊!布賴特氏病[65]!肺臟!

  布盧姆(指著壯工)一個奸細。別惹人注意。我對愚蠢的人群厭惡透了,我可沒有心情去找樂子,我處在嚴重的困境中。

  布林太太你這是照例用老一套的謊話來騙人。

  布盧姆關於我怎麼會來到這兒,我想透露給你個小小的秘密。但是你可別告訴旁人。甚至連對摩莉也不能說。有個特殊的原因。

  布林太太(極度興奮)哦,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去。

  布盧姆咱們去散散步好嗎?

  布林太太好的。

  (老鴇打了個手勢,無人理睬。布盧姆和布林太太一道走起來。骾狗可憐巴巴地嗚嗚叫著,搖著尾巴跟在後面。)

  老鴇猶大人的脾臟!

  布盧姆(身穿燕麥色運動服,翻領上插著一小枝忍冬草,裡面是時髦的淺黃色襯衫,系著印有聖安德魯十字架的黑白方格花呢領帶。白色鞋罩,臂上挎了件鹿毛色風衣,腳蹬赤褐色生皮翻毛皮鞋。將一架雙筒望遠鏡像子彈帶那樣斜挎在肩上,頭戴一頂灰色寬邊低頂的氊帽。)你還記得嗎,很久很久,多年以前,米莉——我們管她叫瑪莉奧內特。剛斷奶,我們大家曾一道去看過仙女房賽馬會?

  布林太太(穿一身定做的款式新穎的薩克森藍衣衫,頭戴白絲絨帽,臉上蒙著蛛網狀面紗。)在利奧波德鎮。

  布盧姆對,是利奧波德鎮。摩莉把賭注下在一匹名叫「永勿說」的馬上,贏了七先令。然後坐那輛有五個座位的雙輪破舊馬車,沿著福克斯羅克回的家。當時你可風華正茂,戴著鑲了一圈鼴鼠皮的白絲絨新帽。那是海斯太太勸你買的,因為價錢降到十九先令十一便士了。其實就是那麼一點銅絲支著一些破破爛爛的舊絲絨。我敢跟你打賭,她准是故意的……

  布林太太當然嘍,可不是嘛,貓婆子!別說下去啦!真會出餿主意!

  布盧姆比起另外那頂插上極樂鳥翅膀的可愛的寬頂無簷小圓帽來,它連四分之一也跟你般配不上。你戴上那一頂,簡直太迷人啦,我十分神往。可惜宰那只烏兒大損了,你這淘氣殘忍的人兒。那小鳥的心臟只有一個句號那麼大呀。

  布林太太(捏他的胳膊,假笑)我確實又淘氣又殘忍來著!

  布盧姆(低聲說悄悄話,語調越來越快)摩莉還從喬·加拉赫太太[66]的午餐籃裡拿一塊香辣牛肉三明治吃。老實說,儘管她有一批參謀或崇拜者,我一向不喜歡她那派頭。她……

  布林太太過於……

  布盧姆是呀。摩莉那時正在笑,因為當我們從一座農舍前面經過的時候,羅傑斯和馬戈特·奧裡利學起雞叫來了。茶葉商人馬庫斯。特蒂烏斯·摩西帶上他的女兒乘著輕便二輪馬車趕到我們前面去了。她名叫舞女摩西。坐在她腿上的那只長卷毛狗神氣活現地昂著頭。你問我,可曾聽說過、讀到過、經歷過或遇上過……

  布林太太(起勁地)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

  (她從他身邊倏地消失。他朝地獄門[67]走去,後邊跟了一

  條嗚嗚叫著的骾狗。一個婦女站在拱道上,彎下身子,叉開雙

  腿,像頭母牛那樣在撒尿。已經撂下百葉窗的酒吧外面,聚著

  一群遊手好閒的人,傾聽著他們那個塌鼻樑的工頭用急躁刺

  耳的沙聲講著妙趣橫生的故事。其中一對缺臂者半開玩笑地

  扭打起來。殘疾人之間進行著拙笨的較量,吼叫著,撲通一聲

  倒下去。)

  工頭(蹲著,甕聲甕氣地)當凱恩斯從比弗街的腳手架上走下來後,你們猜猜他往什麼地方撒來著?竟然往放在刨花上的那桶黑啤酒裡撒了一泡,可那是給德爾旺的泥水匠準備的呀![68]

  遊手好閒的人們(從豁嘴唇裡發出傻笑)哦,天哪!

  (他們搖晃著那滿是油漆斑點的帽子,這些無臂者身上沾

  滿了作坊的膠料和石灰,在他周圍跳跳蹦蹦。)

  布盧姆也是個巧合。他們還覺得挺可笑哩。其實,一點兒也不。光天化日之下,想試著走走。幸虧沒有女人在場。

  遊手好閒的人們天哪,真有意思。結晶硫酸鈉。哦,天哪,往那些人的黑啤酒裡撒了一泡。

  (布盧姆走過去。下等窯姐兒,或隻身或結伴,裹著披肩,

  頭髮蓬亂,從小巷子、門口和拐角處大聲拉客。)

  窯姐兒們

  去遠處嗎怪哥哥?

  中間那條腿好嗎?

  身上沒帶火柴嗎?

  來吧,我把你那根弄硬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她們那片污水坑,走向燈光明亮

  的大街。鼓著風的窗簾那邊,留聲機揚起那老掉了牙的黃銅喇

  叭。陰影裡,一家非法出售漏稅酒的酒吧老板正跟壯工和兩個

  英國兵在討價還價。)

  壯工(打嗝)那家該死的小店兒在哪兒?

  老闆珀登街。一瓶黑啤酒一先令[69]。還有體面的娘兒們。

  壯工(拽住兩個英國兵,跟他們一道腳步蹣跚地往前走。)來呀,你們這些英國兵!

  士兵卡爾(在他背後)這小子一點兒也不傻。

  士兵康普頓(大笑)呵,可不是嘛!

  士兵卡爾(對壯工)貝洛港營盤[70]的小賣部。找卡爾。光找卡爾就行。

  壯工(大聲喊)我們是韋克斯福德的男子漢。[71]

  士兵康普頓喂!你覺得軍士長怎麼樣?

  士兵卡爾貝內特嗎?他是我的夥伴。我喜歡親愛的貝內特。[72]

  壯工(大喊)

  ……磨人的鎖鏈,

  迎來祖國的解放。[ 73]

  (他拖著他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布盧姆不知所措,停下腳步。骾狗耷拉著舌頭,氣喘吁吁地靠過來。)

  布盧姆簡直就像是在追「野鵝」。[74]烏七八糟的妓院。天曉得他們到哪兒去了。醉漢跑起來要快上一倍。一場熱鬧的混戰。先在韋斯特蘭橫街車站吵了一通,然後又拿著三等車票跳進頭等車廂。一下子被拉得老遠。火車頭是裝在列車後頭的。有可能把我拉到馬拉海德,要麼就在側線過夜,要麼就是兩趟列車相撞。都是喝第二遍喝醉的。一遍其實正好。我跟在他後面幹什麼?不論怎樣,他是那幫人當中最像個樣兒的。要不是聽說了博福伊·普裡福伊太太的事兒,我決不會去,那麼也就遇不上他了。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他會丟失那筆錢的。這裡是濟貧所[75]。沿街叫賣的小販和放高利貸的倒是有好生意可做啦。你缺點兒啥?來得容易,去得也快。有一次,幾乎給司機開的那輛噹啷啷響的鋥亮有軌電動訖裡什那神像車[76] 軲轆壓了。要不是我頭腦鎮定,早就把命送掉了。不過,並非每一次都能倖免。那天倘若我遲兩分鐘走過特魯洛克的窗戶,就會給槍殺的。虧得我沒在那兒。然而,要是子彈僅僅穿透了我的上衣,我倒是能為了受驚而索取五百英鎊的賠償費哩。他是幹什麼的來著?基爾代爾街俱樂部的花花公子。替他看守獵場也夠不容易的。

  (他朝前望著那用粉筆在一面牆上胡亂畫著的陰莖圖案,

  下面題著:《夢遺》。)奇怪!在金斯敦,摩莉也曾往結了一層霜的馬車玻璃上畫各式各樣的圖來著。畫的是些什麼呢?(衣著花哨、像玩偶般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燈光明亮的門口或漏斗狀窗口,吸著鳥眼紋理煙捲[77]。令人作嘔的甜蜜的煙草氣味慢慢形成橢圓形的環,向他飄來。)

  煙環快樂真甜蜜。偷情的快樂[78]。

  布盧姆我的脊骨有點兒酸痛。往前走,還是折回去呢?還有這吃的呢?吃下去,渾身都會粘上豬的味道。我太荒謬了。白糟塌錢。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79]。(狼狗搖著尾巴,流著鼻涕的冰涼鼻子往他手上蹭。)奇怪,它們怎麼這麼喜歡我。今天連那只猛犬都是這樣。不妨先跟它說說話。它們就像女人一樣,喜歡逢場作戲[80]。發出一股雞貂的氣味。各有所好。興許這還是一條瘋狗呢。大熱天的。腳步也不穩。費多!好小子!加里歐文[81]。(那只狼狗攤開四肢趴在他的背上,伸出長長的黑舌頭。用乞討的前爪作猥褻狀,扭動著。)是環境的影響。給它點兒什麼,把它打發走吧。只要沒有人在場。(親切地招呼著,像一個鬼鬼祟祟的偷獵者似的蹣蹣跚跚地蜇回來。在那只塞特種獵狗的跟隨下,走進滿是尿騷氣味的黑暗角落。他打開一個包兒,剛要輕輕地丟掉豬腳,卻又停下手來,並摸摸羊蹄。)才三便士,可真不小。但是我只好用左手拿著它。更吃力一些。為什麼呢?不大用,所以就抽縮了。哦,給掉拉倒。兩先令六便士。

  (他打開包,依依不捨地將豬腳羊蹄丟過去。那只皮滑腰

  短的大看家狗拙笨地撕咬著那攤肉,貪婪地嘷叫著,嘎吱嘎吱

  啃著骨頭。兩名披著防雨斗篷的巡警在旁警戒著,默默地走

  近。他們不約而同地念叨。)

  巡警們布盧姆。布盧姆的。為布盧姆。布盧姆。[ 82]

  (他們各伸出一隻手,按在布盧姆肩上。)

  巡警甲當場抓獲,不許隨地小便。

  布盧姆(結巴著)我在替大家做好事哪。

  (一群海鷗與海燕饑餓地從利菲河的稀泥裡飛起,口中銜

  著班伯裡餡餅。)

  海鷗們嗒噶啦嘣吧哩嚇乒。[83]

  布盧姆這是人類的朋友,是用慈愛之心來培養的。

  (他指了指。鮑勃·多蘭正從酒吧問的高凳上越過嘴裡正

  貪饞地咀嚼著什麼的長毛垂耳狗,栽了下來。)

  鮑勃·多蘭陶瑟爾。把爪子伸過來。把爪子伸過來。[84]

  (那只鬥犬豎起頸背,低沉地怒吼著。它用臼齒叨著豬蹄,

  齒縫間嘀嘀嗒嗒淌著狂犬病那滿是泡沫的涎水。鮑勃·多蘭

  靜悄悄地跌到地下室前的空地上。)

  巡警乙禁止虐待動物。

  布盧姆(熱切地)功德無量!在哈羅德陸橋上,有個車把式正虐待一匹被輓具磨傷了皮肉的可憐的馬,我就朝他嚷了一通。結果自廢力氣,倒招得他用法國話罵了我一頓。當然嘍,那天下著霜,又是末班馬車。所有關於馬戲團生活的故事,全都是極其有傷風化的。

  (馬菲[85]先生興奮得臉色蒼白,身穿馴獅人的服裝,邁步

  向前。襯衫前胸釘有鑽石飾扣,手執馬戲團用的大紙圈,馬車

  夫的彎鞭以及一把轉輪手槍。他用手槍瞄準大吃大嚼的獵野

  豬犬。)

  馬菲先生(面泛獰笑)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我訓練出來的靈猰[86]。用食肉動物專利特許的尖釘鞍,把那匹北美西部平原的野馬埃阿斯馴服的,也是我。用滿是結子的皮條鞭打它肚子下邊。不論多麼暴躁的獅子,哪怕是利比亞的食人獸——一頭猛獅,只要裝個滑車,狠狠地一勒,也會乖乖兒地就範。用燒得通紅的鐵棍烙過之後,再在燙傷處塗上膏藥,便把阿姆斯特丹的弗裡茨,會思考的鬣狗造就出來了。(目光炯炯)我掌握印度咒文[87]。靠的是我的兩眼和胸前的鑽石。(面泛帶有魔力的微笑)現在我來介紹一下馬戲團的明星魯碧小姐。

  巡警甲說!姓名和地址。

  布盧姆我一時忘記了。啊,對啦!(他摘下那頂高級帽子,敬禮)布盧姆醫生[88],利奧波德,牙科手術師。你們一定聽說過封。布魯姆·帕夏[89]吧。財產也不知有多少億英鎊。好傢伙[90]!他擁有半個奧地利。還有埃及。他是我堂兄。

  巡警甲拿出證據來。

  (一張名片從布盧姆那頂帽子的鞣皮圈裡掉了下來。)

  布盧姆(頭戴紅色土耳其帽,身穿穆斯林法官長袍,腰系寬幅綠飾帶,胸佩一枚偽造的法國勳級會榮譽軍團[91]勳章。他趕緊撿起名片,遞上去。)請過目。敝人是陸海軍青年軍官俱樂部[92]的會員。律師是約翰·亨利·門頓。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號。

  巡警甲(讀)亨利·弗羅爾。無固定住址。犯有非法埋伏並騷擾罪。

  巡警乙要拿出你不在作案現場的證明。對你是一直提防著的。

  布盧姆(從胸兜裡掏出一朵揉皺了的黃花)這就是關鍵性的那朵花。是一個我連姓名都不曉得的人給我的。(花言巧語地)你知道《卡斯蒂利亞的玫瑰》那個古老的笑話吧。布盧姆。把姓名改改唄。維拉格[93]。(他熟頭熟腦他說起貼心話來。)您啊,警官先生,我們是訂了婚的。這檔子事兒涉及一個女人。愛情糾紛嘛。(他輕輕地拍著巡警乙的肩膀。)真討厭。我們這些海軍裡的英俊小 夥子,總是碰上這種事兒。都是這身軍服惹出的麻煩。(他一本正經地轉向巡警甲。)不過,當然嘍,有時也會一敗塗地。哪天晚上順路過來坐坐,咱們喝上一杯陳年的老勃艮第酒吧。(快活地對巡警乙)我來介紹一下,警官先生。她勁頭可足啦。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搞到手。

  (出現了一張被含汞的藥弄得淺黑的臉,後面跟隨一個蒙

  著面紗的身影。)

  淺黑水銀都柏林堡正在搜索他呢。他是給軍隊開除的。

  瑪莎(蒙著厚厚的面紗,脖間系著深紅色聖巾[94],手執一份《愛爾蘭時報》,以譴責口吻指著說。)亨利!利奧波德!萊昂內爾,迷失的你![95]替我恢復名譽。

  巡警甲(嚴峻地)到警察局來一趟吧。

  布盧姆(驚愕,戴上帽子,向後退一步。然後,抓撓胸口,將右臂伸成直角形,做共濟會會員的手勢和正當防衛的架勢。)哪裡的話,可敬的師傅[96],這是個輕佻的女人。她認錯人啦。裡昂郵件。萊蘇爾柯和杜博斯[ 97] 。您該還記得蔡爾茲殺兄案[98]吧。我們是醫生。控告我用小斧子把他砍死了,實在是冤枉啊。寧可讓一個犯人逃脫法網,也不能錯判九十九個無辜者有罪。[99]

  瑪莎(蒙著面紗啜泣)他毀棄了誓約。我的真名實姓是佩吉·格裡芬。他給我寫信說,他很不幸。你這沒心肝的專門玩弄女人的傢伙,我要告訴我哥哥,他可是貝克蒂夫橄欖球隊[100] 的後衛哩。

  布盧姆(用手捂臉)她喝醉啦。這女人喝得酩酊大醉。(他含糊不清地咕噥著以法蓮人的口令。)示布羅列[101]。

  巡警乙(淚汪汪地,對布盧姆)你應該感到十分害臊。

  布盧姆陪審團的各位先生,請聽我解釋一下。真是搞得一塌糊塗啊!我被誤解啦。我給當成了替罪羊。我是個體面的有婦之夫,一向品行端正,沒有污點。我住在埃克爾斯街,我老婆是赫赫有名的指揮官的女兒,一個豪俠耿直之士,對,叫作布賴恩·特威迪陸軍少將。是一位屢次在戰役中立過功勳的英國軍人,由於英勇地保衛了洛克灘,曾被授予少將頭銜。[102]

  巡警甲屬￿哪個團隊?

  布盧姆(轉向旁聽席)各位,屬￿舉世聞名的都柏林近衛連隊,那是社會中堅[103] 啊。我好像瞧見你們當中就有幾位他的老戰友哩。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與首都警察署一道保衛咱們的家園,也是忠於國王陛下的最驍勇精壯的小夥子們。

  一個聲音叛徒!誰喊「支持布爾人」來著!誰侮辱了喬·張伯倫?[104]

  布盧姆(一隻手扶著巡警甲的肩膀)我老爹也曾當過治安推事。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個忠誠的英國人。正如當時的電訊所報道的那樣,為了國王與祖國,我也曾在公園裡那位郭富將軍麾下,在那場令人心神恍惚的戰爭中服過役,[105] 轉戰于斯皮昂·科帕和布隆方丹,受了傷。[106] 戰報裡還提到過我。凡是白人所能做的,我全做到了。(安洋地,帶著感情)吉姆·布盧德索。把船鼻子轉向岸邊[107]。

  巡警甲報你的職業或行當。

  布盧姆喏,我是耍筆桿子的,作家兼記者。說實在的,我們正在策劃出版懸賞短篇小說集,這是我想出來的,是個空前的舉動。我跟英國和愛爾蘭報紙都有聯繫。假若你打電話……

  (邁爾斯·克勞福德口銜鵝毛筆,跨著大步趔趔趄趄地出

  現,他那通紅的鼻子在草帽的光環中閃閃生輝。他一隻手甩著一串西班牙蔥頭,另一隻手將電話機聽筒貼著耳朵。)

  邁爾斯·克勞福德(他頸部那公雞般的垂肉晃來晃去。)喂,七七八四。喂,這裡是《自由人尿壺》和《擦臀週刊》。[108] 會使歐洲大吃一驚。[109] 你是哪兒?哦,《藍袋》[110]嗎?由誰執筆?布盧姆嗎:

  (面色蒼白的菲利普·博福伊[111]先生站在證人席上。他

  身穿整潔的常禮服,胸兜裡露出尖尖的一角手絹,筆挺的淡紫

  色長褲和漆皮靴子。他拎著一隻大公事包,上面標著《馬查姆的妙舉》字樣。)

  博福伊(慢騰騰地)不,你不是那樣的人。無論怎麼看,我也決不認為你是那樣的人。一個人只要生來就是個紳士,只要具有紳士那種最起碼的素質,就決不會墮落到幹下如此令人深惡痛絕的勾當。審判長閣下,他就是那幫人當中的一個。是個剽竊者。戴著文人[112] 面具的油滑而卑怯的傢伙。顯而易見,他以天生的卑鄙,抄襲了我的幾部暢銷書。都是些真正了不起的作品,完美的珠玉之作。毫無疑問,他剽竊了其中描繪戀愛的段落。審判長閣下,對以愛情和財富為主題的《博福伊作品集》,您想必是熟悉的,它在王國內也是家喻戶曉的。

  布盧姆(羞愧畏縮,低聲咕噥)我對那段關於大笑著的魔女手拉著手[113] 的描寫有異議,如果我可以……

  博福伊(撇著嘴,目空一切地朝整個法庭獰笑著)你這可笑的笨驢,你呀!簡直卑鄙得讓人無法形容了!我認為你最好不這麼過度地替自己開脫。我的出版代理人J.B. 平克爾[114] 也在座。審判長閣下,我相信會照例付給我們證人出庭費吧?這個討厭的報人幾乎使我們囊空如洗了,這個裡姆斯的賊寒鴉[ 115] 連大學都沒上過。

  布盧姆(含糊不清地)人生的大學。墮落的藝術。

  博福伊(大聲嚷)卑鄙下流的謊話,證明他在道德上的腐敗墮落!(打開他的公事包)我這裡鐵證如山,掌握犯罪事實[116]。審判長閣下,這是我的傑作的樣本,可是被這畜生弄上的印記給糟蹋啦。[117]

  旁聽席上的聲音

  摩西,摩西,猶太王,

  用《日報》把屁股擦。

  布盧姆(勇敢地)太誇張了。

  博福伊你這下流痞子!就該把你丟到洗馬池裡去,你這無賴!(對法庭)喏,瞧瞧這傢伙的私生活吧!他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在外面他是天使,回到家裡就成了惡魔。當著婦女的面,他的行為簡直不堪入耳!真是當代最大的陰謀家!

  布盧姆(對法庭)可他是個單身漢呀,怎麼會……

  巡警甲公訴人控告布盧姆。傳婦女德裡斯科爾出庭。

  庭役女傭瑪麗·德裡斯科爾!

  (衣著邋遢的年輕女傭瑪麗·德裡斯科爾走來。臂上挎著

  一隻桶,手持擦地用的刷子。)

  巡警乙又來了一個!你也屬￿那不幸的階級吧?

  瑪麗·德裡斯科爾(憤慨地)我可不是個壞女人。我品行端正,在先前伺候的那一家呆了四個月呢。工錢是每年六英鎊,星期五放假。可是這個人調戲我,我就只好辭工不幹啦。

  巡警甲你控告他什麼?

  瑪麗·德裡斯科爾他調戲過我。但是我儘管窮,卻懂得自重。

  布盧姆(身穿波紋細呢家常短上衣,法蘭絨長褲,沒有後跟的拖鞋,鬍子拉碴,頭髮稍亂。)我待你蠻好。我送過你紀念品,遠遠超過你身份的漂亮的鮮棕色襪帶。當女主人責備你偷了東西的時候,我輕率地偏袒了你。什麼都不要過分,為人得公正。

  瑪麗·德裡斯科爾(激昂地)今晚當著天主的面發誓。我才不會伸手去拿這樣的好處呢!

  巡警甲你控告他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瑪麗·德裡斯科爾這個人在房屋後院抽冷子把我嚇了一跳,審判長老爺。一天早晨,趁著女主人出門買東西的當兒,他要我摘下一根飾針給他,又摟住了我,害得我身上至今還有四塊紫斑。他還兩次把手捅進我的衣服裡。

  布盧姆她回手打了我。

  瑪麗·德裡斯科爾(輕蔑地)我更尊重的是擦地的毛刷[118] ,正是這樣。審判長老爺,我責備他了。他對我說,可別張揚出去。

  (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喬治·弗特裡爾[119](法庭書記。嗓音洪亮地宣佈)肅靜!現在由被告做他編造的供詞。

  (布盧姆申辯自己無罪。他手持一朵盛開的睡蓮花,開始,

  一場冗長而難以理解的發言。人們將會聽取辯護人下面這段

  對大陪審團所作激動人心的陳說:被告落魄潦倒,儘管被打上

  害群之馬的烙印,他卻有決心改邪歸正,全然溫順地緬懷過

  去,作為養得很馴順的動物回歸大自然。他曾經是個七個月就

  出生的早產兒,由多病並斷了弦的老父精心撫養大的。他本人

  是可能幾次誤入歧途的父親,可他渴望翻開新的一頁。如今終

  於面對被綁上去受鞭撻的笞柱,就巴不得周圍彌漫著家族的

  溫暖氣息,在團聚中度過晚年。他已經被環境薰陶成了英國

  人。那個夏天的傍晚,當雨住了的時候,他站在環行線鐵道公

  司機豐駕駛室的踏板上,隔著都柏林市內和郊區那些恩愛之

  家的窗戶,瞥見幸福的、地地道道牧歌式的鄉間生活,牆上糊

  的是由多克雷爾[120] 店裡買來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的牆紙。這

  裡,在英國出生的天真爛漫的娃娃們,口齒不清地對聖嬰作著

  禱告;年輕學子們拼死拼活地用著功;模範的淑女們彈著鋼

  琴,或圍著劈劈啪啪燃燒著的那截聖誕夜圓木,闔家念誦玫瑰

  經。同時,姑娘們和小夥子們沿著綠蔭幽徑徜徉;隨著他們的

  步調,傳來了美國式簧風琴的旋律,音質聽來像煞管風琴,用

  不列顛合金[121] 鑲邊,有四個挺好使的音栓和十二褶層風箱,

  售價低廉,最便宜的貨色……)

  (又爆發了一陣哄笑。他語無倫次地咕嚕著。審判記錄員

  們抱怨聽不清楚。)

  普通記錄員和速記員(依舊低頭看著記錄冊)讓他放鬆一點。

  馬休教授(在記者席上咳嗽一聲,大聲嚷)統統咳出來,夥計,一點一點地。

  (關於布盧姆和那只桶的盤訊。一隻大桶。布盧姆本人。

  拉肚子。在比弗街。腸絞痛,對。疼得厲害。泥水匠的桶[ 122] 。)

  兩腿發僵,拖著腳步走。忍受難以形容的痛苦。疼得要命。接

  近晌午的時候。要麼是情欲,要麼是勃艮第葡萄酒。對,一點

  兒菠菜。關鍵時刻。他不曾往桶裡看。無人在場。一團糟。沒有拉完。一份過期的《珍聞》[123]。

  (起哄鼓噪,一片噓聲。布盧姆身穿沾滿石灰水、破破爛爛

  的大禮服,歪戴著癟下去一塊的大禮帽,鼻子上橫貼著一條橡

  皮膏,低聲說著話。)

  傑·傑·奧莫洛伊(頭戴高級律師的銀色假髮,身著呢絨長袍,用悲痛的抗議口吻。)本庭並非可以肆意發表猥褻輕率的演說,不惜傷害一個酒後犯罪者的場所。這裡既不是鬥熊場,也不是可以從事惡作劇的牛津。[124]不能在法庭上表演滑稽戲。我的辯護委託人尚未成年,一個來自外國的可憐的移民。他開頭是個偷渡客,如今正竭力靠規規矩矩地工作掙點錢。被誣告的那些不軌行為是幻覺引起偶發的遺傳性神經錯亂導致的。本案中被控所犯的親昵舉動,在我這位辯護委託人的出生地法老[ 125] 之國,是完全被容許的。我要說的是,據初次印象[126]並沒有肉欲的企圖。既沒發生曖昧關係,而德裡斯科爾所指控的對她的調戲,也並沒有重犯。我要特別提出隔代遺傳的問題。我這位辯護委託人的家族中有著精神徹底崩潰與夢遊症的病史。倘若允許被告陳述的話,他就可以訴說一樁事[127]——那是書裡所曾敘述過的最奇妙的故事之一。審判長閣下,他在肉體方面是個廢人,這是補鞋匠通常患的那種肺病造成的。據他所申訴的,他屬￿蒙古血統,對自己的行為不負任何責任。事實上,什麼問題都不存在。

  布盧姆(赤腳,雞胸,身著東印度水手的衫褲,歉疚般地將兩腳的大趾頭擺成內八字。睜開鼴鼠般的眯縫眼兒,茫然四顧,慢騰騰地用一隻手撫摩前額。隨後按水手的派頭把腰帶使勁一勒,以東方人的方式聳肩向法庭深打一躬,朝天翹起大拇指。)多、好、的、夜、晚。(天真地歡唱起來。)

  可憐小娃子莉莉,

  每晚豬腳送來哩,

  兩個先令付給你……

  (眾人怪叫,把他轟下臺去。)

  傑·傑·奧莫洛伊(憤怒地對起哄者)這是一場匹馬單槍的鬥爭。我對冥王哈得斯發誓,絕不能允許我的辯護委託人像這樣被一幫野狗和大笑著的鬣狗所玩弄,而且還不准他發言。《摩西法典》[128] 已經取代了叢林法令。我絕不想損害司法的目的,然而這一點我必須反復強調指出:被告不是事先參與預謀的從犯,而起訴人被玩弄的事實也不存在。被告一直把該年輕女子當作自己的女兒來對待。(布盧姆握住傑·傑·奧莫洛伊的手,把它舉到自己的唇邊。)我要舉出反證,徹底證明那只看不見的手[129] 在玩弄慣用的伎倆了。要是還認為可疑,就儘管迫害布盧姆好了。我這位辯護委託人生性靦腆,決做不出那種被損害貞節者會抗議的非禮舉動。當一個理應對姑娘的狀況負責的懦夫,在她身上滿足了自己的情欲,使她誤入歧途之後,他是決不會去朝她扔石頭的。他要做個循規蹈矩的人。他是我所認識的人們當中最高尚清白的一位。眼下他的境遇不佳,因為他那份移民墾殖公司的遼闊地產被抵押出去了,那是在遙遠的小亞細亞。現在把幻燈片放給你們看。(對布盧姆)我建議你出手大方一些。

  布盧姆每英鎊付一便士。[130]

  (牆上映出其尼烈湖的影像:朦朦朧朧一片銀色的薄霧

  中,牛群在吃草。長著一雙鼴鼠眼的白化病患者摩西·德魯

  加茨[131] 從旁聽席上站起來。他身穿印度粗藍斜紋布褂子,雙手各持著香櫞、桔子和一副豬腰子。)

  德魯加茨(嘶啞地)柏林西十三區布萊布特留大街[132]。

  (傑·傑·奧莫洛伊邁上低矮的台座,一本正經地攥住上

  衣翻領。他的臉變得長而蒼白,鬍子拉碴,兩眼深陷,像約翰·

  弗·泰勒[133] 那樣出現了結核症的腫皰,頰骨上一片潮紅。他用手絹捂著嘴,審視著迸濺出來的一股玫瑰色血液。)

  傑·傑·奧莫洛伊(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請原諒。我渾身冷得厲害,新近才離開病床。扼要他說幾句話。(他模仿那有著鳥一般的頭、狐狸似的鬍子和宛若大象的鼻子的西摩·布希[ 134] 的雄辯。)當天使的書被打開來的時候,萌生於沉思的胸中那顆淨化了的靈魂和正在淨化著的靈魂的化身,倘若還有存在下去的任何價值的話[135] ,我就要提出,請對這位刑事被告人所蒙受的嫌疑,給予神聖而有利的裁定。

  (一張寫了些字的紙條被遞交給法庭。)

  布盧姆(身著禮服)我可以提出最好的證人,就是卡倫和科爾曼[136] 二位先生、威茲德姆·希利·J.P。先生、我以前的上司喬·卡夫、前都柏林市長維·B·狄龍[137]先生。我和上流社會富於魅力的人士有交往……都柏林社交界的名媛們。(漫不經心地)今天下午我還在總督官邸的一個招待會上,跟老朋友天文臺長羅伯特·鮑爾爵士和夫人聊天來著。我說:鮑勃[138] 爵士……

  那爾弗頓·巴裡[139] 夫人(身穿開領低低的乳白色舞衫,戴一副長及臂肘的象牙色手套,罩著用黑貂皮鑲邊、薄薄地絮了棉花、拍出花紋的磚色披肩式外衣,頭髮上插著一把嵌著寶石的梳子和白鷺羽飾。)警察,逮捕他吧。當我丈夫參加芒斯特的巡迴審判,前往蒂珀雷裡[140] 北區的時候,他用反手給我寫了一封字體蹩腳的匿名信,署名詹姆斯·洛夫伯奇[141] 。信裡說,當我坐在皇家劇場包廂裡觀看《蚱蜢》的御前公演時,[142]他從樓座看見了我那舉世無雙的眼珠。他說,我使他的感情像烈火般高漲起來了。他向我作了非禮的表示,邀我下星期四在鄧辛克[143] 標準時間下午四點半鐘跟他幽會。他還表示要郵寄給我保羅·德·科克先生的一本小說,書名是《系了三條緊身褡的姑娘》。[144]

  貝林厄姆夫人(頭戴無邊帽,身披仿海豹兔皮斗篷,領子一直圍到鼻子上。她走下四輪轎式馬車,從她那只袋鼠皮大手籠裡掏出一副龜甲框帶柄單眼鏡。)他對我也曾這樣說過。對,這准是那個行為不端的傢伙。九三年二月間下雨夾雪的一天,冷得連污水管的鐵格子和澡缸的浮球活栓都結了冰。在索恩利·斯托克爵士[145] 的住宅外面,他替我關上了馬車門。隨後,他在信裡附了一朵火絨草,說是為了向我表示敬慕,特地從山丘上采來的。我請一位植物學專家給鑒定一下。原來是他從模範農場的催熟箱裡偷來的本地所產馬鈴薯花。

  那爾弗頓·巴裡夫人真不要臉!

  (一群妓女與邋遢漢一擁而上。)

  妓女與邋遢漢(尖聲喊叫)可別讓賊跑啦!好哇,藍鬍子[146] !猶大佬摩[147] 萬歲!

  巡警乙(掏出手銬)放老實點!

  貝林厄姆夫人這傢伙用種種筆跡給我寫信,肉麻地恭維我是穿皮衣的維納斯[148] ,說他深切地同情我那凍僵了的馬車夫帕爾默,同時又表示羡慕帕爾默的帽子護耳、蓬蓬松松的羊皮外衣以及他能呆在我身邊有多麼幸運。也就是說,羡慕他身穿印有貝林厄姆家徽的號衣——黑色盾紋面上配以金線繡的雄鹿頭。他肆無忌憚地誇獎我的腳尖,嚴嚴實實裹在絲襪子裡的豐滿的腿肚子,還熱切地頌揚我那藏在昂貴花邊裡的另外一些寶貝,說這一切仿佛都歷歷在目。他慫恿我——還說他感到慫恿我乃是他一生的使命——儘早抓個機會玷污婚姻之床,犯淫亂之罪。

  默雯·塔爾博伊貴婦人[ 149] (身著騎馬裝,頭戴圓頂硬禮帽,腳蹬長統靴——上面裝有狀似公雞腳上的距那樣的踢馬刺;朱紅色背心,戴著火槍手用的小鹿皮長手套一手套筒是編織成的。她撩起長長的裙據,不斷地甩著獵鞭,抽打鞭子的滾邊。)他對我也是這樣。因為在鳳凰公園的馬球賽場上,他瞥見了我。那一次,全愛爾蘭隊和愛爾蘭第二隊[150] 舉行對抗賽。當英尼斯基林的強手登內希上尉騎著他所寵愛的那匹短腿壯馬森特,在最後一局中獲勝的時候,我的眼睛發出了聖潔的光。這個平民唐璜[151]從一輛出租馬車背後瞅見了我。他把一張淫穢的相片——就是天黑之後在巴黎的大馬路上賣的那種——裝在雙層信封裡寄給了我。對任何上流婦女來說,這都是不能容忍的。我至今還保留著哪。相片上是一位半裸的女士,纖弱美麗——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是他的老婆,是實地拍的。她正在跟一個壯實的徒步鬥牛士[ 152] ——顯然是個壞蛋——偷偷幹著那種事。他慫恿我也這麼做,放蕩一下,去跟駐軍的軍官們幹不規矩的事。他央求我用說不出口的方式弄髒他那封信,懲罰他——其實他就欠挨一頓嚴厲的懲罰——容許他馱著我,把他當馬騎,並且狠狠地鞭打他。

  貝林厄姆夫人他對我也是這樣。

  那爾弗頓·巴裡太太對我也是這樣。

  (幾位都柏林的最上流的夫人都舉起布盧姆寫給她們的

  卑鄙齷齪的信給大家看。)

  默雯·塔爾博伊貴婦人(突然發起怒來。她腳下的踢馬刺丁當作響。)向天主發誓,我要教訓教訓他,我要使勁鞭打這條膽小卑劣的野狗。我要活剝他的皮。

  布盧姆(閉上眼睛,自知難以倖免,縮作一團)是當場嗎?(窘促不安地蠕動著)又是一次!(戰戰兢兢地喘著氣)我喜歡冒這樣的危險。

  默雯·塔爾博伊貴婦人正是這樣!我要給你點厲害嘗嘗。叫你像傑克·拉坦那樣跳舞。[153]

  貝林厄姆夫人這個暴發戶!使勁揍他的屁股。在那上面劃得一道道的,就像星條旗那樣。

  耶爾弗頓·巴裡夫人丟人現眼!他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一個有婦之夫!

  布盧姆這些人哪。我的意思是拍打拍打而已。熱辣辣地一片紅,可又不至於流血。文雅地用燁木條抽打幾下,還能促進血液循環哩。

  默雯·塔爾博伊貴婦人(嘲笑)咦,真的嗎,我的好人兒?那麼,當著神聖的天主發誓,我會嚇掉你的小命的。我說話算話,准讓你挨到一頓最殘酷的鞭打。你已經把沉睡在我天性中的那只母老虎激怒了。

  貝林厄姆夫人(咬牙切齒地搖晃著圍巾和帶柄單眼鏡)親愛的哈納,讓他嘗嘗滋味。給他塊生薑[154] 。用九尾鞭把這雜種狗抽打個半死。把他閹割了。把他劈成八塊兒。

  布盧姆(渾身發抖,縮作一團,卑躬屈膝地雙手合十)噢,好冷啊!噢,我一個勁兒地打哆嗦!那是因為您美得像天仙似的。忘掉吧,寬恕吧。這都是天命[155] 啊。請饒恕我這一次。(他伸過另一邊面頰。)

  耶爾弗頓·巴裡夫人(嚴峻地)塔爾博伊夫人,絕不能饒恕他!應該痛打他一頓!

  默雯·塔爾博伊貴婦人(氣勢洶洶地解開長手套的鈕扣)憑什麼寬恕他。狗畜生,而且生下來就是這副德性!他居然敢向我求愛!我要在大街上把他打得黑一塊藍一塊的。把踢馬刺上的齒輪刺進他的肉裡。人人都曉得他是個王八。(她兇猛地淩空甩著獵鞭。)馬上扒下他的褲子!過來,你這傢伙!快點兒!準備好了嗎?

  布盧姆(渾身發抖,開始照她的話做)今天天氣還挺暖和。

  (鬈髮的戴維·斯蒂芬斯[156] 跟一群赤足報童一道走過

  去。〕

  戴維·斯蒂芬斯《聖心使者》[157] 和《電訊晚報》,附有聖帕特裡克節日的增刊,上面刊登了都柏林所有那些王八們的地址。

  (披著金色斗篷的教長——教堂蒙席奧漢龍舉起大理石

  座鐘給眾人看。康羅伊神父和耶穌會的約翰·休斯神父低垂著頭。)

  時鐘(鐘門啟開。)

  咕咕。

  咕咕。

  咕咕。

  (傳來床架上的黃銅環丁零噹啷的響聲。)

  銅環咭咯甲咯。咭嘎唁嘎。咭咯甲咯。[ 158]

  (霧做成的鑲板急劇地向後滾去,陪審員席上突然出現了

  一張張的臉:戴大禮帽的首席陪審員馬丁·坎寧翰、傑克·鮑

  爾、西蒙·迪達勒斯、湯姆·克南、內德·蘭伯特、約翰·亨

  利·門頓、邁爾斯·克勞福德、利內翰、帕迪·倫納德、大鼻子弗林、麥科伊以及一無名氏[159] 的毫無特徵的臉。)

  無名氏光著屁股騎裸馬。按照年齡規定的負載重量。[160] 混蛋。他把她騙到了手。

  陪審員們(一起朝著聲音轉過頭去)真的嗎?

  無名氏(咆哮)還撅起屁股來。我敢打賭,以一百先令博五先令。

  陪審員們(一起低下頭去表示同意)我們大多認為大概是這麼回事。

  巡警甲這傢伙是個嫌疑犯。另一個姑娘的辮子給鉸掉了。[ 161] 通緝殺人犯傑克[162] 。懸獎一千英鎊。

  巡警乙(畏懼,低語)還穿著黑衣服。是個一夫多妻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

  庭役(大聲地)沒有固定地址的利奧波德·布盧姆是個臭名昭著的使用炸藥的盜匪,他還是偽造文書者,重婚犯,猥褻者,又是個王八。他有損都柏林市民的公益。如今在本巡迴法庭陪審團面前,經庭長閣下……

  (都柏林市記錄法官、弗雷德裡克·福基納爵士閣下,身

  穿灰白石色袍子,蓄著石像[163] 般的鬍鬚,從法官席上站起來。

  他雙臂捧著雨傘狀的權杖。前額上直挺挺地長出一雙摩西那

  樣的公羊角。)

  記錄法官本法官將斷然廢止這種販賣白奴的活動,以使都柏林免遭可憎的蠹蟲之危害。真是令人髮指!(他戴上黑帽子 164] 。)行政司法副長官先生,把站在被告席的這個傢伙押下去,關進蒙喬伊監獄裡,聽候國王陛下的聖旨。然後把他絞死,要做到萬無一失。願天主大發慈悲,保佑你的靈魂。把他帶走。

  (一頂黑色頭蓋帽[165] 扣到布盧姆頭上。行政司法副長官

  高個兒約翰·范寧出現了,他吸著一支刺鼻的亨利·克

  萊。[166] )

  高個兒約翰·范寧(臉色陰沉,用洪亮、圓潤的嗓音說)誰來絞死加略人猶大?

  (高級理髮師霍·朗博爾德[167] 穿著血紅色緊身皮背心,

  系著揉皮工人的圍裙,肩上扛著盤成一圈的繩子,爬上絞刑

  架。腰帶上插著救生用具和一根滿是釘子的大頭棒。他使勁

  搓著那雙因戴著金屬制關節保護套而隆起的手。)

  朗博爾德(用令人發驚的親昵語氣對記錄法官說)陛下[168] ,敝人是絞刑吏哈利,默西河[169] 的凶神。每絞死一名,酬金五基尼。脖子不斷不要錢。[170]

  (喬治教堂的鐘緩慢地響著,鐵在黑暗中轟鳴著。[171] )

  眾鐘丁當!丁當!!

  布盧姆(絕望地)等一等。住手。這是一場騙局。發發善心。我瞧見了。清白無辜。姑娘給關在猴圈裡。動物園。淫猥的黑猩猩。(上氣不接下氣地)骨盆。姑娘天真地羞紅了臉,使我渾身癱軟。[172] (激動不已)我離開了那地方。(轉向群眾中的一個人,哀求地)海因斯,我能跟你說句話嗎?你認得我。那三先令,你就留下吧。[173] 假若你還想多要一點的話……

  海因斯(冷漠地)我和你素不相識。

  巡警乙(指著一個角落)炸彈在這兒哪。

  巡警甲一顆可怕的定時炸彈。

  布盧姆不,不。那是只豬腳,我參加葬禮去了。

  巡警甲(抄起警棍)你撒謊!

  (獵兔狗抬起鼻子尖兒,露出帕狄·迪格納穆那張患壞血

  症的灰臉。他已經吃得一於二淨。他吐出一股像是吃了腐肉

  般的臭氣。他長得個頭和形狀都跟人一樣了。那身獵獾狗的

  黑褐色毛皮成為褐色屍衣。一雙綠眼睛殺氣騰騰地閃著光。半

  截耳朵、整個鼻子和雙手的大拇指都被食屍鬼吃掉了。)

  帕狄·迪格納穆(甕聲甕氣地)可不是嘛。是我的葬禮。菲紐肯大夫[174]給開了死亡診斷書。我是因病自然死亡的。

  (他把那張殘缺不全的死灰般的臉轉向月亮,憂傷地吠

  著。)

  布盧姆(昂然自得地)你們聽見了嗎?

  帕狄·迪格納穆布盧姆,我是帕狄·迪格納穆的鬼魂。聽著,聽著,啊,聽著[ 175] !

  布盧姆這是以掃的聲音。[176]

  巡警乙(畫十字)這怎麼可能呢?

  巡警甲一便士一本的《要理問答》裡可沒有。[177]

  帕狄·迪格納穆是轉生[178] 。亡靈。

  一個嗓音哦,別轉文啦!

  帕狄·迪格納穆(誠摯地)我曾經是約·亨·門頓的雇員,他是律師,負責辦理宣誓和宣誓書事務,住在巴切勒步道二十七號。如今我因心壁肥大而死了。時運不濟啊。我那可憐的老婆可遭了殃。她怎樣忍受著這一切呢?可別讓她挨近那瓶雪利酒。(他四下裡打量著。)給我一盞燈。我得滿足一下動物的欲望。那脫脂奶不合我的口味。

  (公墓管理員約翰·奧康內爾[179] 那魁梧的身姿出現了。

  他手持一串系了黑紗的鑰匙。站在他身邊的是教誨師科菲神

  父[180],肚子鼓得像只癩蛤饃,歪脖兒,身穿白色法衣,頭戴印

  花布夜帽,昏昏欲睡地拄著一根用罌粟編成的手杖。)

  科菲神父(打個呵欠,用陰鬱的嗄聲吟誦)呐咪內。雅各。爾餅乾[181] 。啊們。

  約翰·奧康內爾(用喇叭筒像吹霧中警報般大聲喊叫)已故迪格納穆·帕特裡克·T。

  帕狄·迪格納穆(尖起耳朵,畏畏縮縮地)陪音[182]。(掙扎著向前移動,將一隻耳朵貼在地面上)是我主人的聲音![183]

  約翰·奧康內爾埋葬許可證死亡[ 184] 第八萬五千號。第十七墓區。鑰匙議院。[185] 第一0 一號地域。

  (帕狄·迪格納穆一邊沉思默想,一邊直挺挺地翹著尾巴

  尖兒,豎起耳朵,顯然在使勁地傾聽著。)

  帕狄·迪格納穆祈求他的靈魂獲得永安。

  (他沿著地下堆煤場的拋煤口像蟲子一般慢慢地向前蠕

  動,系著褐衣的帶子從卵石上拖過去,喳喳作響。一隻胖墩墩

  的老鼠:[186] 爺爺趔趔趄趄地跟在後面。它長著一雙蘑菇般的

  鳥龜爪子和灰色甲殼。從地底下傳來迪格納穆那悶啞的呻吟

  聲:「迪格納穆已死,並已入葬了。」湯姆·羅赤福特身穿深紅

  色背心和馬褲,頭戴便帽,從他那有兩根圓柱的機器裡跳出

  來。)

  湯姆·羅赤福特(一手接著胸骨,深打一躬)那是呂便·傑。我得從他手裡搞到一枚兩先令銀市。(他死死地盯著檢修口。)[187] 輪到我啦。跟我去卡洛。[188]

  (他就像是一條魯莽的鮭魚一般縱身跳到空中,被吸入拋

  煤口。圓柱上的兩個圓盤晃了晃,宛如一雙眼睛。顯示出一對

  「零」字。一切都消失了。布盧姆拖著沉重的腳步膛著污水繼

  續向前走。眾吻在塵霧的空隙間,吱吱響著。傳來了鋼琴聲。

  他在一座點了燈的房舍前停下腳步,傾聽著。眾吻從它們藏匿

  的地方展翼飛出,在他周圍翱翔,調哳著,啾唧著,顫顫巍巍地

  唱著。)

  眾吻(顫巍巍地唱著)利奧!(啁哳著)黏糊糊,舔啊舔,膩得得,吧唧唧,跟利奧!(啾唧著)咕咕咕!真好吃,吱吱吱!(顫巍巍地唱著)大呀大!轉啊轉!利奧波波德!(啁哳著)利奧利!(顫巍巍地唱著)噢,利奧!

  (眾吻颯颯響著,在他的衣服上拍翅,飛落在上面,成為鋥

  亮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斑點,化為銀光閃閃的圓形金屬小飾

  片。)

  布盧姆准是男人彈的。悲哀的曲子。教堂音樂哩。興許就在這兒。

  (年輕妓女佐伊·希金斯[189] 身穿釘有三顆青銅鈕扣的蔚

  藍色寬鬆套衫,脖頸上系了一條長長的黑色天鵝絨細帶。她點

  點頭,輕盈飛快地跑下臺階,勾引他。)

  佐伊你在找什麼人嗎?他正在裡面跟他的朋友在一道哪。

  布盧姆這裡是麥克太太[190]家嗎?

  佐伊不,她住八十一號。這裡是科恩大大家。你走得越遠,可能越倒媚。斯利珀斯萊珀老媽媽[191] 。(親昵地)今兒晚上她自個兒在跟獸醫搞著哪。他就是那個向她透露消息的人,告訴她哪些馬會獲勝,還接濟她兒子在牛津讀書。打了烊她照樣接客。可是今天她並不走運。(覺得蹊蹺地)你該不是他爹吧?

  布盧姆我可不是!

  佐伊你們兩個人都穿黑衣服哩。今兒晚上小耗子兒癢癢嗎,

  (他的皮膚敏銳地感覺出她的指尖兒挨近了。一隻手沿著他的左邊大腿滑動。)

  佐伊球球兒好嗎?

  布盧姆在另一邊。可怪啦,我的長在右邊兒。想必份量更重一些。我的裁縫梅西雅斯[192]說,每一百萬人當中才有一個。

  佐伊(猛地大吃一驚)你患了硬下疳啦。

  布盧姆不會吧。

  佐伊我摸出來啦。

  (她把手滑進他左邊的褲兜,拽出一個又硬又黑、乾癟了的土豆。她緊閉著濕潤的嘴唇,打量著土豆和布盧姆。)

  布盧姆是個護身符。傳家寶。

  佐伊是給佐伊的吧?留作紀念?我對你多好哇,呃?

  (她貪婪地把土豆塞進自己的衣兜,挽住他的臂,柔情譴

  緒地摟抱著他。他不自在地泛著微笑。東方音樂徐徐奏起,一

  曲接一曲。他凝視著她那雙眼圈塗得黑黑的、像黃褐色水晶

  般的眼睛。他的微笑變得柔和了。)

  佐伊下次你就是熟客了。

  布盧姆(哀切地)我只要跟可愛的羚羊親熱那麼一回,我就永遠也不會......

  (一群羚羊跳跳蹦蹦,在山上吃著草。附近有凡個湖泊。沿

  著湖畔是一溜杉樹叢的黑色陰影。升起一股芳香,樹脂發出生

  發劑般的濃郁氣味。東方,蔚藍的蒼穹燃燒著,青銅色的鷹群

  劃破天空,展翅飛去。下面橫臥著女都[193] ,赤裸,白皙,紋絲不

  動,清涼,呈現著豪華氣派。淡紅色玫瑰叢中,噴泉淙淙響著。

  巨大的玫瑰咕噥著深紅色葡萄的事。恥辱、肉欲與血液之酒,奇妙地私語著,淌了出來。)

  佐伊

  (她那後宮女奴般的嘴唇上,令人膩味地塗滿了豬油與玫

  瑰香水調成的軟膏,配合著音樂,聲調平板地低語。)耶路撒冷的女子們哪,我雖然黝黑,卻秀美。[194]

  布盧姆(神魂顛倒)從你的發音,我想你的家庭出身必然不錯。

  佐伊我心裡想些什麼,你能知道嗎?

  (她用鑲金小牙輕輕地咬他的耳朵,朝他噴著濃郁的爛蒜

  氣息。那簇玫瑰花分裂開來,露出歷代國王的金基和他們那朽骨。)

  布盧姆(猶豫了一下,笨拙地紮煞著手,機械地愛撫她的右乳房)你是個都柏林姑娘嗎?

  佐伊(靈巧地握住一根散發,將它和挽起來的頭髮攏在一起)用不著擔心。我是英國人。你有煙捲兒嗎?

  布盧姆(繼續愛撫著)我難得抽煙捲兒,親愛的,偶爾倒吸根雪茄煙。哄孩子玩的。(好色地)嘴裡與其叼那臭煙草卷成的圓筒,不如派上更好的用場。

  佐伊接下去!用它發表一通政見演說吧、

  布盧姆(身穿工人的燈芯絨工裝褲和黑色羊毛衫,系著一條飄揚的紅領帶,頭戴阿帕切[195] 式便帽。)人類是不可救藥的。沃爾特·雷利爵士:[196] 從新大陸帶回了土豆和煙草。前者能夠借吸收作用消滅惡疫[197]後者毒害耳朵、眼睛、心臟、記憶力、意志力、理解力,它毒害一切。也就是說,他帶回了毒藥,這比我忘記了名字的帶回食品來的另一位要早一百年。自殺。謊言。一切我們都習以為常。喏,瞧瞧我們的公共生活吧!

  (從遠處的尖塔傳來了午夜鐘聲。)

  鐘聲回來吧,利奧波德!都柏林的市長大人!

  布盧姆(身穿高級市政官的長袍,掛著鏈子)阿倫碼頭、英斯碼頭、圓堂、蒙喬伊和北船塢的選民們,我認為應該從牲畜市場鋪設一條電車道,一直通到河邊。[198] 這是未來的音樂。是敝人提出的施政方案。誰能獲得好處?[ 199] 然而我們這幾位搭乘金融界幽靈船的冒險家范德狄肯們[200] ……

  一個選民為我們未來的總督九呼萬歲!

  (火炬遊行隊伍中的北極光跳躍著。)

  持火炬者萬歲!

  (幾位大名鼎鼎的議員、本市大亨以及市民們與布盧姆握

  手,向他祝賀。曾經連任三屆都柏林市長的蒂莫西·哈林

  頓[201] ,身穿市長的猩紅色袍子,胸佩金鏈,系著白絲領帶,儀

  表堂堂,與臨時代理洛坎·舍洛克參議員攀談著。二人頻頻點

  頭,表示已談妥。)

  哈林頓前市長(身穿猩紅袍子,手執權杖,佩帶市長的金鏈,系著白絲大領帶)高級市政官利奧·布盧姆爵士的演說詞將付梓,費用由地方納稅者支付。他出生的那所房子用紀念牌裝飾起來。科克街盡頭的那條原名考·帕勒的通道,今後將改名為布盧姆大街。

  參議員洛坎·舍洛克全場一致通過。

  布盧姆(充滿激情地)這些飛行的荷蘭人或撒謊的荷蘭人,當他們斜倚在佈置一新的船尾樓甲板上擲骰子時,他們在乎什麼呢?機器是他們的口號,他們的非非之想,他們的萬應妙丹。那是節省勞力的設備,是褫奪者,是妖精,是為了互相殘殺而製造出來的怪物,是根據一群資本家的欲望,用我們所出售的勞動生產出來的可怕的妖怪。窮人在挨餓。他們卻飼養著高貴的牡山鹿,沉溺在目光短淺的虛飾中,利用他們的財富和權勢,對莊稼人也罷,鷓鴣也罷,胡亂射殺。然而他們的海盜統治已垮臺,永遠地,永遠地,永……[202]

  (經久不息的掌聲。五彩繽紛的飾柱、五月柱[203]和節日的

  牌樓拔地而起。街上張掛起寫有「十萬個歡迎」和「以色列王多

  麼美好」[204]字樣的幡。所有的窗口都簇擁著看熱鬧的人,大多

  是婦女。沿途,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蘇格蘭邊防近衛軍、卡梅

  倫高原連隊以及威爾士步兵連隊的士兵們,以立正的姿勢排

  列著,擋住群眾。高中的男生們蹲在街燈柱、電線杆、窗口、簷

  口簷槽、煙囪頂管、欄杆和排水管上,又是吹口哨,又是歡呼

  出現了雲柱[205] 。遠處傳來鼓笛隊演奏《我們的一切誓約》的聲

  音。先遣隊舉著帝國的鷹徽[206] ,旗幟隨風飄揚,搖著東方的棕

  桐葉。用黃金與象牙裝飾起來的教皇旗幟高高聳起,周圍是一

  面面細長的三角形市旗。隊伍的頭排出現了,領先的是身穿棋

  盤花樣袍子的市政典禮官約翰,霍華德·巴涅爾[207] ,阿斯隆

  地方選出來的議員兼阿爾斯特紋章院院長。跟在後面的是都

  柏林市市長閣下約瑟夫·哈欽森[208] 、科克市市長閣下、利默

  裡克、戈爾韋、斯萊戈和沃特福德等市的市長閣下,二十八位

  愛爾蘭貴族代表[209],印度的達宮貴人們,西班牙的大公們,佩

  帶著寶座飾布的印度大君,都柏林首都消防隊,按照資財順序

  排列的一群財界聖徒,唐郡兼康納主教[210] 、全愛爾蘭首席阿

  馬大主教——紅衣主教邁克爾·洛格閣下,全愛爾蘭首席阿

  馬大主教——神學博士威廉·亞歷山大閣下,猶太教教長、長

  老派教會大會主席,浸禮會、再浸禮會、衛理公會以及弟兄會

  首腦,還有公誼會的名譽幹事。走在他們後面的是各種行會、

  同業工會和民團,打著飄揚的旗幟行進。其中包括桶匠、小鳥

  商人、水磨匠、報紙推銷員、公證人、按摩師、葡萄酒商、疝帶制

  造者、掃煙囪的,提煉豬油的,織波紋塔夫綢和府綢的,釘馬掌

  的鐵匠,意大利批發商,教堂裝飾師,製造靴拔子的,殯儀事業

  經營人、綢緞商、寶石商、推銷員、製造軟木塞的、火災損失估

  價員、開洗染行的,從事出口用裝瓶業的,毛皮商、印名片的,

  紋章圖章雕刻師、屯馬場的工役、金銀經紀人、板球與射箭用

  具商、製造粗篩子的,雞蛋土豆經銷人、經售男襪內衣和針織

  品商人、手套商、自來水工程承包人。尾隨於後的是侍寢官、黑

  仗侍衛、勳章院副院長、儀仗隊隊長、主馬官、侍從長、紋章局

  局長,以及手持禦劍、聖斯蒂芬鐵制王冠、聖爵與《聖經》的侍

  從武官長。四名司號步兵吹信號。衛兵們答以歡迎的號角。沒

  戴帽子的布盧姆出現在凱旋門下。他披著鑲了白貂皮邊的緋

  紅天鵝絨斗篷,手執聖愛德華的權杖、象徵王權的寶珠、有著

  鴿狀裝飾的王節和慈悲劍[211] 。他騎著一匹乳白色的馬,它甩

  著猩紅色的長尾巴,鞍轡裝點得十分華麗,馬籠頭是用金子制

  成的。狂熱的興奮。顯貴的婦女們從陽臺上擲下玫瑰花瓣。空

  氣裡彌漫著一片馨香氣息。男人們喝采。布盧姆的侍童們拿著山楂枝與鷦鷯枝[212] ,在圍觀的人叢中跑來跑去。)

  布盧姆的侍童們

  鷦鷯啊,鷦鷯啊,

  眾鳥之王當推你;

  聖斯蒂芬的節日,

  你被纏于荊豆枝。

  一鐵匠(喃喃地)真了不起!原來這就是布盧姆?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一歲哪!

  石板鋪裝工呃,那就是遐邇聞名的布盧姆,世界上最偉大的改革家。向他脫帽致敬!

  (眾人摘帽。婦女們熱切地交頭接耳。)

  一位女富豪(闊氣地)這個人多麼了不起啊!

  一位貴婦(高貴地)他見識該有多麼廣!

  一位女權運動者(富於男子氣概地)而且幹了那麼多!

  一個裝鈴匠一張典雅的臉!他有著一位思想家的前額。

  (豔陽天[213] 。太陽從西北方向光芒四射。[214])

  唐郡兼康納主教毫無疑問,這是我國領土的無比沉著強悍、有權有勢的統治者,他集皇帝、大總統、國王、議長于一身。願天主保佑利奧波德一世!

  眾人願天主保佑利奧波德一世!

  布盧姆(身穿加冕服,披著紫斗篷,威風凜凜地對唐郡兼康納主教)謝謝你,多少有些名氣的閣下。

  阿馬大主教威廉(系著紫色寬領帶,頭戴寬邊鏟形帽)陛下對愛爾蘭及其屬地進行審判的時候,會盡力慈悲為懷來施行法律嗎?

  布盧姆(將右手放在睾丸上,宣誓[215] 。)願造物主引導我如此行事。我發誓將這樣去做。

  阿馬大主教邁克爾(將瓦罐裡的髮油倒在布盧姆頭上)我向你們宣佈一樁大喜訊:我們有了一位劊子手[216] 。利奧波德,帕特裡克,安德魯,大衛,喬治。現在我為你塗油!

  (布盧姆披上一件金線織成的斗篷,戴上一枚紅玉戒指。

  他拾級而上,站在即位的石臺上。貴族代表們也戴上他們那

  二十八頂王冠。基督教堂、聖帕特裡克教堂、喬治教堂與快樂

  的馬拉海德響起一片祝福的鐘聲。麥拉斯義賣會的焰火從四

  面八方升上天空,構成輝煌燦爛的象徵陰莖的圖案。貴族們一個挨一個地走到跟前,屈膝表示敬意。)

  貴族們願作您的臣民,全心全意捍衛您在地上的尊嚴。

  (布盧姆舉起右手,上面閃爍著科- 依- 諾爾鑽石[217] 。他

  的坐騎嘶鳴著。周圍立即萬籟俱寂。架起州際及行星際的無線電發報機,以接收信息。)

  布盧姆我的臣民們!我特此任命忠實的戰馬「幸運的紐帶」為世襲首相[218],並且宣佈,今天就與前妻離婚,迎娶夜之光輝塞勒涅[219]公主為妻。

  (布盧姆那位身份懸殊的前任配偶旋即被警察局的囚車

  押走。塞勒涅公主穿著月白色衣裳,頭戴銀色月牙兒,從一輛

  由兩個巨人抬著的轎子裡走下來。一陣暴風雨般的喝采聲。)

  約翰·霍華德·巴涅爾(舉起王旗)卓越的布盧姆!我那遐爾聞名的兄長的繼承人!

  布盧姆(擁抱約翰·霍華德·巴涅爾)朕衷心感謝你的厚意。約翰,由於你在我們共同的祖先所許下的土地[220]—— 綠色的愛琳上,給我以對國王的隆重歡迎。

  (他被授予體現著憲章的榮譽市民權,呈給他的都柏林市

  鑰匙交叉放在深紅色的軟墊上。他讓大家看他穿的是綠襪

  子[221]。)

  湯姆·克南陛下啊,您是當之無愧的。

  布盧姆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們在萊迪史密斯[222] 擊敗了宿敵。我們的榴彈炮和輕回旋炮接連擊中敵軍陣地,給以重創。前進一英里半![223] 敵軍沖過來了!一切都失去啦。[224] 投降嗎?絕不!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擊退!看哪!衝鋒啊!我們的輕騎兵隊掃蕩普列文高地,一路呐喊著:「忠誠的士兵!」[225]把薩拉遜[226] 的炮兵殺得一個也不留。

  《自由人報》排字工人工會說得好!說得好!

  約翰·懷斯·諾蘭放跑了詹姆斯·斯蒂芬斯[ 227] 的就是他。

  慈善學校學童真棒!

  一個老居民您是國家的光榮,老爺,不折不扣是這樣。

  賣蘋果的老嫗[228] 他正是愛爾蘭所需要的人。

  布盧姆親愛的臣民們,一個新時代即將來臨。朕布盧姆,老實告訴你們,它甚至就在我們眼前。是的,朕以布盧姆的名義發誓,不久你們就將進入未來的新愛爾蘭的金都新布盧姆撒冷[229] 。

  (來自愛爾蘭各郡的三十二名工人[230] ,佩帶著玫瑰花飾,

  在營造業者德爾旺[ 231] 的指揮下,建築起嶄新的布盧姆撒冷。

  那是一座水晶屋頂的廣廈,狀如巨大的豬腎,內有四萬間屋

  子。在擴建的過程中,曾拆毀了數座建築物和紀念碑。政府官

  廳暫時遷移到鐵道庫房裡。大批房屋被夷為平地。居民搬到

  用紅筆標出「利·布」字樣的桶裡和箱子裡。幾名貧民從梯子

  上跌下來。擠滿了忠實圍觀者的都柏林城牆的一部分坍塌下

  來。)

  圍觀者們(奄奄一息)行將咽氣者向您致敬[232] 。(他們死去。)

  (一個穿棕色膠布雨衣的人從活板門裡跳出來,用伸長了的手指[233 ]指著布盧姆。)

  穿膠布雨衣的人他的話,你們一句也別信。這個人叫作利奧波德·明托施,是個臭名昭著的縱火犯。其實,他姓希金斯[234] 。

  布盧姆開槍打死他!像狗一樣的基督教徒!管他什麼明托施呢!

  (一聲炮響,身穿膠布雨衣的人不見蹤影了。布盧姆掄起

  權杖將一株株罌粟砍倒。有人報告說,眾多勁敵、牲畜業者、下

  院議員、常務委員會委員當即死亡了。布盧姆的衛兵們散發濯

  足節的貧民撫恤金[ 235] 、紀念章、麵包和魚、戒酒會員徽章、昂

  貴的亨利.克萊雪茄、煮湯用的免費牛骨、裝在密封的信封裡

  並捆著金線的橡膠預防用具、菠蘿味硬糖果、黃油糖塊、折疊

  成三角帽形的情書、成衣、一碗碗裹有奶油麵糊的烤牛排、一

  瓶瓶傑那斯溶液、購貨券、四十天大赦[236]。)、偽幣、奶場飼養的

  豬做成的香腸、劇場免票、電車季票、匈牙利皇家特許彩

  票[237] 、一便士食堂的餐券、十二卷世界最劣書的廉價版:《法

  國佬與德國佬》(政治學)、《怎樣育嬰》[238](幼兒學)、《七先令

  六便士的菜肴五十種》(烹飪學)、《耶穌是太陽神話嗎?》(史

  學)、《止痛法》(醫學)、《供幼兒閱讀的宇宙概略》(宇宙學)、

  《福臨笑家門》(樂天生活法)、《廣告兜攬員便覽》(報業學)、

  《助產婦情書》(情欲學)、《宇宙空間人名錄》(星辰學)、《動人

  心弦的歌曲》(旋律學)、《省小錢發財法》(吝嗇學)。全場爭先

  恐後地一擁而上。婦女們往前擠,以便觸摸布盧姆那件袍子的

  下擺。格溫多林·杜比達特小姐[239]推開人群,跳上他的馬,在

  掌聲雷動中吻他的雙頰。用鎂光燈為他們拍攝了照片。嬰兒

  們與乳兒們被高高舉起。)

  婦女們小爹[240]!小爹!

  嬰兒們與乳兒們

  拍拍手等待,波爾迪回家來,

  兜裡的點心,只給利奧吃。

  (布盧姆彎下身,輕輕地戳博德曼娃娃的肚皮。)

  娃娃博德曼(打嗝兒,凝乳從他嘴裡往外冒)哈加加加。

  布盧姆(跟一個雙目失明的小夥子握手)你比我的兄弟還親!(伸出雙臂摟著一對老夫妻的肩膀)親愛的老朋友們!(他與衣衫襤褸的少男少女玩搶壁角遊戲。)不在!貓兒!(他推著雙胞胎所坐的那輛嬰兒車。)嘀嗒乖乖倆,你們穿鞋嗎?(他變起魔術,從嘴裡拽出紅、橙、黃、綠、藍、靛青以及紫羅蘭色的絲帕。)羅伊格比夫[241] 每秒三十二英尺。[242] (他安慰一位寡婦。)獨居使心靈更加年輕。(他以怪誕的滑稽動作跳起蘇格蘭高地舞。)跳呀,夥計們!(他吻一位癱瘓老乒的褥瘡。)光榮負傷!(他把一位胖警察絆了一跤。)萬事休矣:完蛋。[243]萬事休矣:完蛋。(他跟一個羞紅了臉的女侍咬耳朵,和善地微笑著。)啊,淘氣,[244]淘氣!(他啃著農民莫裡斯·巴特裡[245]遞給他的一個生蕪菁。)不錯!好極啦!(他拒絕接受記者約瑟夫·海因斯遞過來的三先令。)我親愛的夥計,這可不行!(他把上衣送給一個乞丐。)請你收下。(他參加上了年歲的男女癱子的爬行比賽。)來呀,小夥子們!向前爬呀,姑娘們!

  市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用鮮綠色圍巾擦拭眼淚。)願好天主保佑他!

  (山羊角制號角[246]響了,要人們保持肅靜。升起了錫安

  旗[247]。)

  布盧姆(威風凜凜地脫下大筆,露出肥胖的身軀。打開一卷紙,莊嚴地朗讀。)阿列夫、貝特、吉梅爾、達列特[248],《哈加達》書[249],門柱聖卷[250],合禮[251],贖罪日[252],再獻聖殿節[253],羅施·哈沙納[254],聖約之子會[ 255] ,受誡禮,無酵餅[ 256] ,德系猶太人,梅殊加[257] ,帶流蘇的圍巾[258] 。

  (市政府副書記官吉米·亨利[259] 宣讀一篇正式譯文。)

  吉米·亨利債權法院現在開庭。最寬宏大量的陛下即將舉行戶外審判。免費提供醫學和法律方面的諮詢。解答模棱兩可的辭句以及其他問題。竭誠歡迎大家光臨。樂園曆元年于我們忠實的王都都柏林舉行。

  帕迪·倫納德我的地方稅和國稅怎麼辦?

  布盧姆朋友,就交納吧。

  帕迪·倫納德謝謝您。

  大鼻子弗林我能用火災保險證書作抵押嗎,

  布盧姆(冷漠地)各位先生,請注意,由於你們的侵權行為,應交保釋金五英鎊,限期六個。

  傑·傑·奧莫洛伊我說過他是個但尼爾[260] 嗎? 不!他簡直就是彼得·奧布賴恩[ 261] 。

  大鼻子弗林這五英鎊,我打哪兒支取呢?

  精明鬼[262]伯克膀眺有毛病怎麼辦?

  布盧姆稀硝鹽酸[263],二十滴。酊劑混和催吐劑,[264]五滴。蒲公英精液[265],三十滴。兌上蒸餾水,每日三次。[266]

  克裡斯·卡利南[ 267] 畢宿五的周年視差是多少?[268]

  布盧姆克裡斯,很高興能見到你。吉11。

  喬·海因斯你為什麼不穿制服?

  布盧姆當我那道德崇高的祖先身穿奧地利暴君的制服被關在潮濕的牢房裡的時候,你的祖先哪兒去啦?

  本·多拉德三色堇?

  布盧姆裝飾(美化)郊區的花園。

  本·多拉德雙胞胎到來的時候呢?

  布盧姆父親(老子、爹)開始思索[269] 。

  拉裡·奧羅克[270] 為我新開的這家酒吧發個八天的許可證[271] 吧。利奧爵士,還記得我吧?那時你們住在七號來著,我正要給你太太送一打烈性黑啤酒哩。

  布盧姆(冷冰冰地)你的記性比我的好。可布盧姆太太是從來不接受禮物的。

  克羅夫頓這真像是過節。

  布盧姆(莊嚴地)你說這是過節。我說這是領聖體。

  亞歷山大·凱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鑰匙議院[272]呢,

  布盧姆我主張整頓本市的風紀,推行簡明淺顯的《十誡》。讓新的世界取代舊的。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與異教徒都聯合起來。每一個大自然之子都將領到三英畝土地和一頭母牛。[273] 豪華的殯儀汽車[274] 。強制萬民從事體力勞動。所有的公園統統晝夜向公眾開放。電動洗盤機。一切肺病、精神病、戰爭與行乞必須立即絕跡。普遍大赦。每週舉行一次准許戴假面具的狂歡會。一律發獎金。推行世界語以促進普天之下的博愛。再也不要酒吧間食客和以治水腫病為幌子來行騙的傢伙們的那種愛國主義了。自由貨幣,豁免房地租,自由戀愛以及自由世俗國家中的一所自由世俗教會。

  奧馬登·勃克一個自由雞窩裡的自由狐狸。

  戴維·伯恩[275](打哈欠)!阿——哧!

  布盧姆混合人種和混合通婚。

  利內翰男女混浴怎樣?

  (布盧姆向身邊的人們闡述了自己的社會改革計劃。眾人

  一致表示同意。基爾代爾街博物館的管理員出現了。他拉著

  一輛排子車,上面搖搖晃晃地載著兒具裸體女神雕像:美臀維

  納斯[276] ,肉欲維納斯[277] 、輪回維納斯[278] ,還有九位也是裸體

  的新繆斯女神石膏像。她們司的是:商業、歌劇、戀愛、廣告、工

  業、言論自由、多重投票權、烹調法、家庭衛生法、海邊音樂會、無痛分娩法和通俗天文學。)

  法利神父[279] 他是個主教派[280] 教友,一個不可知論者,一個企圖推翻我們神聖信仰的無教義者。

  賴爾登老太太[281](撕碎她的遺囑)我對你失望啦!你這壞蛋!

  葛羅甘老婆婆[ 282] (脫掉一隻長靴子朝布盧姆丟去)你這畜生!可惡的傢伙!

  大鼻子弗林給咱們唱個小曲兒吧,布盧姆。唱一支古老甜蜜的情歌[283]。

  布盧姆

  (歡樂詼諧地逗弄著)

  我發誓不離開她,永永遠遠,

  原來她好殘忍,把我欺騙,

  我的吐啦嚕,吐啦嚕,吐啦嚕。[284]

  「獨腳」霍羅翰[285] 好樣的老布盧姆!不管誰也比不過他。

  帕迪·倫納德愛爾蘭戲子!

  布盧姆哪一出鐵道歌劇像一條直布羅陀的電車線路?並排的鑄鐵。[286] (笑聲。)

  利內翰剽竊家!打倒布盧姆!

  蒙面紗的女巫(狂熱地)我是布盧姆的信徒,並且以此為榮。不管怎樣,我相信他。他是天底下最逗的人,我情願為他獻出自己的生命。

  布盧姆(朝圍觀者眨眼)我敢斷定她准是個漂亮姑娘。

  西奧多·普裡福伊[287] (頭戴釣魚帽,身穿防水布前克)他利用機械的設計來阻撓大自然神聖掌畫的實現。

  蒙面紗的女巫(用短刀刺胸脯)我英雄的天神啊!(死去。)

  (眾多最富於魅力和狂熱的婦女也紛紛自殺。有用匕首刺

  胸口的,有自溺的,服氫氰酸、附子或砒霜的,割動脈的,絕食

  的,縱身投到蒸氣碾路機輪下的,從納爾遜紀念柱頂上跳進吉

  尼斯啤酒公司那巨大酒桶裡的,還有把頭伸到煤氣灶底下氣絕身死,用時髦的襪帶自縊,或從各層樓窗口跳下的。)

  亞歷山大·約·道維[288] (語氣激烈地)基督教徒們和反布盧姆主義者,這個名叫布盧姆的傢伙是從地獄的底層來的,丟盡了基督教徒的臉。門德斯這只臭山羊[289]從小就是個惡魔似的浪子,露出早熟幼兒的淫蕩症狀,令人聯想到低地各鎮[290] 。而且他竟跟一個放蕩的老嫗勾勾搭搭。這個厚顏無恥、假冒為善的惡棍,簡直就是《啟示錄》裡提到的那只白牛。[291] 他是緋紅女[292] 的崇拜者。他鼻孔裡呼吸的淨是陰謀詭計。火刑柱和燒滾了的油鍋正是他的去處。凱列班[293 ]!

  群氓用私刑拷打他!把他活活燒死!他跟巴涅爾一樣壞。福克斯先生![294]

  (葛羅甘老婆婆把長靴朝布盧姆丟去。上多爾塞特街上方

  和下方的幾家店的老闆朝他丟一些廉價的或根本不值一文的

  物品:火腿骨頭、煉乳罐頭、賣不出去的捲心菜、陳麵包、羊尾

  和肥豬肉碎片。)

  布盧姆(興奮地)這簡直是中了暑又在發瘋了,[295]又開起可怕的玩笑來了。對上蒼發誓,我就像沒有被太陽照射過的白雪一般皎潔[296]。那是我哥哥亨利幹的。我們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他住在海豚倉巷二號。謠言這條毒蛇對我進行了惡意中傷。[ 297] 各位同胞,索然無味的故事猶如沒有馬的公共馬車。[298]我提請我的老友、性病專家瑪拉基·穆利根博士對我從醫學上做出鑒定。

  穆利根博士(身著駕車穿的皮前克,額上戴著一副綠色防塵眼鏡)布盧姆博士是個變態的陰陽人。他是新近從優斯塔斯大夫為神經失常的男病人所設的私立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他有著遺傳性癲癇病徵象,這是縱欲所導致的。曾經發現他的祖先有著象皮病跡象。慢性下體裸露狂的徵候十分明顯。還潛伏著靈巧地使用雙手的現象。由於手淫,他過早地歇了頂,結果形成了乖僻的夢想家氣質。他是個改邪歸正的放蕩者,裝有金牙。家庭矛盾使他暫時喪失了記憶。我相信他是個並沒有犯多大罪,卻受了很大冤屈的人[299] 我曾對他做過全面檢查,對肛門、腋窩、胸部和陰部的五千四百二十六根毛做了酸性試驗。我敢斷言,他是個處女膜未受損的童貞女[300]。

  (布盧姆用高級禮帽遮住自己的生殖器。)

  馬登[301] 大夫泌尿生殖器高度畸型也很顯著。為了禆益後世,我建議把患部用酒精浸泡,保存在國立畸形博物館裡。

  克羅瑟斯大夫我檢查了患者的尿。含有硬蛋白。唾液的分泌不充分,膝反射是間歇性的。

  潘趣·科斯特洛大夫猶太人氣味[302]也挺顯著。

  迪克森大夫(宣讀健康診斷書)布盧姆先生是新型陰性男人的最佳典型。他的品行淳樸可愛。許多人認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男子,和藹可親的人。整個說來,他挺古怪。從醫學上看,他雖靦腆,但不低能。他曾經給改革派牧師保護協會的法庭委員寫過一封措詞優美的信,堪稱是一首詩,它把一切都解釋得一清二楚。他簡直是個絕對戒酒的人。我敢斷言,他睡在稻草褥子上,吃的是最儉樸的食物——菜店裡那冰涼的幹豌豆。不論冬夏,穿的都是愛爾蘭製造的馬尾毛織的襯衫。每星期六鞭打自己一頓。我聽說他曾經是格倫克裡感化院[303]裡品行最壞的少年犯。據另一份報告,他還是個地地道道的遺腹子。我以人類的發聲器官所發出過的最神聖的言辭,懇請對他寬大處理。他眼看就要生娃娃啦。

  (全場騷動,一致表示同情。婦女們暈倒。一位美國富翁

  為布盧姆在街頭募款。轉眼之間就募到金幣與銀幣、空白支

  票、鈔票、寶石、債券、已到期的匯票、借據、結婚戒指、錶鏈、小

  金盒、項鍊和手鐲。)

  布盧姆噢,我多麼想做媽媽呀。

  桑頓太太[204](身穿護士服)親愛的,緊緊地摟住我。很快就結束了。緊緊地,親愛的。

  (布盧姆緊緊摟住她,並生下八個黃種和白種男娃。他們

  出現在鋪了紅地毯的樓梯上。裝飾著珍貴花草的樓梯上。這

  八胞胎個個相貌英俊,有著貴重金屬般的臉,身材勻稱,衣著

  體面,舉止端莊,能夠流利地操五種現代語言,對各種藝術與

  科學饒有興趣。每個人的名字都清晰地印在襯衫前襟上:金

  鼻[305] 、金指、金口[306] 、金手[307] 、銀微笑、銀本身[308]、水銀[309]、

  全銀[310]他們當即被委以幾國的重要公職,諸如銀行總裁、鐵路運輸經理、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飯店聯合組織的副主席。)

  一個聲音布盧姆,你是救世主本·約瑟夫還是本·大衛[311]?

  布盧姆(陰鬱地)你說的是。[312]

  巴茨修士[ 313] 那麼,就像查爾斯神父那樣創造奇跡吧。

  班塔姆·萊昂斯你預言一下哪一匹馬將在聖萊傑賽場上獲勝。[314]

  (布盧姆在一張網上踱步。他用左耳遮住左眼,穿越凡堵

  牆,爬上納爾遜紀念柱,用眼瞼勾住柱頂橫樑,懸空吊在那裡。

  他吃掉十打牡蠣(連同外殼),治好了幾名瘰癘患者,顰蹙起

  鼻子眼來模仿眾多歷史人物:貝肯斯菲爾德勳爵[ 315]、拜倫勳

  爵、沃特·泰勒[316]、埃及的摩西、摩西·邁蒙尼德[317]、摩西·

  門德爾松[318]、亨利·歐文[319] 、瑞普·凡·溫克爾[320] 、科蘇

  特[321] 、冉- 雅克·盧梭[322] 、利奧波德·羅思柴爾德男爵[323]、

  魯濱孫·克魯索、夏洛克·福爾摩斯、巴斯德[324]。他將兩條腿

  同時朝不同的方向掉換,吩咐潮水倒流,伸出小指,導致日蝕[325]。)

  羅馬教皇的大使布利尼[ 326]

  (身穿教皇軍的祖亞沃軍服,披著鋼制皚甲,包括胸甲、臂

  甲、護腿具、護脛具;蓄著褻瀆神明的大鬍子,頭戴褐色紙制主

  教冠。)利奧波德的家譜如下[327] :摩西生挪亞[328] ,挪亞生尤尼

  克[329],尤尼克生奧哈羅漢,奧哈羅漢生古根海姆[330] ,古根海

  姆生阿根達斯,阿根達斯生內泰穆[331] ,內泰穆生勒·希爾

  施[332],勒·希爾施生耶書侖[333] ,耶書侖生麥凱,麥凱生奧斯

  特羅洛普斯基,奧斯特羅洛普斯基生斯梅爾多茲[334] ,斯梅爾

  多茲生韋斯,韋斯生施瓦茨[335] ,施瓦茨生阿德裡安堡[336] ,阿

  德裡安堡生阿蘭胡埃斯[337] ,阿蘭胡埃斯生盧維·勞森,盧維

  .勞森生以迦博多諾索[ 338],以迦博多諾索生奧唐奈·馬格納

  斯[339],奧唐奈·馬格納斯生克裡斯特鮑默[340] ,克裡斯特鮑默

  生本·邁默[ 341] ,本·邁默生達斯蒂·羅茲[342] ,達斯蒂·羅茲

  生本阿莫爾[ 343],本阿莫爾生瓊斯- 史密斯[344] ,瓊斯- 史密斯

  生薩沃楠奧維奇[345],薩沃楠奧維奇生賈斯珀斯通[346],賈斯珀

  斯通生萬圖尼耶姆,萬圖尼耶姆生松博特海伊[347] ,松博特海伊生維拉格,維拉格生布盧姆,給他起名叫以馬內利。[348]

  一隻死者的手[349] (在牆上寫著)布盧姆是個傻瓜。

  克雷布[350] (土匪裝束)你在基爾巴拉克後面的牛洞裡幹啥來著?[351]

  一個女娃(搖著拔浪鼓)在巴利鮑橋[352] 下又幹了些什麼?

  冬青樹[353] 在魔鬼谷[354] 裡呢?

  布盧姆(從前額一直漲紅到臀部,左眼落下三滴淚)我那些往事,請不要去提啦。

  被趕出去的愛爾蘭房客們(穿著緊身衣和短褲,手持頓尼溪集市[355] 上使用的那種橡樹棒。)用犀牛鞭[356] 抽他一頓!

  (布盧姆長著一副驢耳朵[357] ,交抱著胳膊,伸出兩腳,坐

  在示眾臺上。他用口哨吹起《唐喬萬尼》中的「今晚同你」[358] 。

  阿爾坦[359] 的孤兒們手拉著手在他周圍跳跳蹦蹦。獄門救濟會[360] 的姑娘們也手拉著手,朝相反的方向跳跳蹦蹦。)

  阿爾坦的孤兒們

  你是豬玀,你是髒狗!

  娘兒們咋會愛上你!

  獄門救濟會的姑娘們

  你若遇凱伊,

  告訴他可以

  喝茶時見你,

  替我捎此語。[361]

  霍恩布洛爾[362] (身罩祭披[363] ,頭戴獵帽,宣佈說)他將為眾人負罪,前往住在荒野裡的惡魔阿撒瀉勒[364] 以及夜妖利利斯[365]那裡,對,來自阿根達斯·內泰穆[366] 和屬￿含的土地麥西[367]的人們,全都朝他扔石頭,羞辱他。

  (眾人朝布盧姆做擲石狀。許多真正的旅客[368]的喪家之

  犬湊近他,羞辱他。馬斯羌斯基和西特倫穿著寬大長外套,耳後垂著長長的鬈髮,走了過來。他們朝布盧姆搖著大鬍子。)

  馬斯羌斯基和西特倫惡魔!伊斯特拉的萊姆蘭[369] ,偽救世主!阿布拉非亞[ 370]!叛教者!

  (布盧姆的裁縫喬治·R·梅西雅斯[371]腋下夾個彎把熨斗出現,他出示一張帳單。)

  梅西雅斯改一條褲子的工錢:十一先令。

  布盧姆(快快活活地搓著兩隻手)還是老樣子。布盧姆一文不名!

  (黑鬍子叛徒呂便·傑·多德,壞心眼的牧羊人,將其子的溺屍扛在肩上,走近示眾台跟前。)

  呂便·傑·多德(嗄聲悄悄地說)事情敗露了。奸細向警察告了密。一見到出租馬車立刻就給攔截住。

  消防隊嗚嗚嗚!

  巴茨修士(給布盧姆穿上一件黃袍,上面繡著色彩鮮明的火焰,並給他戴上一頂高尖帽。還在布盧姆的脖頸上掛起一口袋火藥,把他交到市政當局手裡,並且說:)赦免他的罪過[372] 。

  (根據眾人的要求,都柏林市消防隊的邁爾斯[373] 中尉在布盧姆身上點了火。一片悲歎聲。)

  「市民」[374] 謝天謝地!

  布盧姆(身穿標有I.H.S[375]字樣的無縫衣,直挺挺地站在火鳳凰[376] 的火焰中)愛琳的女兒們啊!別為我哭泣。[377]

  (他向都柏林的新聞記者們出示自己身上燒的的傷痕。愛

  琳的女子們身穿黑衣,手持巨大的祈禱書和點起的長蠟燭,跪

  下來禱告。)

  愛琳的女兒們

  布盧姆之腰子,為我等祈。[378]

  浴槽之花,為我等祈。

  門頓之導師,為我等祈。

  《自由人報》的廣告兜攬員,為我等祈。

  仁慈之共濟會會員,為我等祈。

  漂泊之肥皂,為我等祈。

  《偷情的快樂》,為我等祈。

  《無言之歌》,為我等祈。

  「市民」之訓斥者,為我等祈。

  褶邊之友,為我等祈。

  最仁慈之產婆,為我等祈。

  驅災避邪之土豆,為我等祈。

  (由文森特·奧布賴恩[379] 先生指揮的六百人的唱詩班,

  在約瑟夫·格林[380] 的風琴伴奏下,齊唱疊句《彌賽亞》中的「哈利路亞」疊句。布盧姆沉默下來,逐漸縮小,焦化了。)

  佐伊一直聊到臉上發黑吧。

  布盧姆(頭戴一頂破舊帽子,帽帶上插著一支陶制煙斗。腳蹬一雙滿是塵埃的生皮翻毛鞋[381] 手執移民的紅手絹包,拽著一口用稻草繩拴著的黑泥炭色的豬,眼中含笑。)現在放我走吧,大姐,因為憑著康尼馬拉[382] 有的山羊發誓,我剛剛挨的那頓毒打真夠嗆。(眼裡噙著一滴淚)一切都是瘋狂的。愛國主義也罷,哀悼死者也罷,音樂或民族的未來也罷。生存還是毀滅。[383]人生之夢結束了。但求一個善終。他們可以活下去。(他哀痛地望著遠方。)我完蛋啦。服上幾片附子。拉下百葉窗。留一封信。然後躺下來安息。(他輕輕地呼吸。)不過如此而已。我曾經生活過。去了。再見。

  佐伊(把手指插到纏在脖頸上的緞帶裡,板起面孔)你說的是老實話嗎?下次再說吧。(她冷笑)我猜你是從不同於往日的那邊下的床[384],要麼就是跟你相好的姑娘操之過急。噢,你轉些什麼念頭,我都一清二楚!

  布盧姆(慘痛地)男女,作愛,算什麼?塞子和瓶子罷了。[ 385]

  佐伊(佛然作色)我就恨口是心非的無賴。你去嫖下等窯姐兒好啦。

  布盧姆(表示反悔)我知道自己著實叫人厭煩。你固然邪惡,可我沒你還真不行。你是從哪兒來的?倫敦嗎?

  佐伊(伶牙俐齒地)連豬都彈風琴的霍格斯·諾頓[386] 。我是在約克郡[387] 出生的。(她握住他那只正在撫摩她乳房的手。)喂,湯米·小耗子兒[388] 。別這樣,來點更帶勁兒的。你身上有夠幹一會兒的錢嗎?十先令?

  布盧姆(微笑,慢慢點頭)有更多的,霍麗[389] ,更多的。

  佐伊有更多的嗎?(她用天鵝絨般柔嫩的手不在意地拍著他。)你要到音樂室裡去瞧瞧我們那架新的自動鋼琴嗎?來吧,我會脫光的。

  布盧姆(像一個焦慮不安的行商那樣打量她那對削了皮的梨有多麼勻稱,感到無比困惑[390],遲遲疑疑地摸著後腦勺。)要是給某人知道了,她吃起醋來可厲害哩。一個綠眼的惡魔[391]。(一本正經地)不用說你也曉得會有多麼棘手。

  佐伊(受寵若驚)眼不見心不煩。(她拍拍他。)來吧。

  布盧姆大笑著的魔女!推搖籃的手[392]。

  佐伊娃娃呀!

  布盧姆(裹著繈褓和斗篷,腦袋挺大,烏黑的頭髮恰似胎膜。一雙大眼睛盯著她那晃來晃去的襯裙,用胖嘟嘟的指頭數著上面的青銅扣子。他伸出濕漉漉的舌頭,口齒不清他說:)一、二、山[三] 、山[三]、兒[二]、咦[一]。

  扣子們愛我,不愛我,愛我[393]。

  佐伊沉默就表示同意嘍。(紮煞著小小指頭,抓住他的手,用食指尖戳戳他的掌心,悄悄地給他暗示,[394] 把他誘向毀滅。)手熱證明內臟冷。

  (他在香氣、樂聲與誘惑中猶豫不決。她把他領向臺階,用

  她腋下的氣味、描了眼線的雙目的魅力以及套裙的窸窣聲吸

  引著他,荷葉邊的裙褶還遺留著所有那些曾經佔有過她的雄獸如獅子般的臭氣。)

  雄獸們(散發出發情、糞便和硫黃的氣味,在飼養場裡橫衝直撞,低聲吼叫,搖晃著服了麻醉藥的腦袋。)真夠味兒!

  (佐伊和布盧姆來到門口,兩個姐妹妓女坐在那裡。她們

  畫了眉,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他連忙鞠了一躬,她們報以微笑。他狼狽地差點兒栽倒。)

  佐伊(虧得她立即伸出一隻手扶住了他。)哎呀!可別栽到樓上去。[395]

  布盧姆正直的人可以摔七個跟頭。(他在門口讓路。)照規矩,請您先走。

  佐伊夫人先走,先生隨後。

  (她邁門坎。他遲疑著。她轉過身,伸出雙手,將他往裡拽。

  他跳了進去。門廳裡那個多叉鹿角狀衣帽架上,掛著一頂男帽

  和一件雨衣。布盧姆摘下帽子,然而一眼瞥見那些,就皺起眉

  頭,微笑著出起神來。樓梯平臺處一扇門猛地打開。一個穿紫

  衫灰褲褐色襪子的男人邁著猴子般的步子走過。他揚著禿頭

  和山羊胡,緊緊抱著一隻裝滿了水的罐子,一副黑背帶一直耷

  拉到腳後跟那兒。布盧姆趕緊扭過臉去,彎下身,端詳起放在

  門廳裡桌子上的那只剝制狐狸:它做著跑路的姿勢,有著一雙

  長毛垂耳狗那樣的眼睛。隨後,他抬起頭嗅著,跟著佐伊走進

  音樂室。紅紫色的薄紙罩子把枝形吊燈的光線遮暗了。一隻

  蛾子正圍在那裡飛來飛去,東沖西撞地想逃出去。地板上鋪著

  翡翠、天藍、朱紅三色扁菱形拼花圖案的漆布,上面佈滿了形

  形色色的腳印:腳跟頂著腳跟,腳跟對著腳心,腳尖頂著腳尖,

  交叉起來的腳以及沒有身子的幽靈拖著腳步在跳莫利斯舞的

  腳,都亂七八糟地扭在一起。四壁上糊著的牆紙圖案是:紫杉

  木和明亮的林中小徑。壁爐格子前展開一扇孔雀毛花樣的屏

  風。反戴著便帽的林奇盤腿坐在用獸毛編織的爐毯上。他用

  一根細棍緩慢地打著拍子。基蒂·裡凱茨,一個身著海軍服、

  瘦骨磷峋、面色蒼白的妓女,把鹿皮手套翻過來,露出珊瑚鐲

  子。她拿著麻花式樣的手提包,高高地坐在桌邊上,悠蕩著一

  條腿,對著壁爐台上端那面鍍金的鏡子,顧影自憐。她上衣底

  下略微露出一點垂下來的胸衣飾穗。林奇嘲笑般地指了指坐在鋼琴對面的一對男女。)

  基蒂(用手捂著嘴,咳嗽。)她有點傻頭傻腦。(她晃著食指,打手勢。)布嚕布嚕。(林奇用他那根細棍挑起她的裙子和白襯裙。她連忙又拽好。)放規矩點兒。(她打個嗝兒,然後趕快低下她那水手帽,她那用散沫花染料染紅了的頭髮在帽檐底下閃著光。)噢,對不起!

  佐伊再弄亮點兒,查理。(她走到枝形吊燈跟前,將煤氣開關擰到頭。)

  基蒂(瞅著煤氣燈的火苗)今天晚上出了什麼毛病?

  林奇(聲音低沉地)亡靈和妖怪上場。

  佐伊替佐伊捶捶背吧。

  (林奇晃了一下手裡的細棍:這是一根黃銅撥火棍。斯蒂

  芬站在自動鋼琴旁邊,琴上胡亂丟著他的帽子和梣木手杖。他

  用兩個手指再一次重複空五度[396] 的音程。弗洛莉·塔爾博

  特,一個虛弱,胖得像鵝一樣的金髮娼婦,身穿發黴的草莓色

  襤褸衣衫,攤開四肢躺在沙發的一角,一隻前臂從長枕上耷拉

  下來,傾聽著。困倦的眼皮患了嚴重的麥粒炎。)

  基蒂(又打了個嗝兒,同時用懸空的腳一踢)噢,對不起!

  佐伊(趕緊說)你的心上人在想你哪。把汗衫帶子系好吧。

  (基蒂·裡凱茨低下頭去。她那圓筒形皮毛圍巾鬆開了,

  哧溜哧溜地順著肩、背、臂、椅子,一直滑落到地上。林奇用他

  手裡的細棍挑起那捲曲的毛毛蟲般的東西。她扭著脖子,做小

  鳥依人狀。斯蒂芬掉過頭去,朝那個反戴著便帽、盤腿而坐的

  身影瞥了一眼。)

  斯蒂芬事實上,究竟是本尼迪多·馬爾切羅[397] 所發現的,還是他創作的,那無關緊要。儀式是詩人的安息。那也許是獻給得墨忒耳[398] 的一首古老讚歌,要麼就是為「諸天宣佈上帝的榮耀」[399]譜的曲。它的音節或音階可能迥乎不同,正如高於弗裡吉亞調式與混合呂底亞[400]調式之間的差別很大似的。歌詞也可能很不一樣,猶如圍繞著大衛——不,刻爾吉[401],我在說些什麼呀,我指的是刻瑞斯[402]——的祭壇,祭司們所發出的喧囂聲不同于大衛從馬房裡得來又講給首席巴松管吹奏者[403]聽的有關神之全能的那些話。哎呀,說實在的,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趁著年輕幹荒唐勾當吧,青春一去不復返嘛。[404](他住了口,指著林奇的便帽,始而微笑,繼而大笑起來。)你的智慧瘤子長在哪邊?

  便帽(憂鬱消沉)呸!正因為才所以。這是婦道人家的歪理。猶太裔希臘人是希臘裔猶太人。物極必反。死亡是生命的最高形式。算了

  斯蒂芬我所有的錯誤、自負、過失,你都記得相當準確。對於你的不忠誠,我還要繼續閉眼睛到什麼時候呢?礪石[ 405] !

  便帽哎!

  斯蒂芬我還有句活跟你說。(他皺起眉頭。)原因是基音和全音階第五音被最大限度的音程[406] 分割開來了,它……

  便帽它?說完呀。你說不完。

  斯蒂芬(竭力說下去)音程分割開來了,它就是最大限度的省略。兩極相通。八度。它。

  便帽它?

  (外面,留聲機喧囂地奏起《聖城》[ 407]。)

  斯蒂芬(唐突地)為了不從自我內部穿行[408] ,一直跋涉到世界盡頭。天主,太陽,莎士比亞[409] ,推銷員,走遍了現實,方成為自我本身。且慢。等一等。街上那傢伙的喊叫[410] 真該死。預先就安排好不可避免地會成為這個樣子。瞧![411]

  林奇(發出哀鳴般的嘲笑聲,朝著布盧姆和佐伊·希金斯咧嘴一笑。)多麼淵博的一番演說啊,呃?

  佐伊(刻薄地)你的腦袋空空如也,他知道的比你忘掉的還多哩。

  (弗洛莉·塔爾博特又胖又蠢地望著斯蒂芬。)

  弗洛莉人家說,世界未日[412]今年夏天就到了。

  吉蒂不會的。

  佐伊(哈哈大笑)偉大的天主好不公道啊!

  弗洛莉(不悅)喏,是報紙上登偽基督[413]的事時提到的。哦,我的腳好癢啊。

  (破衣襤衫的赤足報童放著一隻尾巴擺來擺去的風

  箏[414],啪嗒啪嗒地跑過去,大聲嚷著。)

  報童們最新消息。搖木馬比賽的結果出來啦。皇家運河裡出現了一條海蛇[415] 。偽基督平安抵達。

  (斯蒂芬掉過身去,瞥見了布盧姆。)

  斯蒂芬一拍子、多拍子和半拍子。[416]

  (呂便·傑·偽基督,一個流浪的猶太人,張開緊握著的

  手,接著脊樑骨,腳步蹣跚地走來。他腰上系著一隻香客的行

  囊,露出約定支付的期票和遭到拒付的票據。肩上高高地扛

  著長長的船篙,一頭鉤著他那濕透了縮作一團的獨子的褲

  襠,是剛從利菲河裡救上來的。暮色蒼茫中,跟潘趣·科斯特

  洛長得一模一樣的妖怪翻著跟頭滾了過來。他瘸腿,駝背,患

  有腦水腫,下巴突出,前額凹陷,長著阿裡·斯洛珀[417] 式的鼻

  子。)

  眾人哦?

  妖怪(下顎卡嗒卡嗒響著,躥來躥去,轉動著眼珠,尖聲叫著,像只大袋鼠般地跳跳蹦蹦,攤開雙臂,仿佛要一把抓住什麼似的。隨即猛地從叉開的兩腿間伸出他那張缺嘴唇的臉。)出來啦!笑面人。原始人![418](他發出苦修教士那種哀號,打轉轉。)先生們,女士們,請下賭注![419](他蹲下來,變戲法。從他手裡飛出輪盤賭用的小行星。)來,賭個輸贏![420](行星們相互碰撞,發出脆亮的劈劈啪啪聲。)到此為止。[421](行星們化為輕飄飄的氣球,漲大並飛走。他跳進虛空,消失了。)

  弗洛莉(茫然失措,悄悄地連連畫十字。)世界未日到了!

  (從她身上散發出女性溫吞吞的臭氣。周圍星雲彌漫,一

  片朦朦。穿過飄浮在外面的霧,留聲機的轟鳴壓住了咳嗽聲和嚓嚓的腳步聲。)

  留聲機

  耶路撒冷呀!

  敞開城門唱吧:

  和散那[ 422] …·

  (焰火沖上天空,爆炸開。一顆白星從中墜下,宣告萬物的

  終結和以利亞的再度來臨。[423]從天頂到天底,緊緊繃著一根

  肉眼看不見的、沒有盡頭的繩子。「世界末日」——身穿蘇格蘭

  高地游獵侍從的百褶格子呢短裙和格子花呢服、頭戴熊皮鳥

  纓高頂帽的雙頭章魚[424] ,以「人的三條腿」[425] 的姿勢頭朝下順著此繩在黑暗中旋轉著。)

  世界未日(用蘇格蘭口音)誰來跳划船舞,划船舞,划船舞?[426]

  (以利亞的嗓音像秧雞般刺耳,在天際回蕩,壓住了一陣

  過堂風和哽噎般的咳嗽聲。他身穿有著漏斗形袖子、寬寬鬆

  松的上等細麻布白色法衣,以執牧杖者的神氣,汗涔涔地出

  現在懸掛著古老光榮之旗[ 427] 的講壇上。他砰砰地敲著欄

  稈。)

  以利亞請不要在這間小屋子裡吵吵嚷嚷。傑克·克蘭、克雷奧利·休[428] 、達夫·坎貝爾、阿貝·基爾施內爾,你們要閉著嘴咳嗽。喏,這條幹線完全由我來操縱。夥計們,現在就登記吧。上帝的時間[429] 是十二點二十五分。告訴母親你們將會在那兒[430] 。趕緊去訂,那才是捷足先登哪。就在這兒當場參加吧。買一張通往來世聯軌點的直達票,一路上不停車。再說一句。你們是神呢,還是該死的傻瓜?基督一旦再度來到科尼艾蘭[431] ,咱們準備好了嗎?弗洛莉·基督、斯蒂芬·基督、佐伊·基督、布盧姆·基督、吉蒂·基督、林奇·基督,宇宙的力量應該由你們去感覺。我們害怕宇宙嗎?不。要站在天使這邊。[ 432] 當一面棱鏡[433] 。你們內心裡有那麼一種更崇高的自我。你們能夠跟耶穌、跟喬答摩[434] 、跟英格索爾[435] 平起平坐。你們統統處在這樣的震顫中嗎?我認為是這樣。各位會眾,你們一旦有所領悟,前往天堂的起勁愉快的兜風,就不趕趟兒了。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這確實是回春靈藥。最強烈的玩藝兒。完整的果醬餡兒餅。再也沒有比這更乖巧、伶俐的貨色了。它是無窮無盡,無比豪華的。它使人恢復健康,生氣勃勃。我知道,我也是個使人振奮者。且別開玩笑,歸根結底,就是亞·約·基督·道維以及調和的哲學。諸位明白了嗎?好的。六十九街西七十六號。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對啦。隨時都可以給我掛太陽電話。爛醉如泥的酒徒們,省下那郵票吧。(大嚷)那麼,現在唱讚美歌吧。大夥兒都一道熱情地唱吧。再來一個!(他唱起來。)耶路……

  唱片(壓住他的聲音)和路撒拉米牛亥和……(唱針磨擦唱片,吱吱嘎嘎響。)

  三名妓女(捂住耳朵,粗聲喊著)啊咯咯咯!

  以利亞(挽起襯衫袖子,滿臉烏黑[436],高舉雙臂,聲嘶力竭地嚷著)天上的大哥啊,總統先生,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你該聽見了吧。我當然堅決相信你,總統先生。現在我確實認為,希金斯小姐和裡凱茨小姐虔心信著教。說實在的,我從來也沒見過像你這般嚇得戰戰兢兢的女子,弗洛莉小姐,正如我剛才瞧見的那樣。總統先生,你來幫我拯救咱們親愛的姐妹們吧。(他朝聽眾眨巴眼睛。)咱們的總統先生對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他啥也不說。

  吉蒂- 凱特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脆弱失足,在憲法山[ 437] 幹下了那樣的事,是主教為我行的堅振禮[438] ,[我還參加了褐色肩衣組織[439] 。] 我姨媽嫁給了蒙莫朗西[440] 家的人。我原是純潔的,可一個管子工破壞了我的貞操。

  佐伊- 範妮為了逗趣兒,我讓他把那物兒像鞭子似的塞到我裡面。

  弗洛莉一德肋撒都是由於喝了亨尼西的三星[441] ,再摻上葡萄酒的緣故。當維蘭[442] 溜進我的被窩之後,我就失了身。

  斯蒂芬太初有道[443] ,以迨永遠,及世之世[444]。保佑八福[ 445] 。

  (迪克森、馬登、克羅瑟斯、科斯特洛、利內翰、班農、穆利

  根與林奇等八福,身穿外科醫學生的白大褂,排成四路縱隊,

  喧囂地快步走過去。)

  八福(語無倫次地)啤酒,牛肉,鬥犬,牛販子,生意、酒吧、雞奷,主教[446] 。

  利斯特[447] (身穿公誼會教徒的灰色短褲,頭戴寬簷帽,慎重地)他是我們的朋友。我用不著提名道姓。你去尋求光[ 448] 吧。

  (他踩著「科蘭多」舞步[449] 過去了。貝斯特[450] 身穿理髮師

  那漿洗得發亮的罩衣,鬈髮上纏著卷髮紙。他領著約翰·埃格

  林頓[451]走進來,後者穿的是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黃色中國朝服,頭戴寶塔式高帽。)

  貝斯特(笑吟吟地摘下帽子,露出剃過的頭,腦頂翹起一條根部紮著橙黃蝴蝶結的辮子。)你們知道嗎,我正在打扮他哪。美麗的事物[452] ,你們知道嗎?這是葉芝說的——不,是濟慈說的。

  約翰·埃格林頓(取出一盞綠罩暗燈,把燈光朝屋角晃。用挑剔的口吻)美學和化妝品是為閨房而設的。我要尋求的則是真理。樸素人的樸素真理。但德拉吉[453] 人要的是事實,而且非得到不可。

  (在投射到煤簍後面的探照燈那圓錐形光束裡,馬南南·

  麥克李爾將下顎托在膝蓋上,沉思默想著。[454] 他長著聖者的

  眼睛,奧拉夫般的臉上鬍子拉碴的。他慢騰騰地站起來。從他

  那活像是德魯伊特[455] 的嘴裡冒出凜冽的海風,鱔魚與小鰻魚

  在他頭部周圍翻騰著。他身上覆滿海藻和貝殼。右手握著一隻自行車[456]打氣筒。左手攥著一隻巨大的蝲蛄的雙爪。)

  馬南南·麥克李爾(用波浪聲)噢姆!嘿喀!哇嚕!啊喀!嚕哺!摩啊!嘛![457] 諸神的白色瑜咖僧。赫爾墨斯·特裡斯美吉斯托斯的玄妙的《派曼德爾》[458]。( 發出海風呼嘯聲)普納爾甲納穆·帕齊·潘·賈烏布![459] 我決不受人愚弄。有人說:當心左邊,對薩克蒂的膜拜。[460] (發出預告暴風雨的海燕的叫聲)薩克蒂、濕婆、黑暗神秘之父!(他用打氣筒敲打左手捏著的蝲蛄。他那只合作社的錶盤上,黃道十二宮圖在灼灼發光。他以海洋洶湧澎湃的勢頭大聲哭號。)噢姆!咆姆!毗噍姆!我是家園的光![461] 我是夢幻般的奶油狀黃油[462] 。

  (一隻瘦骨嶙峋的猶大的手壓住了光。綠光越來越淡。變成紅紫色。煤氣燈在吱吱地哀鳴。)

  煤氣燈噗啊!噗咿咿咿咿咿咿!

  (佐伊跑到枝形吊燈跟前,彎起一條腿,把燈罩擺擺正。)

  佐伊誰給我支煙抽?

  林奇(輕輕地往桌上丟一支煙)拿去。

  佐伊(佯裝作傲慢地把頭一歪)怎麼能這樣遞東西給一位女士呢?(她不慌不忙地把煙捲撚松探過身去,就著火苗把它點上,露出腋窩裡那簇褐色毛毛。林奇大膽地用撥火棍撩起她那半邊套裙。襪帶上邊裸露出的肉,在天藍色套裙的遮掩下,呈現出水中精靈的綠色。她安詳地噴著煙霧。)你瞧見我屁股後頭那顆美人痣了嗎?

  林奇我沒在看。

  佐伊(送著秋波)沒看嗎?光看還不過癮哩。你要咂個檸檬嗎?

  (她裝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斜眼望著布盧姆,朝他扭過

  身去,把被撥火棍勾住的套裙拽開。一片天藍色液體重新流

  到她身上。布盧姆站在那兒,眼裡露出貪饞的神色微笑著,擺

  弄兩手的拇指。吉蒂·裡凱茨用唾沫舔濕中指,對著鏡子抹

  平雙眉。皇家文書利波蒂·維拉格沿著壁爐煙囪的槽敏捷地

  滑下來,踩著粗糙的粉紅色高蹺,趾高氣揚地朝左邊邁兩步。

  他身上緊緊地裹著幾件大氅,外面罩著棕色膠布雨衣。雨衣

  下面,手裡拿著個羊皮紙書卷。左眼上戴著卡什爾·博伊

  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463] 那閃閃

  發光的單片眼鏡。他頭頂埃及雙冠[464] 。兩耳上伸出兩支鵝毛筆。)

  維拉格(腳跟併攏,鞠躬)我叫作維拉格·利波蒂,松博特海伊人。[465](他若有所思地乾咳了幾聲。)這裡男女混雜,赤身露體,觸目皆是,呃?我無意中瞥見了她的後身,說明她並沒有穿你特別喜愛的那種貼身內衣。我希望你已瞅見了她大腿上注射的痕跡,呃?好吧。

  布盧姆爺爺[466] 。可是……

  維拉格另一方面,第二個姑娘,那塗了櫻桃紅唇膏,戴著白色頭飾,頭髮上抹了不少咱們猶太族傳統的側柏[467] 靈液的,穿著散步衣。從她坐的姿勢來看,想必是胸罩勒得緊緊的。也可以說是把脊樑骨掉到前面來了。如果我理解錯了,請指出來。可我一向認為,那些輕佻女子隱隱約約地讓你瞥見內衣。這種下體裸露狂患者的表現,正投你的所好。一句話,是半鷹半馬的怪獸[468]。我說得對嗎,

  布盧姆她太瘦啦。

  維拉格(不無愉快地)正是這樣!觀察得很細。裙子上撐出兩個兜兒,略作陀螺形,是為了讓屁股顯得格外豐滿。想必是剛從專門敲詐的大甩賣攤子上買的。錢也是從哪個冤大頭手裡騙來的。那是用來糊弄人的俗不可耐的玩藝兒。瞧她們怎樣留意細小的斑點。今天能穿的,決不要拖到明天。視差!(神經質地扭動一下腦袋)你聽見我的頭卡嗒一聲響了嗎?多音節的繞嘴詞![469]

  布盧姆(手托臂肘,食指杵著面頰)她好像挺悲哀的。

  維拉格(譏消地,齜著鼬鼠般的黃板牙,用手指翻開左眼皮,扯著嘶啞的嗓音吼叫)騙子!當心這輕佻丫頭和她假裝出的悲傷。巷子裡的百合[470] 。人人都有魯亞爾杜斯·科隆博所發現的矢車菊。壓翻她。[471] 讓她變得像只鴿子。水性楊花的女人。(口吻溫和了一些)喏,請你注意第三位吧。她的大部分身於都展現在眼前。仔細觀察她腦殼上那簇用氧處理過的植物質吧。嗨喲,她撞著了[472] 。長腿大屁股,夥伴中的醜小鴨。

  布盧姆(懊悔不迭)偏偏我沒帶槍出來。

  維拉格不論是什麼號的——寬鬆的,中等的,緊的,都能提供。只要出錢,隨便挑。哪一個都能使你快樂[473] ……

  布盧姆哪一個……?

  維拉格(卷著舌頭)利姆![ 474] )瞧,她可真豐滿,渾身長了好厚的一層脂肪。從胸脯的份量看,她顯然是個哺乳動物。你能看到她身子前面突出兩個尺寸可觀的大肉疙瘩,大得幾乎垂進午飯的湯盆裡。背後下身也有兩個隆起的東西,看來直腸必是結實的。那兩個鼓包摸著會給人以快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不夠緊。注意保養就能使這個部位的肉厚實。要是關起來喂,肝臟就會長得像象那麼大[475] 。把摻了胡蘆巴[476] 和安息香的新鮮麵包搓成小丸,浸泡在一劑綠茶裡吞服,就能在短暫的一生中,自自然然長出一身肥膘,活像是個球形針插。這樣該中你的意了吧,呃?使人饞涎欲滴的熱騰騰的埃及肉鍋[477] 。盡情享受吧。石鬆粉[ 478] 。(他的喉嚨抽搐著。)恰好,他又幹起來啦。[479]

  布盧姆我討厭麥粒腫。

  維拉格(揚揚眉毛)他們說,用金戒指碰一下就好了。[480] 利用女性的弱點來辯論[481]這是舊日時羅馬和古代希臘的狄普羅多庫斯和伊赤泰歐掃羅斯[482] 擔任執政官時所說的。此外,單靠夏娃的靈藥就夠了。非賣品。只供租借。胡格諾派[483] 。(抽動一下喉嚨)好古怪的聲音。(像是為了振作起來般地咳嗽)然而,這也許只不過是個瘊子。我想你還記得我曾經教過你的一個處方吧?小麥粉裡摻上蜂蜜和肉豆蔲。

  布盧姆(仔細琢磨)小麥粉裡攙上石鬆粉和希拉巴克斯[484] 。這可是個嚴峻的考驗啊。今天是個格外勞累的日子,一連串的災難。且慢,我的意思是,您說過,瘊子血能使瘊子傳播開來。……

  維拉格(鷹鉤鼻子,眨巴著眼睛,嚴厲地)別再擺弄你那大拇指了,好好想想吧。瞧,你已經忘記了。運用一下你的記憶術吧。事業是神聖的。咯啦。嗒啦[485]。(旁白)他准會想起來的。

  布盧姆記得您提到過迷迭香和抑制寄生組織的意志力的事。那麼,不,不,我想起來啦。讓死者的手摸一下就能痊癒。記得嗎?

  維拉格(興奮地)可不是嘛。可不是嘛。正是這樣。記憶術。(使勁拍打他那個羊皮紙書卷)此書詳盡地告訴你該怎樣處置。查查索引吧。用附子來治錯亂性恐怖,用鹽酸來治憂鬱症,用白頭翁來煉製春藥。下面維拉格還要談談截肢術。我們的老友腐蝕劑。對瘊子要採取饑餓療法。等它于癟成空殼之後,用馬鬃齊根勒掉。然而把論點移到保加利亞人和巴斯克人身上。關於喜不喜歡女扮男裝,你究竟拿定主意了沒有?[486](乾澀地竊笑)你曾打算花上一整年的時間來研究宗教問題。一八八六年夏季,你曾試圖繪製一幅與圓形面積相等的正方形[487],贏得那一百萬英鎊。石榴[488]!崇高和荒謬只有一步之差。[489]比方說,睡衣睡褲。或者墊有三角形布料的針織紮口死襠短褲?要麼就是那種複雜的混合物——連褲女襯衣?(他嘲弄般地學雞叫。)咯、咯爾、咯!

  (布盧姆遲遲疑疑地環顧三名妓女,然後又盯著蒙了罩子的紅紫色燈光,聽著那飛個不停的蛾聲。)

  布盧姆那麼現在就該做出結論了。睡衣是從來也不。所以是這個樣兒。不過,明天將是新的一天。過去曾經是今日。因此,到了明天,現在也會成為過去的昨天。

  維拉格(像是提詞般地低聲私語)蜉蝣在不斷地交媾中度過短暫的一生。雌性的體態雖遜於雄性,背後那外陰部卻是精美絕倫的,它被其氣味所引誘。美麗的鸚鵡![490] (他那鸚鵡的黃嘴用鼻音急促不清他說著)猶太曆五五五0 年前後,喀爾巴阡山脈[491] 有過一句諺語。一大調羹蜂蜜要比六桶最高級的麥芽醋更能吸引熊先生。熊直哼哼,蜜蜂嫌吵。且慢。這容別的時候再接著說吧。我們這些局外人很高興。(他咳嗽一聲,低下頭,用掏挖的手勢若有所思地搓著鼻子)你會發現這些夜蟲總是跟蹤著燈光。這是錯覺。要記住,它們長著無法調節的複眼。關於這些棘手的論點,可參看我著的《性科學原理,或愛的情欲》第十七卷。利·布·博士說,這是本年度最為轟動的一部書。舉例來說,有些人的動作是自發的。深入領會。那是適合於他的太陽。夜鳥,夜陽,夜鎮。追我吧,查理!(他朝布盧姆的耳朵嚷。)嗡嗡!

  布盧姆那天不知是蜜蜂還是青蠅,撞著了牆上的影子,撞暈了。於是迷迷糊糊地沖進了我的襯衫,害得我好苦……

  維拉格(面無表情,以圓潤、女聲女氣的腔調笑著)妙極了!他的褲襠裡藏著斑蟊,或者陰莖上貼著芥未軟膏。(晃動著頸上那火雞般的垂肉,並像火雞似的貪婪地咯咯叫著)火雞!火雞!咱們說到哪兒來著?芝麻,開門![492] 出來吧! (他麻利地打開那個羊皮紙書卷,讀起來。他牢牢抓住書卷,螢火蟲般的鼻於沿那文字倒著迅速地移動。[493])且慢,好朋友,我給你帶來了答案。咱們很快就能吃上紅沙洲的牡蠣[494]了。我是手藝最高的廚師。這種有滋味的雙殼貝對身體有好處,讓無所不吃的豬先生去挖掘佩裡戈爾[495]的塊菌,那對神經衰弱和悍婦炎患者有著奇效。儘管發臭,卻富於刺激性。(搖頭晃腦,尖聲譏笑著)滑稽啊。眼睛裡塞進單片眼鏡。[496] (他打了個噴嚏。)啊們!

  布盧姆(心不在焉地)婦女患的雙殼貝病更厲害。什麼時候都是開著的芝麻[497] 。裂開的女性[498] 。所以她們害怕蟲子啦,爬蟲動物什麼的。然而夏娃和蛇卻不然。這並不是史實吧。依我看,顯然是以此類推。蛇對女人的奶也貪得無厭。它們從包羅萬象的森林裡婉蜒爬行好幾英里前來,吱吱地把她的乳房吮幹。就像在艾裡芳圖利亞裡斯[499] 的作品中所讀到的那些雄火雞般滑稽的羅馬婆娘似的。

  維拉格(嘴上吸出深深的皺紋,兩眼像石頭般絕望地緊閉著,以異國情調。用單音詠誦聖歌。)那些乳房脹鼓鼓的母牛,它們四遠馳名……

  布盧姆我想要大聲喊叫。請您原諒。哦?那麼,(他重複一遍。)主動地去找到蜥蜴窩,以便供其貪婪地吸吮自己的乳房。螞蟻吸蚜蟲的奶水。(意味深長地)本能支配著世界。[500]不論生前,還是死後。

  維拉格(歪著頭,脊背與隆起如翼狀的肩膀,彎作弓形,鼓起昏花的兩眼凝視著蛾,用觸角股的指頭指指點點,喊叫。)誰是蛾,蛾?誰是親愛的傑拉爾德[501] ?親愛的傑,是你嗎?哦,哎呀,他就是傑拉爾德。哦,我非常擔心他會被嚴重地燒傷。有人肯搖搖高級餐巾來防止這場災難嗎?(學貓叫)貓咪貓咪貓咪貓咪!(他歎口氣,朝後退,下顎低垂,朝兩旁斜晚著。)好的,好的。這傢伙等下就會安靜下來的。(望空猛地咬了一口。)

  飛蛾

  我是個小小東西,

  永遠翱翔在春季,

  兜著圈子且嬉戲。

  想當年,我曾登基,

  到如今展開雙翼,

  天地間飛來飛去!砰!(他沖向紅紫色燈罩,喧噪地拍著翅膀。)漂亮、漂亮、漂亮、漂亮、漂亮、漂亮的襯裙。

  (亨利·弗羅爾從左首上端的入口登場。他溜著腳步悄悄

  走了兩步,來到左前方中央。他披著深色斗篷,頭戴一頂垂著

  羽毛飾的墨西哥寬邊帽。手執一把嵌了花紋的銀弦大揚琴和

  一支有著長竹管的雅各煙斗[502] ,陶制的煙袋鍋作女頭狀。他

  穿著深色天鵝絨緊身褲,淺口無帶輕舞鞋有著銀質飾扣。他的

  臉像是一位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救世主,鬈髮飄垂、鬍子和口

  髭稀稀疏疏。一雙細長的腿和麻雀腳活脫兒像是男高音歌手

  坎迪亞親王馬裡奧[503]。 他理了理皺領的褶子,伸出好色的舌

  頭舔濕了嘴唇。)

  亨利(一面撥弄吉他琴弦,一面以低沉動聽的嗓音唱道)有一朵盛開的花[504]。

  (蠻橫的維拉格收攏起下巴,盯著燈。莊重的布盧姆端詳

  著佐伊的脖頸。風流的亨利頸部的肉耷拉著,轉向鋼琴。)

  斯蒂芬(自言自語)閉上眼睛彈琴吧,學爸爸的樣兒。把我的肚子填滿豬食。這已經夠受的了。我要起身,回到我的[505]。想必這就是。斯蒂夫,你可陷入了窘境。得去看望老迪希,要麼就給他打個電報。我們今天早晨的會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儘管我們的年齡。明天我將盡情地寫出來。說起來,我真有點兒醉啦。(他又碰一下鍵盤。)這一次是小三和弦。是的。醉得還不厲害。

  (阿爾米達諾·阿爾蒂弗尼一邊精神抖擻地抨著口鹿,一

  邊伸出用樂譜卷成的指揮棒。)

  阿爾蒂弗尼好好考慮一下吧。你毀掉了一切。[506]

  弗洛莉給咱唱點什麼吧。《古老甜蜜的情歌》。[ 507]

  斯蒂芬沒有嗓子。我是個最有才能的藝術家。林奇,我給你看過關於古琵琶[508] 的那封信了嗎?

  弗洛莉(假笑)一隻會唱可是不肯唱的鳥兒唄。

  (在牛津大學做特別研究員的一對連體雙胞胎:醉漢菲利

  普和清醒菲利普[509] 拿著推草機出現在漏斗狀斜面牆上的窗口。兩個人都戴著馬修·阿諾德[510]的假面具。)

  清醒菲利普接受一個傻子的忠告吧。有點不對頭。用鉛筆頭數數看,像個乖乖的小傻瓜那樣。你有三鎊十二先令。兩張紙幣,一英鎊的金幣,兩克朗。倘若年輕人有經驗。[511] 城裡的穆尼酒館,海岸上的穆尼,莫伊拉那一家,拉切特那一家,[512] 霍爾街醫院,伯克[513]。呃?我在盯著你哪。

  醉漢菲利普(不耐煩地)啊,瞎說,你這傢伙。下地獄去吧!我沒欠過債。我要是能夠弄明白八音度是怎麼回事就好了。雙重人格。是誰把他的名字告訴我的呢?(他的推草機開始嗡嗡地響起來。)啊哈,對啦。我的在命,我愛你。[514] 我覺得先前到這兒來過。是什麼時候來著?他不姓阿特金森[515] ,我有他的名片,不知放在哪兒啦。叫作麥克什麼的。想起來了,叫昂馬克。他跟我談起過——且慢,是斯溫伯恩[516]吧,對嗎?

  弗洛莉那麼,歌兒呢?

  斯蒂芬心靈固然願意,肉體卻是軟弱的。[ 517]

  弗洛莉你是梅努斯畢業的嗎?你跟我過去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可像哩。

  斯蒂芬如今已經畢業啦。(自言自語)腦袋瓜兒挺靈。

  醉漢菲利普與清醒菲利普(他們的推草機嗡嗡響著,草莖隨之輕快地跳躍起來。)腦袋瓜兒一向挺靈。已經畢業啦,已經畢業啦。順便問一聲,你可有那本書,那玩藝兒,那根梣木手杖嗎?對,就在那兒。腦袋瓜兒一向挺靈,如今已經畢業了。要保持下去。像我們這樣。

  佐伊前天晚上有個教士到這兒來辦點事。他把上衣鈕扣扣得嚴嚴實實的。我對他說,你用不著那麼躲躲閃閃的。我認得出你那脖領是天主教教士的。

  維拉格從他的角度來說,這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人的墮落。(憤怒地瞪大眼睛,厲聲地)讓教皇下地獄去!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518] 我就是曾經揭露出僧侶與處女的性之秘密的那個維拉格。因此,我脫離了羅馬教會。讀讀那本《神父、女人與懺悔閣子》[519] 吧。彭羅斯[520] 。弗力勃鐵·捷貝待[521]。(他扭動身子。)女人帶著甜蜜的羞澀解開燈心草編的腰帶,將濕透了的陰部獻給男子的陽物。少頃,男子贈與女人叢林之中的幾片獸肉。女悅,以帶羽之皮遮身。男人用大而硬的陽物熱烈愛撫女人之陰部。(他大喊。)我是被迫首肯的。[522] 於是,輕浮的女人四處亂跑。強壯的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脖子。女人尖聲呼叫,又咬又啐[ 523]。此刻,男人怒氣衝天,揍女人那肥胖的臀部[524]。(他追逐自己的屁股。)唏劈!啵啵!(他停下腳步,打噴嚏。)哈哧!(他咬住自己的屁股,晃悠著。)噗嚕嚕!

  林奇我希望你讓那位好神父用苦行來贖罪。飛個主教[525],就要罰他念九遍《榮耀頌》。

  佐伊(從鼻孔中噴出海象般的煙霧)他根本搞不了。你知道,僅僅興奮一陣。乾巴巴地摩擦一通罷了。

  布盧姆可憐的人哪!

  佐伊(滿不在意地)他就能這樣嘛。

  布盧姆怎樣呢?

  維拉格(齜牙咧嘴,冒出惡魔般的黑光,歪扭著臉,朝前伸著骨瘦如柴的脖子。他仰起妖精[526] 般的鼻子眼,怒吼。)可惡的基督教徒們![527] 他有個父親,四十個父親[528] 。他從來也沒存在過。豬神!他長著兩隻左腳[529] 。他是猶大·伊阿其阿[530] ,一個利比亞的宦官,教皇的私生子。(他身倚扭曲了的前爪,僵硬地彎著臂,扁平的骷髏脖頸上端是一雙神色痛苦的眼睛,朝沉默的世界叫喊。)婊子的兒子。《啟示錄》。

  吉蒂瑪麗·肖特爾被藍帽[531] 吉米·皮金傳染上了梅毒,住進了花柳病醫院。她還跟那傢伙生了個娃娃,連奶都不會咽。因驚風在被窩裡憋死了。我們大家捐錢,給辦的葬事。

  醉漢菲利普(嚴肅地)誰使你落到這步田地的呢,菲利普?[532]

  清醒菲利普(快活地)是由於神聖的鴿子,菲利普[533] 。

  (吉蒂摘下帽子上的飾針,安詳地把帽子撂下,拍了拍她

  那用散沫花染過的頭髮。從沒見過一個娼妓肩上披散著這麼

  一頭秀美漂亮、光豔動人的鬈髮呢。林奇把她的帽子戴在自

  己的頭上。她把它扒拉下去。)

  林奇(笑)令人高興的是,梅奇尼科夫[534] 在類人猴身上接了種。

  弗洛莉(點頭)運動機能失調了。

  佐伊(快活地)哦,我得翻翻字典。

  林奇三位聰明的處女[535] 。

  維拉格(因瘧疾犯了打起冷顫,噴出大量的淡黃色魚卵。他那皮包骨的患癲癇的嘴唇上冒著泡。)她販賣春藥、白蠟、香橙花。一個名叫「豹」的羅馬百人隊長[536]用自己的生殖器把她玷污了。(他手按在胯間,伸出閃爍著光的蠍子般的舌頭。)救世主啊!他弄破了她的膜[537] 。(他嘰嘰喳喳地發出狒狒的叫聲,玩世不恭地抽搐著,扭動著屁股。)嘻咳!嘿咳!哈咳!呵咳!呼咳!喀咳!咕咳!

  (本·大象·多拉德走向前來。他生得紅臉膛,肌肉僵硬,

  鼻孔裡毛茸茸的,大鬍子,白菜耳朵,胸脯多毛,頭髮蓬亂,奶頭肥大。腰部和生殖器緊緊地箍在黑色的游泳褲裡。)

  本·多拉德(肥胖的大手奏著骨制響板,愉快地用約德爾唱法發出低沉的桶音)。當狂戀使我神魂顛倒之際。

  (兩個處女——卡倫護士與奎格利護士猛地沖過競技場的管理員和攔繩,張開雙臂朝他撲來。)

  處女們(極度熱情地)大本鐘!本,我的心肝兒[538] !

  一個聲音抓住那個穿不像樣子的褲子的傢伙。

  本·多拉德(拍著大腿哈哈大笑)馬上把他抓住。

  亨利(懷裡抱著一具砍下來的女頭,邊愛撫著邊喃喃自語)你的心,我的愛。(撥弄著古琵琶弦)當我初見……[539]

  維拉格(蛻皮,大量羽毛脫落下來)混蛋!(他打個哈欠,露出漆黑的喉嚨,用羊皮書卷卷成的圓筒朝上一頂,閉上口腔。)說完這些,我就告辭了。再見。多多保重。狗屁![540]

  (亨利·弗羅爾用隨身攜帶的梳子迅速地梳理口髭和胡

  於,並蘸著唾沫抹平頭髮。他用長劍掌舵,疾步向門口走去,

  背後挎著荒腔走調的豎琴。[541] 維拉格翹起尾巴,像踩高蹺般

  笨拙地跳了兩下,來到門邊。他熟練地在牆上斜貼了一張黃膿液色的傳單,用頭頂著按緊。)

  傳單吉·11。禁止招貼。嚴加保密。亨利·弗蘭克斯大夫:[542] 。

  亨利現在一切都失去啦。[543]

  (維拉格轉瞬間取下螺絲,摘掉自己的頭,夾在腋下。)

  維拉格的頭庸醫!

  (二人分別退場。)

  斯蒂芬(側過頭來對佐伊說)你大概會更喜歡創立了新教異端邪說的那個好鬥的牧師[544] 吧。但是要當心犬儒學派的安提西尼[545]和異教祖師爺阿裡烏的最後下場。在廁所裡所受的死的痛苦。[546]

  林奇對她來說,是同一個神。

  斯蒂芬(虔誠地)而且是支配萬物的至高無上的主。

  弗洛莉(對斯蒂芬)你准是個酒肉神父。要麼就是個修士。

  林奇可不是嘛。一位紅衣主教的兒子。

  斯蒂芬犯了大罪[547] 。不守清規的修士們[548] 。

  (全愛爾蘭首席紅衣主教、西蒙·斯蒂芬·迪達勒斯大人

  在門口出現。他身著紅色法衣、短襪便鞋。擔任助祭的小人猿

  ——即七樣大罪,也穿紅衣,捧著他的衣裾,從下面窺伺。他頭

  上歪戴著一頂壓扁了的大禮帽。他張開手掌,把大拇指戳在腋

  窩裡,脖子上掛著一串軟木塞製成的念珠,末端是一把十字架

  形的螺絲錐,垂在胸前。他撒開大拇指,從高處以波浪狀大搖

  大擺的姿勢祈求神靈保佑,並趾高氣揚、裝模作樣地宣告。)

  紅衣主教

  康瑟維奧陷囹囿,

  躺在地牢深又深,

  手銬腳鐐戴在身,

  重量又何止三噸。[549]

  (他右眼緊閉,鼓起左頰,朝眾人望了片刻。然後抑制不住

  內心的快樂,就雙手叉腰,渾身晃來晃去,嘻嘻哈哈地暢懷唱

  著。)

  噢,可憐的小東西,

  它、它的腳那麼黃,

  躥動如蛇身寬胖,

  可該死的野蠻人,

  為了給白菜添油葷,

  竟把內莉·弗萊厄蒂的愛鴨屠宰[550] 。

  (大群小蟲白糊糊地簇擁在他的法衣上。他交抱著胳膊,

  抓撓著雙肋,愁眉苦臉地叫喚。)我正在受著被打入地獄的苦難。憑著這把廉價的提琴發誓,感謝耶穌,這幫可笑的小傢伙還沒有一起出動。不然的話,它們就會使我離開這該死的地球啦。

  (他歪著頭,用食指和中指敷敷衍衍地祝福眾人,並給予

  復活節的親吻。他邊來回晃動著帽子,邊拖著滑稽的雙舞步

  溜走。轉瞬間他的個子就縮到捧衣裾者那麼小了。那些助祭

  的侏儒哧哧地笑著,窺伺著,用肘輕捅著,擠眉弄眼,或給予

  復活節之吻,跟在他後面走成「之」字形。從遠處傳來他那圓潤嗓音,慈祥而充滿陽剛之氣,優美動聽。)

  把我的心帶給你,

  把我的心帶給你,

  馨香微風夜飄溢,

  把我的心帶給你![551]

  (魔門的把手轉了一下。)

  門把手吱咿——!

  佐伊門裡有魔鬼。

  (一個男子的身影走下咯吱作響的樓梯。傳來他從掛鉤上

  取下雨衣和帽子的聲音。布盧姆不由自主地沖向前,順便把門半掩上,從兜裡掏出巧克力,怯生生地朝佐伊遞過去。)

  佐伊(起勁地嗅他的頭髮)唔!謝謝你母親送給我的兔子。我喜歡什麼東西,簡直就著了迷。

  布盧姆(聽見一個男人在門階上同妓女們交談的聲音,便豎起兩耳。)假若是他呢?幹完了嗎?要麼是沒搞?要麼就是吃回頭草?

  佐伊

  (撒開銀紙)沒有叉子以前就有指頭了。(她掰下一截,啃起來,遞給吉蒂·裡凱茨一截,又像只小貓咪似的轉向林奇。)不討厭法國菱形糖果吧?(他點點頭。她吊他的胃口)。是現在要,還是等把它弄到手呢?(他揚起頭,張開嘴。她把獎賞朝左邊轉,他的頭跟著轉過去。她又把它朝右邊轉過來。他盯著她。)接住!

  (她拋起一截巧克力。他敏捷地叼住它,嘎吱一聲咬下一

  塊。)

  吉蒂(咀嚼著)在義賣會[ 552] 上跟我在一道的那位工程師有好吃的巧克力。裡面滿是高級甜露酒。總督也帶著夫人去啦[553] 。我們騎上托夫特的旋轉木馬,好開心哪。至今我還發暈呢。

  布盧姆(身穿斯文加利[ 554] 式的皮大衣,交抱雙肘,前額上垂著拿破崙式鬈髮。他雙眉緊皺,念著腹語術的驅邪咒文,用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凝視著門。然後僵直地邁出左腳,右臂順著左肩滑下來,用咄咄逼人的指頭在空中迅速地一劃,做了老練的師傅[555] 的暗號。)不管你是誰,我借著法術命令你:走,走,走!

  (穿過外面的霧,傳來一個男子邊咳嗽邊逐漸走遠的腳步

  聲。布盧姆的表情變得鬆弛了。他一隻手插迸背心,安詳地擺好姿勢。佐伊將巧克力朝他遞過去。)

  布盧姆(一本正經地)謝謝。

  佐伊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吧。給!

  (從樓梯上傳來堅定的腳步橐橐聲。)

  布盧姆(接巧克力)是春藥嗎?艾菊與薄荷。可這是我買的呀。香子蘭是鎮靜劑呢,還是?能夠增進記憶。光線混亂,連記憶都混亂了。紅色對狼瘡有效。[ 556] 顏色能夠左右女人的性格,倘若她們有性格的話。這黑色使我難過。為了明天,吃喝玩樂吧。[557](他吃起來。)淡紫色也對口味產生影響。可已經過了那麼久啦,自從我。所以覺得那麼新鮮。春。那個教士。准會來的。晚來總比不來強。我在安德魯斯試試塊菌吧。[558]

  (門開了。貝拉·科恩,一個大塊頭老鴇走了進來。她身

  穿半長不短的象牙色袍子,褶邊上鑲著流蘇。像《卡門》中的明

  妮·豪克[559]那樣扇起一把黑色角質柄扇子來涼快一下。左手

  上戴著結婚戒指和護圈。眼線描得濃濃的。她長著淡淡的口

  髭,那橄欖色的臉蛋厚厚實實,略有汗意。鼻子老大,鼻子、是橙

  色的。她戴著一副綠玉的大墜子。)

  貝拉唉呀!我渾身出著臭汗。

  (她環顧一對對男女。然後,日光停在布盧姆身上,一個勁

  兒地端詳著他。她手中那把大扇子不住地朝她那熱騰騰的臉、

  脖子和富富態態的身軀上扇著。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發出銳

  利的光。)

  扇子(起先迅速地,接著又緩慢地揮動[560] 。)喔,結過婚的。

  布盧姆是的。並不完全,陰錯陽差的……

  扇子(先打開一半,然後一邊闔上一邊說)太太當家。夫人統治。

  布盧姆(垂下兩眼,怯懦地咧嘴笑著)可不是嘛。

  扇子(折疊起來,托著她左邊的耳墜子)你忘記我了嗎?

  市盧姆沒。哦。[561]

  扇子(闔攏,斜頂著腰肢)你原先夢想過的她,就是我嗎?那麼,她和他是在你跟咱們相識之後嗎?我現在是所有的女人,又是同一個女人嗎?

  (貝拉走過來,輕輕地用扇子拍打著。)

  布盧姆(畏縮)好厲害的人兒。她看到了我眼中那種睡意,那正是使女人們著迷的。[562]

  扇子(輕輕拍打著)咱們相遇了。你是我的。這是命運。

  布盧姆(被嚇退)精力充沛的女人。我非常渴望受你的統治。我已精疲力竭,心灰意懶,不再年輕了。我像是手持一封尚未投遞的信函,上面按規章貼著特別的郵資[563], 站在人生這所郵政總局所設的遲投函件郵筒前。按照物體墜落的規律,門窗開成直角形便導致每秒鐘三十二英尺的穿堂風。這會兒我感到左臀肌的坐骨神經痛。這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遺傳。可憐親愛的爸爸,一個鰥夫,每逢犯病就能預知天氣的變化。他相信動物能保暖。冬天他穿的背心是用斑貓皮做裡子的。快死的時候,他想起大衛王和舒念的故事[564],就跟阿索斯睡在一起。他去世後,這條狗也一直忠於他。狗的唾沫,你大概[565] ……(他退縮)啊!

  裡奇·古爾丁(挾著沉重的文件包,從門口經過)弄假成真。在都柏林說得上是最實惠的。足可以招待一位王爺。[566] 肝和腰子。

  扇子(輕輕拍打)什麼事都得有個結局。做我的心上人吧。現在。

  布盧姆(猶豫不決)現在就?那個避邪物我不該撒手。雨啦,曝露在海邊岩石上的露水裡啦。到了我這把年紀,竟還鬧了那麼個過失。所有的現象都是自然的原因造成的。

  扇子(慢慢地朝下指著)你可以動手了。

  布盧姆(朝下望去,瞧見她把靴帶鬆開了)咱們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扇子(迅速地朝下指著)你非動手不可。

  布盧姆(既有意,又忸怩)我會打地道的黑花結。是在凱利特的店[567] 裡當夥計,管發送郵購貨物的時候學的。熟練著呢。每個結子都各有各的名堂。我來吧。算是盡一片心意。今天我已經跪過一回啦。啊!

  (貝拉略提起衣據,擺好架勢,把蹬著半高腰靴的胖蹄子

  和穿絲襪的豐滿的骹舉到椅邊。上了歲數的布盧姆腿腳僵硬,伏在她的蹄子上,用柔和的手指替她把靴帶穿出穿進。)

  布盧姆(溫柔地咕噥著)我年輕時候做的一個心愛的夢,就是在曼菲爾德[568]當上一名替人試鞋的夥計。克萊德街[ 569] 的太太們那緞子襯裡的考究的小山羊皮靴簡直小得出奇,令人難以置信。我為那靴子扣上鈕扣,把帶子十字交叉地一直系到齊膝蓋,那就別提有多麼快活啦。我甚至曾每天去參觀雷蒙德的蠟人,欣賞婦人腳上穿的那種巴黎式蛛網狀長筒襪和大黃莖般光滑的腳趾尖。

  蹄子聞聞我這熱騰騰的山羊皮氣味吧。掂掂我這沉甸甸的份量。

  布盧姆(十字交叉地系著活扣兒)太緊了吧?

  蹄子你要是弄不好,可就漢迪·安迪[570] ,我朝你的要害處踢上一腳。

  布盧姆可別像那個晚上在義賣會的舞會上似的,穿錯了眼兒。倒楣。穿到她——就是您說的那一位——的鞋扣環裡去了……當天晚上她遇到了……好啦!

  (他系好了靴帶。貝拉將腳撂到地板上。布盧姆抬起頭來。

  她那胖臉,她的兩眼從正面逼視著他。他的目光呆滯,暗淡下來,眼皮鬆弛,鼻翼鼓起。)

  布盧姆(囁嚅著)先生們,聽候各位的吩咐……

  貝洛(像怪物小王[571]那樣惡狠狠地瞪著他,然後用男中音[572] 說)不要臉的狗!

  布盧姆(神魂顛倒地)女皇!

  貝洛(他那胖嘟嘟的腮頰松垂下來。)通姦的臀部的崇拜者!

  布盧姆(可憐巴巴地)碩大無比!

  貝洛貪吃大糞的人!

  布盧姆(半屈膝)莊嚴崇高!

  貝洛彎下身去!(他用扇子拍打她的肩膀)。雙腳向前屈!左腳向後退一步!你會倒下的。正在倒。手扶地,趴下!

  布盧姆(眼睛往上翻,表示仰慕,邊閉眼邊大叫)塊菌!

  (隨著一聲癲癇性的喊叫,她趴了下來,呼嚕呼嚕直喘,噴

  著鼻子,刨著腳跟前的地。然後雙目緊閉,眼瞼顫動,以無比嫺熟的技巧把身子彎成弓形,裝死躺下。)

  貝洛(頭髮剪得短短的,紫色的肉垂了下來。剃過的唇邊是一圈濃密的口髭。打著登山家的綁腿,身穿有著銀鈕扣的綠色上衣和運動裙,頭戴飾有公赤松雞羽毛的登山帽。雙手深深插進褲兜,將腳後跟放在她的脖頸上,嘎吱嘎吱地踩著。)腳凳!讓你知道一下我的份量。奴才,你的暴君那燦爛的腳後跟驕傲地翹立著,閃閃發光。你在這王座前叩拜吧。

  布盧姆(懾服,顫聲說)我發誓,永遠不違背您的旨意。

  貝洛(朗笑)天哪!你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哪。我就是那個決定你這賤人的命運、要你就範的韃靼人!老兒子,我敢打賭,要是不能把你收拾出個樣子,就情願請大家喝一通肯塔基雞尾酒。你敢頂撞我一下試試。那你就穿上運動服渾身打著哆嗦等挨一頓腳後跟的懲罰吧。

  (布盧姆鑽到沙發底下,偷偷從緣飾的縫隙間窺伺。)

  佐伊

  (攤開裙裾,遮住布盧姆)她不在這兒。

  布盧姆

  (闔上眼睛)她不在這兒。

  弗洛莉

  (用長衫藏起布盧姆)貝洛先生,她不是故意的。老爺,她會放乖的。

  吉蒂

  不要對她太兇狠啦,貝洛先生。老爺,您准不會的。

  貝洛(用好話引逗著)來呀,好乖乖,我有話跟你說,親愛的,我不過是訓斥你兩句罷了。咱們說點兒知心話吧,心肝兒。(布盧姆膽怯地探出頭來。)這才是個好姑娘。(貝洛粗暴地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硬往前邊拽。)我只是為你好,才想在那個又軟和又安全的地方來整治你一下。你那嫩屁股怎樣啦?哦,寶貝兒,我只不過輕輕兒地愛撫一下。開始準備吧。

  布盧姆(快暈過去了)可別把我劈成兩半……

  貝洛(狂暴地)笛子吹奏起來的當兒,我要讓你像努比亞奴隸[573] 似的,把套鼻圈、用老虎鉗來夾、打腳掌、吊鉤、鞭打的滋味,全都嘗個夠。這回可叫你趕上啦。我得讓你至死也忘不了我。(他額上暴起青筋,臉上充血。)每天早晨我先進一頓包括馬特森[574] 的煎肥火腿片和一瓶吉尼斯黑啤酒的講究的早餐,接著就跨在你的背上,只當那是鋪了絨墊的鞍子。(他打個嗝。)然後,我一邊讀《特許飲食業報》[575],一邊吸著證券交易所的高級雪茄煙。我很可能會叫人在我的馬房裡把你宰掉,把你的肉用扡子串起來,塗上油,放在馬口鐵罐裡,烤得像乳豬似的又松又脆;配上米飯、檸檬或蘸著醋栗醬,津津有味地吃它一片。夠你受的吧。

  (貝洛擰布盧姆的胳膊,把她摔個仰八腳兒。布盧姆尖聲

  呼叫。)

  布盧姆別這麼殘忍,護士!別這麼樣!

  貝洛(擰著)再來一遍!

  布盧姆(尖叫)哦,簡直是活地獄啊!我渾身疼得發狂!

  貝洛(大喊)好哇!憑著扭屁股跳跳蹦蹦的將軍!這可是六個星期以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混蛋!別耽擱我的工夫。(他摑了她個耳光。)

  布盧姆抽噎地訴說)你打我啦。我要去告你……

  貝洛按住這傢伙,姑娘們,我要跨在這傢伙身上。

  佐伊對。踩這傢伙吧!我給你按住。

  弗洛莉我來按。別那麼貪心。

  吉蒂不,我來。把這傢伙借給我。

  (妓院廚娘基奧大媽在門口出現。她滿臉皺紋,鬍子花白,

  系著滿是油垢的圍裙,腳穿男人的灰綠相間的短襪和生皮翻毛鞋,裸露著通紅的胳膊,手裡攥著一根巴滿生面的擀麵杖。)

  基奧大媽(兇狠地)我能幫上忙嗎?

  (眾人抓住布盧姆,緊緊按住。)

  貝洛(咕噥一聲,一屁股坐在布盧姆那仰著的臉上,一口口猛噴著雪茄煙,揉著胖胖的小腿。)我曉得基廷·克萊被選作裡奇蒙精神病院[576]副院長啦。順便說一句,吉尼斯的特惠股份是十六鎊四分之三[577]。我真是個笨蛋,竟沒把克雷格和加德納[578] 同我談起的那一股買下來。真是倒楣透頂,他們的。可是那匹該死的沒有希望贏的「丟掉」[579],居然以二十博一獲勝了。(他氣衝衝地在布盧姆的耳朵上掐滅雪茄煙。)那只該死的混帳煙灰缸哪兒去啦?

  布盧姆(受盡折磨,被屁股壓得透不過氣來。)唉!唉!禽獸!殘酷的傢伙!

  貝洛叫你每隔十分鐘就央告一次。乞求吧。使出吃奶的勁兒來祈求吧。(他攥起拳頭,然後把臭哄哄的雪茄煙夾在指間[580],表示輕蔑地伸過來。)喂,吻一吻。兩樣都吻。(他邁開一條腿,跨坐在布盧姆身上,像騎士那樣用雙膝緊緊夾著布盧姆,厲聲喊。)駕!騎上木馬搖啊搖,搖到班伯裡十字路口。[581]我要騎著這傢伙到埃克裡普斯的有獎賽馬場上去。(他把身子彎向一邊,粗暴地攥住坐騎的睾丸,喊著。)呵!向前沖呀。我要照正規方式訓練你。(他像是跨坐在木馬上似的,在鞍上蹦蹦跳跳。)小姐碎步款款行,馬夫駕車快步走,老爺騎馬直奔跑,奔跑,奔跑、奔跑。

  弗洛莉(指指貝洛)該讓我騎了。你已經騎夠啦。我比你先開的口。

  佐伊(拽拽弗洛莉)我。我。你還沒夠嗎,吸血鬼!

  布盧姆(奄奄一息)不行啦。

  貝洛唔,我還沒夠呢。慢著。(他屏住氣。)混帳。喏。這只塞子快要崩掉了。(他拔掉屁股後頭的塞子,然後,扭歪著臉,放個響屁。)接著!(重新塞好)是啊,天哪,十六鎊四分之三。

  布盧姆(渾身淌滿汗水)不是男人。(嗅著。)是個女人哩。

  貝洛(站起來)別這麼三心二意的。你所夢寐以求的,終於實現啦。從此,你不再是男人,卻真正屬￿我了,並被套上了軛。[582] 這會兒穿上你的懲戒服吧。你得脫掉你那男人衣服,明白嗎,魯碧·科恩?你要穿上這身閃光綢,頭上和肩上都窸窣作響,雍容華貴。而且馬上就換!

  布盧姆(畏縮起來)太大說是綢子!哦,窸窸窣窣、沙啦沙啦的!難道我得用指尖悄悄地摸嗎?

  貝洛(指著他那幫妓女)看到她們現在的樣子了吧,你也將跟她們一樣。[583] 戴上假髮,用火剪卷邊,灑香水,擦香粉,腋窩剃得光光溜溜的。用卷尺貼身替你量尺寸。你將被狠狠地塞進胸部有著鯨骨架、活像老虎鉗子的淡紅灰色斜紋帆布緊身衣裡,帶子一直勒到盡頭——裝飾著鑽石的骨盆那兒。你的身材比放任自流的時候要來得豐滿,將把它束縛在網眼的緊身衣裡,另外還有那二英兩重的漂亮襯裙和流蘇什麼的,上面當然都標著我家的徽記。為艾麗斯做的漂亮亞麻布襯衣,和為她準備的上等香水。艾麗斯會伸手去摸摸吊襪帶。瑪莎和瑪麗亞[584]腿上穿得那麼薄,起先會覺得有兒涼。可你那光著的膝蓋周圍一旦用薄絲帶鑲起褶邊,就會使你想到……

  布盧姆(一個嬌媚的女僕,雙頰厚厚地塗了脂粉,芥未色頭髮,長著一雙男人的手和鼻子,眼睛斜睨著。)在霍利斯街的時候,我只半開玩笑地試穿過兩次她的衣服。那陣子我們手頭緊,為了省下洗衣店那筆開銷,我都是親自洗。我還翻改自己的襯衫。過的是最節省不過的日子。

  貝洛(嘲笑)是為了讓媽媽高興才做的吧,呃?然後把百葉窗拉嚴,身上只穿件化裝舞衣,對著鏡子,輕佻地賣弄你那脫了裙子的大腿和公山羊的乳房,做出各種委身的姿勢,呃?哈哈,我不得不笑。米莉亞姆·丹德拉德太太[585]在謝爾本飯店賣給你的那件黑色舊高級敞領襯衣和短褲,上次被她[586]強姦的時候全都綻線了吧,呃?

  布盧姆米莉亞姆。黑色的。名聲不好的女人。

  貝洛(大笑)偉大的基督,這簡直太逗啦!你把後門的毛剃乾淨,蓋上那玩藝兒,暈倒在床上的時候,可真成了美人兒米莉亞姆啦。活像是即將被下面這些人強姦的丹德拉德太大。他們是:斯邁思- 斯邁思陸軍中尉、下院議員菲利普·奧古斯塔斯·布洛克維爾先生、健壯的男高音拉西·達列莫[587]先生、開電梯的藍眼睛伯特、因獲得戈登·貝納特獎盃[588]而揚名的亨利·弗勒裡、曾在三一學院的大學代表隊做過滑艇第八號選手的黑白混血大富豪謝裡登、她那只漂亮的紐芬蘭狗龐托,以及馬諾漢密爾頓[589]公爵遺孀鮑勃斯。(他又大笑一陣。)哎呀,連暹羅貓都給招笑了。

  布盧姆(她活動著雙手和五官。)當我念高中的時候,曾在《顛倒》[590]這齣戲裡扮演過女角。那回,傑拉爾德[591] 使我真正變成一個胸衣愛好者,對,就是親愛的傑拉爾德。他對姐妹的緊身褡著了迷,養成了這麼個怪毛病。如今可愛的傑拉爾德擦粉紅色的油彩,還把眼瞼塗成金色的。這是對美的崇拜。

  貝洛(不正經地嘻笑著)美!當你撩起裙子巨浪式的荷葉邊,以女人特有的細心坐到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寶座上的時候,連氣兒都喘不過來了!

  布盧姆這是一門科學。把我們各自享受的形形色色的快樂比較一下。(熱切地)說實在的,還是那個姿勢好一些……因為過去我常常弄濕……

  貝洛(嚴厲地)不許頂嘴!角落裡為你準備好鋸末了。我不是嚴格地指示過你嗎?站著幹,老兄!我要教你像個騙子那樣幹!你敢在繈褓上留點污痕試試。哎嘿!憑著多蘭的驢[592] 發誓,你會發現我是個紀律嚴明的人。你過去的罪惡會起來聲討你。很多。好幾百樁。

  過去的罪惡(聲音混雜中)他在黑教堂[ 593] 的陰影中,至少跟一個女人偷偷舉行了婚禮。他一邊對公共電話閣子的電話機做猥褻的舉動,一邊在精神上給居住在多利爾某號的鄧恩小姐[594] 打電話,說些不堪入耳的話。他還公然用言語和行動來慫恿暗娼把糞便和其他汙物丟到空房旁邊齷齪的廁所裡。在五個公共廁所裡,他都用鉛筆寫道,願為一切身體強壯之男子提供本人的妻子。難道他不曾每夜在發散異臭的硫酸工廠[ 595] 附近,從一對對熱戀著的情侶身邊走過,想碰碰運氣,巴不得多少能看到點兒什麼嗎?難道這頭肥公豬不曾躺在床上,用薑汁餅和郵政匯票來鼓勵一個討厭的妓女,讓她提供用過好多遍令人作嘔的草紙,並躺在床上饞涎欲滴地盯視它嗎?

  貝洛(大聲吹口哨)喂!在你這罪惡的生涯中,最使人噁心的淫蕩行為是什麼?統統說出來。吐個乾淨!這回可要老老實實他講。

  (一張張沉默、冷酷的臉擁過來,有的斜眼瞅著,有的在逐

  漸消失,有的在嘲笑著。波爾迪·德·科克[596] ,靴子帶兒一便

  士[597] ,卡西迪的老嫗[598] ,盲青年[599] ,拉裡·萊諾塞羅斯[600],

  姑娘,婦女,娼妓,另外還有……)

  布盧姆不要問我!咱們共同的信仰。[601] 普萊曾茨街。我只轉了一半念頭……我憑著神聖的誓約保證……

  貝洛(斷然地)回答!你這討人嫌的下賤貨!我非知道不可。給我講點開心的事:不論是猥褻的,還是血淋淋、頂刮刮的鬼故事,要麼就來上一行詩。快,快,快!在哪兒發生的?用什麼方法?什麼時候?跟多少人?我只給你三秒鐘。一!二!三!……

  布盧姆(俯首貼耳,喉嚨裡發出咯咯聲)我下、下、下作地嗅了討、討、討厭的東西……

  貝洛(專橫地)哦,給我滾出去,你這賤人!住口!問到你,再回答。

  布盧姆(鞠躬)老爺!太太!馴服男子的人!

  (他舉起雙臂。手鐲落地。)

  貝洛(刻薄地)白天,你把我們那一套套臭哄哄的內衣襯褲泡在水裡捶打。我們這些夫人們不舒服的時候,也得你來伺候。你還得撩起衣服,屁股後頭拴塊搌布,替我們擦茅房。那該有多麼稱心啊!(他把一枚紅玉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這就好啦!戴上這戒指,你就屬￿我啦。說:謝謝您,太太。

  布盧姆謝謝您,太太。

  貝洛你得為我們疊被鋪床,替我準備澡水,倒各間房裡的尿罐,包括老廚娘基奧那只沙色的。對,你還得記住把七隻尿罐都好好涮一遍,或當作香檳酒那樣舔個乾淨。把我撒的尿趁熱喝下去。你得麻麻利利、低三下四地伺候著,不然的話,我就訓斥你不懂規矩。魯碧[602]小姐,我要用頭髮刷子狠狠地揍你的光屁股。這樣,你就會懂得怎樣循規蹈矩了。晚上,你那雙擦足了雪花膏、套上鐲子的手,還得戴上一副有著四十三個鈕扣、剛塗過滑石粉的手套,指尖上考究地灑了香水。為了能得到這些好處,從前的騎士不惜獻出生命。(他咯咯笑著。)我手下那些小夥子看到你這副貴婦人的風度一定會神魂顛倒,尤其是那位上校,當他們在婚禮前夕來這兒愛撫我這個靴子後跟鍍了金的新招牌姑娘的時候。首先,我得親自試試你。我在賽馬場上結識的查爾斯·艾伯塔·馬什——我剛剛跟他睡過覺。還有一位文件筐與小包保管科[603] 的先生,正在物色一個百依百順的女僕。挺起胸脯來。笑一笑。垂下肩去。肯出多少錢?(指著)現貨就在這裡。經過雇主的訓練,能嘴裡叼著水桶,搬呀運呀。(他挽起袖管,將前臂整個兒伸進布盧姆的陰戶。)夠深的吧!怎樣,小夥子們?見了這,你們還能不挺起來嗎?(他把胳膊伸到一個競買者臉前。)喏,搞吧,挨著個兒地來!

  一個競買者兩先令銀市。

  (狄龍[604] 的夥計搖著手鈴。)

  夥計噹啷!

  一個聲音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605]

  查爾斯·艾伯塔·馬什想必是個處女。氣兒挺足。蠻幹淨。

  貝洛(掄起拍賣槌重重地敲了一下)兩先令。低到了家的價錢,這簡直跟白扔似的。有十四個舉手的,摸一摸,檢查一下她的部位。儘管用手擺弄。這長了茸毛的皮膚,這麼柔軟的筋,這麼嫩的肉。要是我那把金錐子在手頭就好了!而且奶水也挺足。一天能擠三加侖新鮮的奶。是多產的純種,不出一個小時就能下崽。她老子的產奶紀錄是四十周之內產兩千加侖純奶。呵,我的寶貝兒!央求一下!呵!(他把自己姓氏的首字C刺在布盧姆的臀部。)行啦!地地道道的科恩牌[606]!兩先令還給漲多少,先生們?

  淺黑臉男子(用假嗓子)一百英鎊整。

  眾聲(放低嗓門)拍賣結果歸哈利發了。哈倫·拉施德[607] 。

  貝洛(興高采烈地)好吧。讓他們統統都來吧。窄小而毫無顧忌,只及膝蓋的短裙,裙裾掀起,露出一抹白色寬鬆褲子,乃是強有力的武器。還有那透明的長襪,筆直的長長的棱線直伸到膝蓋上端,再系上鮮綠色襪帶,很投合城裡玩厭了的人那種想別開生面的本能。要學會穿路易十五式後跟足有四英寸高的鞋,[608] 走路時忸忸怩怩,裝腔作勢。還得會行希臘式的屈膝禮,挑逗地撅起屁股,大腿豐腴勻稱,雙膝端莊地並著。朝他們發揮出你的全部魅力吧。勾引他們去沉溺在蛾摩拉的惡習中[609] 。

  布盧姆(把羞得通紅的臉藏在腋窩裡,口叼食指,傻笑。)哦,我現在好容易才明白你暗示的是什麼了!

  貝洛像你這麼個陽萎的傢伙,除此而外還能做什麼?(他彎下身去,邊盯視邊用扇子粗暴地戳布盧姆臀部那脂肪很厚的褶皺下面。)起來!起來!曼克斯貓[610] !這是怎麼啦?你那卷毛的茶壺哪兒去啦?要麼就是什麼人把它鉸掉了嗎,你這鳥兒?唱吧,鳥兒,唱呀。軟搭拉的,就跟在馬車後面撒尿的六歲娃娃那物兒一樣。買只桶或賣掉水泵。(大聲)你起得了男人的作用嗎?

  布盧姆在埃克爾斯街……

  貝洛(諷刺地)我絕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可有個肌肉發達的男人在那兒頂替了你。這叫作形勢逆轉,你這年輕的相公!他可是個粗壯有力的剽悍男子。咳,你這窩囊廢,要是你也有那麼個滿是疙瘩、瘤子和瘊子的物兒就好啦。告訴你吧,他把渾身的勁頭全使出來啦。腳對腳,膝對膝,肚子對肚子,乳房對胸脯!他可不是個閹人。屁股後頭像荊豆叢似的紮煞著一簇紅毛毛!小夥子,等上九個月吧!哎呀呀,它已經在她肚子裡上下翻騰,蹬蹬踹踹,又咳嗽什麼的!難道這還不使你氣得火冒三丈嗎?碰到痛處了吧? (他輕蔑地朝布盧姆啐口唾沫。)你這痰盂!

  布盧姆我深深受了淩辱,我……要去告警察。索賠一百英鎊。竟然說得出口!我……

  貝洛有能耐你就去告吧,瘸鴨子。我們要的是瓢潑大雨,不是你那毛毛細雨。

  布盧姆會把我逼瘋的!摩爾[611] !我忘記了!饒恕我吧!摩爾……我們……還……

  貝洛(冷酷無情地)不行,利奧波德·布盧姆。自從你趴在睡穀裡,在睡眠中度過長達二十年的夜晚[ 612] ,一切都按女人的意志改變了。回去瞧瞧吧。

  (老睡谷隔著荒原呼喚。)

  睡穀瑞普·凡·溫克爾!瑞普·凡·溫克爾!

  布盧姆(腳上穿著破破爛爛的鹿皮靴,手裡拿著一杆鏽跡斑斑的鳥槍。他踮起腳尖,用手指摸索著。面容憔悴,骨瘦如柴而鬍子拉碴的臉,對著菱形窗玻璃凝視,然後喊道)我看見她啦!是她!在馬特·狄龍家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夜晚!可那件衣裳,綠色的!她的頭髮染成了金色的,而他……

  貝洛(愚弄地笑著)你這貓頭鷹,那是你閨女哩,正跟穆林加爾的一名學生在一起。

  (米莉·布盧姆,一頭金髮,身著綠衫,足蹬細長的涼

  鞋[613] ,聽任藍色頭巾被海風吹拂得翻卷,甩開情人的雙臂,

  驚奇地睜大眼睛叫著。)

  米莉天哪!這是爹爹啊。可是,哦,爹爹,你怎麼蒼老成這個樣子啦!

  貝洛變啦,對吧?咱們的什錦櫃,咱們那張從沒在上邊寫過字的書桌,姨姥姥哈格蒂的扶手椅,是按古代大師的作品仿製的。一個男人和他的男友們在那兒養尊處優。王八窩[614] 。這也好嘛。你有過多少女人,呃,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拖著腳步走,跟在她們後面,甕聲甕氣地咕噥著,使她們興奮起來。怎樣啊,你這男妓?跟蹤那些捧著一包包食品雜貨的規規矩矩的太太。向後轉吧。我的公鵝啊,你和母鵝是半斤八兩。[615]

  布盧姆她們……我……

  貝洛(尖酸刻薄地)我們的鞋後跟將踩著你從雷恩[616] 拍賣行買的那條仿製的布魯塞爾地毯。他們跟頑皮的莫爾胡鬧一氣,捉她褲子裡的雄跳蚤,把你為藝術而藝術冒雨抱回家的那座小小雕像[617] 一下子砸個粉碎。他們把你收藏在盡底下那只抽屜裡的秘密全暴露出來。他們將把你那本天文學手冊扯碎,搓成擦煙斗用的紙撚兒。他們還往你從漢普頓·利德姆[618] 那家店裡花十先令買來的黃銅爐檔裡啐唾沫。

  布盧姆是十先令六便士。卑鄙無賴幹下的勾當。放我走吧。我要回去。我要證明……

  一個聲音宣誓![619]

  (布盧姆攥緊拳頭,口叼長獵刀,匍匐前進。)

  貝洛是作為一名房客,還是一個男妾呢?太遲啦[620] 。你既然做了那張次好的床[621],其他人就得睡在上面。你的墓誌銘[622] 已經寫好了。老傢伙,可不要忘記,你已經完蛋了,被逐出去啦。

  布盧姆正義啊!整個愛爾蘭在跟一個人作對!難道誰都……」

  (他啃自己的大拇指。)

  貝洛要是你還有一點點自尊心或體面感的話,就死掉並下地獄去吧。我可以給你點珍藏的陳年老酒,你喝了就能跳跳蹦蹦地往返一趟地獄。簽下一份遺囑,將現錢統統留給我們!要是你一文不名,那麼就偷也罷,搶也罷,橫豎你這混蛋就非得把錢弄到手不可!我們把你葬在灌木叢中的茅坑裡。那兒有我嫁過的繼侄老卡克·科恩——一個該死的老痛風患者,訴訟代理人,頸部不斷抽筋兒的雞奸者。還有我另外十個或十一個丈夫,不管這幫雞奸者叫什麼名字,反正你都將跟他們死在一起,渾身齷齪,窒息在同一個糞坑裡。(他爆發出含痰的朗笑聲。)我們會把你漚成肥料的,弗羅爾先生!(他嘲弄地吹口哨。)拜拜,波爾迪!拜拜,爹爹!

  布盧姆(緊緊抱著自己的頭)我的意志力!記憶!我犯了罪!我受了苦![623]

  (他於哭起來。)

  貝洛(譏笑)哭娃娃!鱷魚的眼淚!

  (布盧姆喪魂落魄,緊緊地蒙起眼睛,臉伏在地上哽咽著,

  等待著當犧牲品。這時,傳來喪鐘聲。行過割禮者披著黑圍巾

  的身姿,著麻蒙灰,佇立在飲位牆[624] 旁。M·舒勒莫雛茨、約瑟

  夫·戈德華特、摩西·赫佐格、哈裡斯·羅森堡、M·莫伊塞

  爾、J.西特倫、明尼·沃赤曼、P·馬斯添斯基,以及領唱者利奧

  波德。阿布拉莫維茨導師[625] 。他們搖著手臂,呼喚著聖靈,為哀悼叛教者布盧姆之死而慟哭。)

  行過割禮者(他們邊以陰鬱的喉音唱著,邊往他身上撒死海之果,沒有鮮花[626]。)以色列人哪,你們要留心聽!上主是我們的上帝;惟有他是上主。[627]

  眾聲(歎息)那麼,他走啦。啊,對。對,正是這樣。布盧姆?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沒有?是個古怪傢伙。還有個寡婦。是嗎?啊,對。

  (從寡婦殉夫自焚的柴堆裡,升起橡膠樟腦的火焰。香煙

  像棺衣一般遮住周圍,逐漸消散。一位寧芙[628] 從櫟木鏡框裡

  走了出來。她披散著頭髮,身上輕飄飄地穿著人工著色的茶褐

  色衣服,鑽出她的洞穴,從枝葉交錯的幾棵紫杉下經過,站在

  布盧姆旁邊。)

  紫杉們

  (葉子嘰嘰喳喳)是姐姐。咱們的姐姐。噓!(柔聲)凡人!(親切地)不,可不要哭!

  布盧姆(軟綿綿地在枝葉下匍匐前進,浴著透過枝葉縫隙射進來的陽光,威嚴地)落到這麼個境地。我早就覺出會是這樣的。習慣勢力。

  寧芙凡人!你在一堆歹徒當中找到了我。跳大腿舞的,沿街叫賣水果蔬菜的小販,拳師,得人心的將軍。穿肉色緊身衣、道德敗壞的啞劇演員,在本世紀最叫座兒的歌舞節目《曙光女神和卡利尼》中跳希米舞[629] 的俏皮漂亮的舞女。我藏在散發著石油氣味的粉紅色廉價紙頁當中。周圍是俱樂部的男人們那些老掉牙的猥褻之談,擾亂乳臭未乾的小青年心情的話語,以及各種廣告:透明裝飾圖片,按照幾何圖形製造的骰子,護胸,專利品,經疝氣患者試用證明合格的疝帶。有益於已婚者的須知。

  布盧姆(朝她的膝蓋抬起海龜頭)咱們曾經見過面。在另一個星球上。

  甯芙(悲戚地)橡膠製品。永遠不會破的品種,專供貴族人士使用。男用胸衣。保治驚厥,無效退款。沃爾德曼教授神奇胸部擴大器使用者主動寄來的感謝信。據格斯·魯布林太太來信說:我的胸圍在三周內擴大了四英寸,並附照片。

  布盧姆你指的是《攝影點滴》嗎?

  寧芙是啊。你帶走了我,將我鑲在裝飾著金屬箔的櫟木鏡框裡,把我掛在你們夫妻的床上端。一個夏日傍晚,當沒人看到時,你還吻了我身上的四個部位,並懷著愛慕心情用鉛筆把我的眼睛、乳房和陰部都塗黑了。

  布盧姆(謙卑地吻她的長髮)美麗的不朽的人兒啊,你有著何等古典的曲線。你是美的化身。我曾經仰慕你,讚頌你,幾乎向你禱告。

  寧芙在漫漫黑夜,我聽見了你的讚美…

  布盧姆(急促地)是啊,是啊。你指的是我……睡眠把每個人的最壞的一面暴露出來,也許孩子們是例外。我曉得我曾從床上滾了下去,或者毋寧說是被推下去了。據說浸過鐵屑的葡萄酒能夠治療打鼾。另外,還有那個英國人的發明。儘管地址寫錯了,幾天前我還是收到了關於醫治打鼾的那份小冊子。它說,能使人打一種不出聲、不妨礙任何人的鼾。(歎息)一向都是這樣的: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婚姻。[630]

  寧芙(用手指堵住耳朵)還有話。我的字典裡可沒有那些話。

  布盧姆你聽得懂那些話嗎?

  紫杉們噓!

  寧芙(用手捂住臉)在那間屋子裡,我什麼沒見到呀?我不得不瞧些什麼呀!

  布盧姆(抱歉地)我曉得。貼身穿的髒襯衣,還特意給翻了過來。床架上的環兒也松了,是老早以前由海上從直布羅陀運來的。

  寧芙(垂下頭去)比那還糟糕,比那還糟糕!

  布盧姆(仔細審慎地想)是那個陳舊的尿盆吧?那不怪她的體重。她剛好是一百六十七磅。斷奶後,增加了九鎊。尿盆上有個碴兒,膠也脫落了。呃?那只有一個把兒的、佈滿回紋的蹩腳用具。

  (傳來瀑布晶瑩地傾瀉而下的聲音。)

  瀑布

  噗啦呋哢[631] ,噗啦呋哢。

  噗啦呋哢,噗啦呋哢。

  紫杉們(枝條交叉)聽啊。小點兒聲。姐姐說得對。我們是在噗啦呋哢瀑布旁邊生長的。在令人倦怠的夏日,我們供大家遮蔭。

  約翰·懷思·諾蘭(身穿國民林務員制服,出現在後方。摘下那頂插了飾毛的帽子。)在令人倦怠的日子,遮蔭吧,愛爾蘭的樹木!

  紫杉們(低語)是誰隨同高中生的郊遊到噗啦呋哢來啦?是誰丟下尋覓堅果的同學們,到我們樹底下找蔭涼兒來啦?[632]

  布盧姆(雞胸,瓶狀肩膀,身穿不三不四的黑灰條紋相間、尺寸太小的童裝,腳蹬白網球鞋,滾邊的翻筒長襪,頭上是一頂帶著徽章的紅色學生帽。)我當時才十幾歲,是個正在發育的男孩兒。看什麼都有趣兒。顛簸的車啦,婦人衣帽間和廁所混淆在一起的氣味啦,密密匝匝地擁塞在古老的皇家劇場[633] 樓梯上的人群啦。因為他們喜歡你擁我擠,這是群體的本能,而且散發出淫蕩氣味的黑洞洞的劇場更使邪惡猖獗起來。我甚至喜歡看襪子的價目表。還有那股暑氣。那個夏季,太陽上出現了黑點。學期結束。還有浸了葡萄酒的醉餅。多麼寧靜幸福的日子啊。

  (寧靜幸福的日子:高中男生穿著藍白相間的足球運動衫

  和短褲。唐納德·特恩布爾、亞伯拉罕·查特頓、歐文·戈德

  堡、傑克·梅雷迪思和珀西·阿普約翰[634] 站在林間空地上,

  朝著少年利奧波德·布盧姆喊叫。)

  寧靜幸福的日子青花魚[635]!咱們再一道玩玩吧。好得很!(他們喝彩。)

  布盧姆(一個笨拙的小夥子,戴著暖和的手套,裹著媽媽的圍巾,朝他丟來的鬆軟的雪球像星星般地沾在身上。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再一道!我覺得又回到十六歲啦!真有趣兒!咱們把蒙塔古街[636]上所有的鐘都敲響吧。(他有氣無力地歡呼。)好得很,高中時代!

  回聲傻瓜!

  紫杉們(颯颯作響)咱們的姐姐說得對。小聲些。(整座樹林子裡,遍處都是喊喊喳喳的接吻聲。樹精從樹幹與枝葉間露出臉來窺伺,猛地綻開一朵朵的花。)是誰玷污了咱們這寂靜的樹蔭兒?

  寧芙(羞答答地,從紮煞開的指縫間)那兒嗎?在光天化日之下?

  紫杉們(朝下彎曲)是啊,姐姐。而且是在咱們這純潔的草地上。

  瀑布

  噗啦呋哢,噗啦呋哢,

  噗哢呋哢,噗哢呋哢。

  寧芙(紮煞著手指)哦,不要臉!

  布盧姆我曾經是個早熟的孩子。青春時期,法烏娜[637] 。我向森林之神獻了祭。春季開的花兒[638] 。那是交尾的季節。毛細管引力是自然現象。我用可憐的爸爸那架小望遠鏡,從沒拉嚴的窗簾縫兒偷看了亞麻色頭髮的洛蒂·克拉克在化晚妝。那個輕浮丫頭吃起草來可野啦。在裡亞托橋[639] ,她滾下山去,用她那旺盛的血氣來勾引我。她爬上了彎彎曲曲的樹,而我呢。連個聖徒也抑制不住自己。惡魔附在我身上啦。而且,誰也不曾看見呀。

  (一頭打著趔趄的無角白色小牛崽[640] 從葉叢間伸出頭

  來。它蠕動著嘴,鼻孔濕漉漉的。)

  剛生下的小牛崽(大滴大滴的淚珠子從鼓起的眼睛裡滾滾而下,吸溜著鼻涕。)我。我瞧。

  布盧姆僅僅是為了滿足一陣欲望,我……(悽楚地)我追求姑娘,卻沒有一個理睬我。太醜啦。她們不肯跟我玩……

  (在高高的霍斯山頂兒上,一隻大奶、短尾母山羊緩步走

  在杜鵑花叢中,醋栗一路墜落著。[641] )

  母山羊(鳴叫)咩 、咩、咩、咩!呐喃呐呢!

  布盧姆(無帽,漲紅著臉,渾身沾滿薊冠毛和荊豆刺)正式訂了婚。境遇遷,情況變[642] 。(目不轉睛地俯視水面)每秒三十二英尺,[643] 倒栽蔥跌下去。印刷品的惡夢。發暈的以利亞。[644] 從斷崖上墜落。政府印刷公司職員[645] 的悲慘下場。

  (裹成木乃伊狀的布盧姆木偶,穿過夏日靜穆的銀色空

  氣,從獅子岬角的崖上旋轉著滾進等待著他的紫水。)

  木偶木乃伊布魯布魯布魯布魯布羅施布!

  (遠遠地在海灣的水面上,愛琳王號[646] 從貝利燈塔與基

  什燈塔之間穿行。煙囪吐出羽毛狀煤煙,擴散開來,朝岸邊飄

  浮。)

  市政委員南尼蒂[647] (獨自站在甲板上。身著黑色羊駝呢衣服,面作黃褐色,手插進背心敞口,口若懸河地演說著。)當我的祖國在世界各國之間佔有了一席之地,直到那時,只有到了那時,方為我寫下墓誌銘,我的話……

  布盧姆完了。噗嚕呋!

  寧芙(高傲地)我們這些神明,正如你今天所瞧見的那樣,身上沒有那個部位,也沒長著毛。[648] 我們像石頭一樣冰涼而純潔。我們吃電光。(她把身子淫蕩地彎成弓形,咬著食指。)你對我說話來著吧。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你怎麼竟能這樣……?

  布盧姆(沮喪地用腳踢著石南叢)哎,我真是地地道道的一頭豬玀。我甚至還灌了腸。從苦樹采下的苦味液三分之一品脫,兌上一湯匙岩鹽。插進肛門。用的是婦女之友牌漢密爾頓·朗[ 649] 的灌腸器。

  寧芙當著我的面。粉撲。(飛紅了臉,屈膝)還不只這一樁呢!

  布盧姆(垂頭喪氣)對。我犯了罪![650] 我已經向不再這麼叫的後背那個部位——一座活生生的祭壇致了敬。(突然以熱切的口吻)為什麼那雙馥鬱秀麗、珠光寶氣的手,支配……的手[ 651] ?

  (一個個身影緩緩地勾勒出森林圖案,像蛇一般纏到樹幹上,柔聲呼喚著。)

  吉蒂的聲音(在矮樹叢裡)拿出個靠墊給咱瞧瞧。

  弗洛莉的聲音喏。(一隻松雞笨拙地從亂叢棵子中撲扇而過。)

  林奇的聲音(在矮樹叢裡)哎唷!熱得快開鍋啦!

  佐伊的聲音(在矮樹叢裡)從熱地兒來的嘛。

  維拉格的聲音(百鳥首領,披戴著飾以藍豎紋羽毛的全副甲胄,手執標槍,踩著山毛櫸果和橡子,大踏步穿過僻僻啪啪響的藤叢。)好熱啊!好熱!可得提防著坐牛[652] !

  布盧姆我受不了啦。她那熱呼呼的身子留下的熱烘烘的烙印。就連在女人坐過的地方坐坐都受不了,尤其在那叉開大腿仿佛要最後開恩的地方,甚至還留下把圓盤般的白棉緞襯裙高高撩起來的痕跡。充滿了女人氣息。我已經滿得飽和啦。

  瀑布

  啡啦噗啦,噗啦呋哢,

  噗啦呋哢,噗啦呋哢。

  紫杉們噓!姐姐,說呀!

  寧芙(雙目失明,身穿修女的白袍,包著兩邊張出翼狀大折襇的頭巾,望著遠處,安詳地)特蘭奎拉女修道院。阿加塔修女。迦密山。[653] 諾克和盧爾德的顯聖。[654] 沒有了欲望。(她垂下頭去歎氣。)只剩下蒼穹的靈氣了。夢幻一般濃郁的海鷗,在沉滯的水上飛翔。[655]

  (布盧姆欠起身來。他的後褲兜兒上的鈕扣崩掉了。)

  鈕扣嘣!

  (庫姆[656] 的兩個婊子身披圍巾,淋著雨,邊跳著舞過去,

  邊用呆板的音調嚷著。)

  哦,利奧波德丟了襯褲的飾針。

  他不知道怎麼辦,

  才能不讓它脫落,

  才能不讓它脫落。

  布盧姆(冷漠地)你們把符咒給破了。這可是最後一根稻草[657] 啊。倘若只有天上的靈氣,該把你們這些聖職申請者和見習修女往哪兒擺呢?羞澀而心甘情願,就像一頭撒尿的驢。

  紫杉們(銀紙葉子墜落,骨瘦如柴的胳膊老邁而搖來擺去。)虛幻無常!

  寧芙[ 658] 這簡直是褻瀆神明!竟敢試圖破壞我的貞操!(她的衣服上出現一大片濕渡渡的污痕。)玷污我的清白!你不配摸一位純潔女子的衣服。(她重新把衣服攏緊。)且慢。魔鬼,不許你再唱情歌。啊們。啊們。啊們。啊們。(她拔出短劍,披著從九名中選拔出來的騎士[ 659] 的鎖子甲,朝布盧姆的腰部紮去。)你這個孽障!

  布盧姆(大吃一驚,攥住她的手。)呵!受保佑的![ 660]有九條命的貓!太太,要講講公道,用刀子割可使不得。是狐狸和酸葡萄吧,呃?你已經有了鐵蒺藜[661] ,還缺什麼?難道十字架還不夠粗嗎?(一把抓住她的頭巾)你究竟想要可敬的男修道院院長呢,還是瘸腿園丁布羅菲;要麼就是沒有出水口的送水人[662] 雕像,或是好母親阿方薩斯,呃,列那[663] ?

  寧芙(大叫一聲,丟下頭巾,逃出他的手掌。她那用石膏塑成的殼子出現裂紋,從裂縫裡冒出一股臭氣[664] 。)警……!

  布盧姆(從她背後喊)倒好像你自己井沒有加倍地享樂似的。連動也不動一下就渾身糊滿各種各樣的黏液了。我試了一下。你的長處就是我們的弱點。你給我多少配種費呀?馬上付多少現款?我讀過關於你們在裡維埃拉雇舞男的事。[665](正在逃跑的寧芙哭了一聲。)呃?我像黑奴般地幹了十六年的苦役。難道明天陪審員會給我五先令的贍養費嗎,呃,去愚弄旁人吧,我可不上這個當。(嗅著。)動情。蔥頭。酸臭的氣味[666] 。硫磺。脂肪。

  (貝拉·科恩[667] 的身影站在他面前。)

  貝拉下次你就認得我啦。

  布盧姆(安詳地打量著她)容顏衰退。[ 668] 老婊子裝扮成少婦的樣子。牙齒長,頭髮密。晚上臨睡吃生蔥頭,可以滋潤容顏。通過鍛煉,能消除雙下巴頦。你那兩眼就像你那只剝制狐狸的玻璃眼睛那麼呆滯。它門跟你的胸腰臀尺寸也相當。就是這樣。我可不是一架三翼螺旋槳。

  貝拉(輕蔑地)其實你已經不行啦。(她那母豬的陰部吼叫著。)吹牛皮!

  布盧姆(輕蔑地)先把你那沒有指甲的中指擦乾淨吧。你那情人的冰涼精液正在從你的雞冠上嘀嗒著哪。抓把乾草自己擦擦吧。

  貝拉我曉得你是個拉廣告的!陽萎!

  布盧姆我瞧見你的情人啦:窯子老闆!販賣梅毒和後淋症的!

  貝拉(轉向鋼琴)你們之間是誰彈《掃羅》中的送葬曲[669] 來著?

  佐伊是我。當心你的雞眼兒吧。[670]( 她一個箭步躥到鋼琴跟前,交抱著胳膊使勁碰琴鍵。)平板、機械、單調、生硬的旋律。(她回過頭來瞟一眼。)呃?誰在向我的情人兒獻殷勤?(她一個箭步躥回到桌邊。)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我自己的。

  (吉蒂倉皇失措,用銀紙遮住牙齒。布盧姆走近佐伊。)

  布盧姆(用柔和的聲調)把那個土豆還給我好嗎?

  佐伊沒收啦。好東西,非常好的東西。

  布盧姆(深情地)那玩藝兒什麼價值也沒有,但畢竟是我可憐的媽媽的遺物。

  佐伊

  給人東西又索討,

  天主問哪兒去了,

  你就推說不知道,

  天主送你下地獄。[ 671]

  布盧姆這是有紀念意義的。我想擁有它。

  斯蒂芬擁有還是沒有,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672]

  佐伊喏。(她撩起襯裙褶子,露出裸著的大腿,然後往下卷了卷長襪口,掏出土豆。)藏的人自然知道上哪兒去找。

  貝拉(皺眉)喂,這兒可不是有音樂伴奏、透過小孔看的那種下流表演。可別把那架鋼琴砸爛啦。帳由誰付呀?

  (她走到自動鋼琴旁邊。斯蒂芬掏兜,捏著一張紙幣的角

  兒,提拎出來遞給她。)

  斯蒂芬(故作誇張的彬彬有禮)這個絲制錢包我是用酒吧間的豬耳朵做的[673] 大太,請原諒。要是您允許的話。(他含含糊糊地指林奇和布盧姆。)金赤和林奇,我們同賭共濟。[674] 在我們「開庭」的這家窯子裡[675]。

  林奇(從爐邊招呼)迪達勒斯!替我祝福她吧。[676]

  斯蒂芬(遞給貝洛一枚硬幣)喏,還是金的哩。她已經被祝福過啦。

  貝拉(瞧瞧錢,[ 677] 然後看看佐伊、弗洛莉和吉蒂。)你們要三個姑娘嗎?這裡是十先令。

  斯蒂芬(欣喜地)十萬個對不起。(他又掏兜,並摸出兩枚克朗遞給她。)請原諒,少給了[ 678] ,我的眼神兒有點毛病。

  (貝拉走到桌邊去數錢,斯蒂芬用單音節詞喃喃自語。佐

  伊朝桌子彎下身去。吉蒂偎倚著佐伊的脖頸。林奇站起來,把便帽扶正,緊緊摟住吉蒂的腰肢,把頭湊到眾人當中。)

  弗洛莉(使勁掙扎著站起來)噢!我的腳發麻。(她一瘸一拐地來到桌邊。布盧姆挨了過去。)

  貝拉、佐伊、吉蒂、林奇、布盧姆(嘰哩叭啦,拌嘴)那位先生……十先令……付了三份……稍等一等……這位先生的帳另外算……誰在碰它?……噢!……掐我,可饒不了你……你是過夜呢,還是只泡一會兒?……誰幹的?……你撒謊,對不起……這位先生已經像個上等人那樣結清了帳……喝酒……早就過十一點啦。

  斯蒂芬(在自動鋼琴旁邊,做表示厭惡的手勢)不要酒啦!什麼,十一點?一個謎語[679] !

  佐伊(撩起裙裾,將那枚半克朗金市夾在長襪口裡)這是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掙到的哪。

  林奇(把吉蒂從桌旁抱起)來呀!

  吉蒂 等一等。(她一把抓住兩枚克朗。)

  弗洛莉還有我哪?

  林奇呼啦!

  (他舉起她,把她抱到沙發跟前,咕咯一聲撂下去。)

  狐狸叫,公雞飛,

  天堂鐘聲響,

  整整十一點。

  她可憐的靈魂,

  該離開天堂啦。[680]

  布盧姆(不動聲色地把一枚半英鎊金幣放在貝洛與弗洛莉之間的桌子上。)就這樣,請允許我。(他拿起那張一英鎊紙幣。)十乘三。咱們兩不欠。[681]

  貝拉(欽佩地)你可真狡猾,翹尾巴的老傢伙。我都想吻吻你啦。

  佐伊(指著)他嗎?深得像口吊桶井。

  (林奇彎下身去吻著仰面躺在沙發上的吉蒂。布盧姆拿著那張一英鎊鈔票,走到斯蒂芬跟前。)

  布盧姆這是你的。

  斯蒂芬這是怎麼回事?心神恍惚的男子[682]或心神恍惚的乞丐[ 683] 。(他又掏兜,摸出一把硬幣。掉了一樣東西。)掉啦。

  布盧姆(蹲下去,撿起一盒火柴,遞給斯蒂芬。)這個。

  斯蒂芬曉星[684] 。謝謝。

  布盧姆(溫和地)你不如把那筆現款交給我來保管。憑什麼多付呢?

  斯蒂芬(把硬幣統統交給他。)先公正再慷慨。[685]

  布盧姆我要這麼做,可這是個明智的辦法嗎?(他數著。)一,七,十一,再加上五。六。十一。你可能已經丟失的,我就不負責任了。

  斯蒂芬為什麼說是敲了十一點呢?從語尾倒數第二音節上有重音。萊辛說:「動作中的某一頃刻[ 686] 。」口渴的狐狸。(他大笑。)埋葬它的奶奶。[687} 興許她還是死在他手裡的呢[688] 。

  布盧姆統共是一英鎊六先令十一便士。就算是一英鎊七先令吧。

  斯蒂芬管它呢,沒關係。

  布盧姆那倒也是,不過……

  斯蒂芬(來到桌旁)給我根香煙。(從沙發那兒往桌上丟了一支香煙。)於是,喬治娜。約翰遜[689]死去了,並且結過婚。(一支香煙出現在桌上。斯蒂芬瞅著它。)奇怪。客廳裡的魔術。結過婚。哼。(他劃著一根火柴,沉浸在神秘的憂鬱中,試圖點燃香煙。)

  林奇(注視著他)要是把火柴挨近一點,就更容易點著了。

  斯蒂芬(把火柴湊到眼前)山貓般銳利的目光。得配副眼鏡。昨天把眼鏡打碎了。十六年前[690]。距離。一眼望去,都是平面。(他把火柴移開。熄滅了。)腦子在思索。是近還是遠。[691] 無可避免的視覺認知形態。[692] (他故作玄虛地皺皺眉頭。)哼。斯芬克斯。雙背禽獸[693] 在半夜裡結了婚。

  佐伊娶她的是一個行商,把她帶走啦。

  弗洛莉(點點頭)倫敦的蘭姆先生。

  斯蒂芬倫敦的羔羊,帶走世人罪孽的。[694]

  林奇(在沙發上摟抱著吉蒂,用深沉的嗓音吟誦。)賜我等平安。[ 695]

  (香煙從斯蒂芬的手指問滑落下去。布盧姆拾起,投到爐

  格子後面。)

  布盧姆別抽煙啦。你得吃。我碰上的那條狗真可惡。(對佐伊)你們這兒什麼都沒有嗎?

  佐伊他餓了嗎?

  斯蒂芬(笑吟吟地朝她伸出一隻手,用《眾神的黃昏)中「血誓[696] 的曲調誦著。)

  腹中難耐的饑餓,

  刨根問底的老婆,

  我們全都休想活。[ 697]

  佐伊(悲劇味十足)哈姆萊特,我是你父親的手錐![698] (她抓住他的手。)藍眼睛的美男子,我要替你看著手相。(她指著他的前額。)缺智慧,沒皺紋。(她數著。)二,三,戰神丘[699]表明有勇氣。(斯蒂芬搖搖頭。)不騙你。

  林奇這是片狀閃電的勇氣。小夥子不會驚恐顫慄。(對佐伊)是誰教會你看手相的?

  佐伊(轉過身來)問問我壓根兒就沒有的睾丸吧。(對斯蒂芬)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眼神兒,像這樣。(她低下頭去,皺皺眉。)

  林奇(邊笑邊啪啪地打了兩下吉蒂的屁股。)像這樣吧。戒尺。

  (戒尺啪啪地大聲響了兩下。自動鋼琴這口棺材的蓋兒飛

  快地打開,多蘭神父那又小又圓的禿頭就像玩具匣裡的木偶一般躥了上來。)

  多蘭神父哪個孩子想要挨頓打?打碎了他的眼鏡?遊手好閒、吊兒郎當的小懶蟲!從你的眼神兒就看得出來。

  (唐約翰·康米的頭從自動鋼琴這口棺村裡伸了出來:溫厚,慈祥,一副校長派頭,用訓誡口吻。)

  唐約翰·康米喏,多蘭神父!喏,我保證斯蒂芬是個非常乖的小男孩兒。[700]

  佐伊(仔細看斯蒂芬的掌心)是只女人的手。

  斯蒂芬(咕噥)說下去。躺下。摟著我。愛撫。除了留在黑線鱈身上的他那罪惡的大拇指印,我永遠也辨認不出他的筆跡。[701]

  佐伊你的生日是星期幾?

  斯蒂芬星期四。[702]今天。

  佐伊星期四生的孩子前程遠大。[703] (她追蹤著他的掌紋。)命運紋。結交有權有勢的朋友。

  弗洛莉(指著)富於想像。

  佐伊月丘。你會遇上一個……(突然端詳起他的雙手來)對你不利的兆頭,我就不告訴你啦。難道你想要知道嗎?

  布盧姆(拽開她的手指,攤開自己的手掌)凶多吉少。這兒,替我瞧瞧。

  貝洛讓我來瞧。(把布盧姆的手翻過來)不出我的所料:骨節突起,為了女人。

  佐伊(凝視布盧姆的手心)活像個鐵絲格子。飄洋過海,為錢結婚。

  布盧姆不對。

  佐伊(快嘴快舌地)哦,我明白啦。小指短短的。怕老婆。不對嗎?

  (大母雞黑麗澤[70 4]在粉筆畫的圈兒裡孵著蛋。這時站了起來,撲扇著翅膀鳴叫。)

  黑麗澤嘎啦。喀嚕呵。喀嚕呵。喀嚕呵。(它離開剛下的蛋,搖搖擺擺地走掉。)

  布盧姆(指著自己的手)這疤痢是個傷痕。二十二年前跌了個跤劃破的。當時我十六歲。

  佐伊瞎子說:我明白啦,告訴咱點消息。

  斯蒂芬明白嗎?朝著一個偉大的目標前進。[705]我二十二歲。十六年前,我在二十二歲上跌了個跤。二十二年前,十六歲的他從搖馬上跌了下去。(他畏縮。)我手上的什麼地方傷著了。得去找牙醫瞧瞧。錢呢?

  (佐伊跟弗洛莉交頭接耳。二人吃吃地笑。布盧姆把手抽

  回來,用鉛筆在桌上反手信意寫著字,形成舒緩的曲線。)

  弗洛莉怎麼?

  (家住多尼布魯克-哈莫尼大街的詹姆斯·巴頓趕的第

  三百二十四號出租馬車,由一匹扭著壯實的屁股小跑的母馬

  拉著馳過。博伊蘭和利內翰攤開手腳躺在兩側的座席上,晃

  來晃去。[706]奧蒙德的擦鞋侍役蜷縮在後面的車軸上邊。莉迪

  亞·杜絲和米娜·肯尼迪隔著半截兒窗簾悲哀地凝望著。)

  擦鞋侍役(顛簸著,伸出大拇指和像蟲子般扭動的另外幾個指頭,嘲弄女人們。)呵,呵,你們長了角嗎?

  (金髮女侍和褐發女侍竊竊私語。)

  佐伊(對弗洛莉)交頭接耳。

  (布萊澤斯·博伊蘭倚著馬車座席靠背。他歪戴硬殼平頂

  草帽,口銜紅花。利內翰頭戴遊艇駕駛人的便帽,腳蹬白鞋,愛

  管閒事地從布萊澤斯·博伊蘭的大衣肩上摘掉一根長髮。)

  利內翰呵!我看見的是什麼呀?難道你從幾個陰道上撣掉蜘蛛網來著嗎?

  博伊蘭(心滿意足,微笑)我在薅火雞毛哪。[707]

  利內翰夠你於個整宿的。

  博伊蘭(伸出形成鈍角的四個粗手指,擠了擠眼。)讓凱特狂熱起來[708]!倘若和樣品不同,就照樣退款。(他把小指伸過去。)聞一聞。

  利內翰(開心地嗅著)啊!像是澆了蛋黃醬的龍蝦。啊!

  佐伊和弗洛莉(一道笑著)哈哈哈哈。

  博伊蘭

  (矯健地跳下馬車,用人人都聽得見的大嗓門嚷著)嘿,布盧姆!布盧姆太太穿好衣服了嗎?

  布盧姆

  (身著僕役穿的那種深紫紅色長毛絨上衣和短褲,淺黃色長襪,頭戴撒了粉的假髮。)好像還沒有,老爺。還差幾樣東西……

  博伊蘭

  (丟給他一枚六便士硬幣)喂,去買杯兌蘇打水的杜松子酒喝吧。

  (靈巧地把帽子掛在布盧姆頭上長的多叉鹿角尖兒上。)給我引路。我跟你妻子之間有件小小的私事要辦,你懂嗎,

  布盧姆謝謝,老爺。是的,老爺。特威迪太太正在洗澡呢,老爺。

  瑪莉恩

  他應該感到非常榮幸才是。(她噗嚕嚕地飛濺著澡水,走了出來。)

  拉烏爾[709] 親愛的,來替我擦乾了。我光著身子哪。除了一頂新帽子和隨身攜帶的海綿,我可一絲不掛。

  博伊蘭(眼睛快樂地一閃)再好不過啦!

  貝拉什麼?怎麼回事?

  (佐伊跟她打耳喳。)

  瑪莉恩

  讓他看著,邪魔附體[710] !男妓!他該鞭打自己一頓!我要寫信給有

  勢力的妓女巴托羅莫娜,一個長鬍子的女人,叫她在他身上留下一英寸厚的鞭痕,並且要他給我帶回一張簽字蓋章的字據。[711]

  貝拉(嘲笑)呵呵呵呵。

  博伊蘭(側過身來對布盧姆)我去跟她幹幾回。這當兒,你可以把眼睛湊在鑰匙孔上,自己跟自己幹幹。

  布盧姆謝謝您,老爺,我一定遵命,老爺。我可不可以帶上兩個夥伴來見識見識,並且拍張快照?(捧上一罐軟膏)要凡士林嗎,老爺?橙花油呢?……溫水?

  吉蒂(從沙發上)告訴咱,弗洛莉,告訴咱。什麼……

  (弗洛莉跟她打耳喳。悄悄他說著情話,啪嚓啪嚓地大聲

  咂著嘴唇,吧唧吧唧,劈嚓唧嚓)

  米娜·肯尼迪(兩眼朝上翻著)噢,准是像天竺葵和可愛的桃子那樣的氣味!噢,他簡直把她每個部位都膜拜到了,緊緊鰾在一塊兒[712] !渾身都吻遍了!

  莉迪亞·杜絲(張著嘴)真好吃,真好吃。[713] 噢,他一邊搞,一邊抱著她滿屋子轉!騎著一匹搖木馬。他們這樣搞法,甚至在巴黎和紐約,你都聽得見。就像是嘴裡塞滿了草莓和奶油似的。

  吉蒂(大笑)嘻嘻嘻。

  博伊蘭的嗓音(既甜蜜又嘶啞,發自胸口窩)啊!天主布萊澤咯嚕喀哺嚕哢哧喀啦施特!

  瑪莉恩的嗓音(既嘶啞又甜蜜,從嗓子眼兒裡湧出來)喂施哇施特吻呐噗咿嘶呐噗呼喀!

  布盧姆(狂熱地圓睜雙目,抱著肘)露出來!藏起來!露出來!耕她!加把勁兒!射!

  貝洛、佐伊、弗洛莉、吉蒂呵呵!哈哈!嘿嘿!

  林奇(指著)一面反映自然[714]的鏡子。(他笑著。)哧哧哧哧!

  (斯蒂芬和布盧姆朝鏡中凝望。威廉·莎士比亞那張沒有

  鬍子的臉在那裡出現。面部麻痹僵硬,頭上頂著大廳裡那個多

  叉馴鹿角形帽架的反影。)

  莎士比亞(作莊嚴的腹語)高聲大笑是心靈空虛的反映。[715] (對布盧姆)你以為人們瞧不見你的形影。瞧瞧吧。(他發出黑色閹雞[716] 的笑聲,啼鳴。)伊阿古古!我的老夥伴怎樣勒死了他的星期四莫娜[717] 。伊阿古古古!

  布盧姆(懦怯地朝三個婊子微笑)什麼時候我才能聽聽這個笑話呢?

  佐伊在你兩度結婚並做一次鰥夫之前。

  布盧姆對過失要寬容。就連偉大的拿破崙,當他死後赤身露體地被人量尺寸的時候[718] ……

  (守了寡的迪格納穆太太由於談論死者而流了淚,並飲滕

  尼[719] 的黃褐色雪利酒,使她那獅子鼻和面頰泛紅起來。她身

  著喪服,歪戴軟帽,塗了口紅,臉上抹著粉,匆匆趕路,活像一

  只母天鵝趕著成群的小天鵝。[720] 裙子底下露出她的亡夫家常

  穿的長褲和那雙幫口翻過來的八英寸大號靴子。她手持蘇格

  蘭遺孀保險公司[721] 的保險單,打著一把大陽傘。她那窩小雛

  在傘下跟著她跑。帕齊用穿著單幫鞋的那只腳在前邊跳跳躥

  躥,脖領鬆開來,手裡提拎著一塊豬排。弗雷迪啜泣著。蘇茜

  那張嘴活像是哭著的鱈。艾麗斯吃力地抱著個娃娃。她啪啪地打著孩子們,催他們往前走,黑紗高高地飄揚著。)

  弗雷迪啊,媽,別這麼拽我呀!

  蘇茜媽媽,牛肉茶[722] 都噗出來啦!

  莎士比亞(帶著中風患者的憤怒)先把頭一個丈夫殺了,然後嫁給第二個[723] 。

  (莎士比亞那張沒有鬍子的臉,變成馬丁·坎寧翰的鬍子

  拉碴的臉。陽傘仿佛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孩子們都躲閃

  開來。坎甯翰太太頭戴風流寡婦帽[724],身穿和服式晨衣,出現

  在傘下。她像日本人那樣滴溜溜地旋轉,鞠著躬,滑也似地側

  身走過。)

  坎寧翰大太(唱)

  他們稱我作亞洲的珍寶。[725]

  馬丁·坎寧翰(冷漠地凝視著她)好傢伙!最惡毒、最令人討厭的婆娘!

  斯蒂芬惟有義人之角,必被高抬。[726]皇后們跟優良公牛們一道睡覺。要記住:由於帕西菲的荒淫,我那肥胖的老祖父修建了第一間懺悔閣子。[727] 不要忘記格莉塞爾·斯蒂文斯夫人[728] ,也不要忘記蘭伯特家的豬子豬孫[729] 。挪亞喝醉了酒[730] 。他的方舟[731]敞著蓋兒。

  貝拉可別在這兒來這一套。你認錯門兒啦。

  林奇隨他去吧。他是從巴黎回來的。

  佐伊(跑到斯蒂芬身邊,挽住他的臂。)哦,說下去!說幾句法國話給咱們聽。

  (斯蒂芬急忙戴上帽子,一個箭步躥到壁爐跟前,聳肩佇

  立在那裡。他攤開魚鰭般的一雙手,臉上勉強微笑著。)

  林奇(用拳頭連擂沙發)嚕哞嚕哞嚕哞,嚕嗚哞嗚。

  斯蒂芬(像牽線木偶股地顫悠著身子,嘮叨著)有千百家娛樂場所供你和可愛的仕女們消磨夜晚。她們把手套和其他東西,也許甚至連心都賣給你。在應有盡有的時髦而又非常新奇的啤酒廳裡,許多穿得漂漂亮亮的公主般的高等妓女跳著康康舞[732] ,給外國單身漢表演特別荒唐的巴黎式滑稽舞蹈。儘管英國話講得蹩腳,然而風騷淫蕩起來,她們可真是駕輕就熟。凡是對冶遊格外挑剔的老爺們,可務必去觀賞一下她們在流銀色淚水的葬儀蠟燭映照下的天堂地獄表演[733] 。那是每天晚上都舉行的。普天之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加陰森可怕、觸目驚心的對宗教的嘲弄了。所有那些時髦瀟灑的婦道人家,端莊淑靜地走來,隨即脫光衣服,尖聲大叫起來,觀看那個扮成吸血鬼的男人姦污襯衣淩亂[734] 的非常年輕鮮嫩的尼姑。(大聲砸舌)哎呀呀!瞧他那大鼻子!

  林奇吸血鬼萬歲![735]

  妓女們法國話說得好!

  斯蒂芬(仰面朝天地大笑,作怪相,為自已鼓掌喝采)笑得大獲成功。既有很像窯姐兒的天使,又有大惡棍式的神聖使徒。有些高級娼婦衣著極其可人,佩帶著一顆顆璀璨晶瑩、閃閃發光的鑽石。要麼,你更喜歡老人們那種說得上是現代派快樂的猥褻嗎?(他以怪誕的手勢向周圍指指點點,林奇和妓女們回應著。)把可以翻轉的彈性橡皮女偶或非常肉感的等身大處女裸體像吻上五遍十遍。進來吧,先生們,瞧瞧鏡子裡的這些偶人扭著身子的各種姿勢。要是想看更加過癮的,還有肉鋪小徒弟把溫吞吞的牛肚或莎士比亞的劇作[736] 煎蛋餅[737] 放在肚子上手淫的場面。

  貝拉(拍著肚子,深深地往沙發上一躺,放開嗓門大笑著。)煎蛋餅放在……呵!呵!呵!呵!……煎蛋餅放在……

  斯蒂芬(吞吞吐吐地)我愛你,親愛的先生。為了相互間達成真誠的諒解[738],我講你們的英國話吧。哦,對,我的狼。[739]得花多少錢。滑鐵盧。抽水馬桶。(他突然止住,伸出個小指。)

  貝洛(笑著)煎蛋餅……

  妓女們(笑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斯蒂芬注意聽著。我夢見一個西瓜。

  佐伊那就意味著到海外去,愛上一個外國女人。

  林奇為了討個老婆,去周遊世界。

  弗洛莉夢和現實正相反。

  斯蒂芬(攤開雙臂)就在這兒。娼妓街。[740]在蛇根木林蔭路上,魔王讓我看到了她——一個矮胖寡婦。[741] 紅地毯鋪在哪兒呢?

  布盧姆(挨近斯蒂芬)瞧……

  斯蒂芬不,我飛了。我的仇敵在我下面。[742] 以迨永遠,及世之世。[743]父親[744] !自由!

  布盧姆喂,你呀……

  斯蒂芬他想要使我意氣消沉嗎?哦,他媽的![745](他那禿鷲爪子磨得尖尖的,喊叫著。)喂,呵,呵![746]

  (西蒙·迪達勒斯的嗓音。雖昏昏欲睡,卻及時「呵,呵」地

  回應著。)

  西蒙好的。(他展開結實、沉重的禿鷹翅膀,雄赳赳地啼叫著,邊兜圈子邊從空中笨拙地飛下來。)呵,兒子!你將要贏嗎?呵!呸!淨跟那些雜種廝混在一起。不許他們挨近你。抬起頭來!讓咱們的旗幟飄揚!圖案是銀白地上,一隻展翅飛翔的赤鷹。周身披甲的阿爾斯特王!咳呵!(他學獵兔犬發現獵物時的吠叫聲。)哺兒哺兒!哺兒哺嚕哺嚕哺兒嚕哺嚕!嘿,兒子!

  (牆紙上的葉子圖案和底色排成隊迅速地越過田野。一隻

  肥壯的狐狸,從隱匿處被趕出來,剛剛埋葬完奶奶[747],翹起尾

  巴,兩眼發出銳利的光,在樹葉底下尋覓獾的洞穴。一群獵鹿

  犬跟隨著。鼻子貼在地面上,嗅著獵物的氣味,哺兒哺嚕哺兒

  哺嚕地發出嗜血的吠聲。醫院俱樂部[ 748] 的男女獵人跟它們一

  道活動,起勁地捕殺獵物。尾隨於後的是來自「六英里小岬」、

  「平屋」[749] 和「九英里石標」[750] 的助獵者,拿著滿是節疤的棍

  子、乾草叉、鮭魚鉤和套索;還有手執牧鞭的羊倌,挎著長筒鼓

  的耍熊師,攜帶頭牛劍的鬥牛士,搖晃著火把的老練的黑人。

  成群的賭徒、擲冕錨遊戲的[751]、 玩杯藝的[752]和玩牌時作弊

  的,大喊大叫。替盜賊把風者和頭戴魔術師高帽、嗓子嘶啞的賭注經紀人,震耳欲聾地吵吵嚷嚷。)

  群眾參賽馬的程序單。賽馬一覽表!冷門馬是以十博一!這裡有賺頭!生意有賺頭!以十博一,除了一匹![753]

  旋轉詹尼[754] ,撞撞你的運氣!以十博一,除了一匹!賣猴子[755] !我來個以十博一!以十博一,除了一匹!

  (一匹沒有騎手的黑馬,鬃毛在月光下汗水淋漓,眼珠子

  像星宿似的閃著光,宛若幽靈般沖過決勝終點。冷門馬成群

  地弓背猛跳著,跟在後面。精瘦的馬匹們,「權仗」、「馬克西姆

  二世」、「馨芳葡萄酒」,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跨越」、「挫敗」、波

  弗特公爵那匹獲巴黎獎的「錫蘭」。[756] 侏儒們披戴鏽跡斑斑的

  鎧甲,騎在馬上,並在鞍上跳躍,跳躍。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殿

  後的是騎著熱門馬「北方的科克」[757][呼吸急促的灰黃色駑

  馬]的加勒特·迪希。他頭戴蜂蜜色便帽,身穿綠茄克衫,橙

  色袖子。他一手緊攥韁繩,一手執曲棍球棒,擺好了姿勢。駑

  馬那一跛一跛的四肢上打著白色綁腿,一路險巘[758] ,緩步前

  進。)

  橙帶黨[759] 分支成員們(嘲笑著)老爺,下來推推吧。最後一圈兒啦!晚上您才能到家呢!

  加勒特·迪希(直挺挺地騎在馬上,被指甲抓破了的臉上貼滿郵票,掄著曲棍球棒,在枝形吊燈燦爛光輝的照耀下,一雙藍眼閃爍著,以練馬的步調飛跑過去。)走正路![760]

  (一對桶整個兒翻在他和用後腳站起的駑馬身上,漂浮著

  硬幣般的胡蘿蔔、大麥、蔥頭、蕪菁、土豆的羊肉汁傾瀉而下。)

  綠黨[761] 分支成員們雨天兒,約翰爵士!雨天兒!閣下!

  (士兵卡爾、士兵康普頓和西茜·卡弗裡從窗下走過,荒

  腔走板地唱著。)

  斯蒂芬聽哪!咱們的朋友,街上的喊叫[ 762] 。

  佐伊(舉起一隻手)站住!

  士兵卡爾、士兵康普頓和西茜·卡弗裡

  可是我有種偏愛,

  對約克郡……[ 763]

  佐伊那指的是我。(她拍著手。)跳舞!跳舞! (她跑到自動鋼琴跟前。)誰有兩便士?

  布盧姆誰要……?

  林奇(遞給她硬幣)喏。

  斯蒂芬(不耐煩地撅著手指發出聲音)快!快!我那占卜師的手杖呢[764]?(跑到鋼琴跟前,拿起他那梣木手杖,踏著拍子跳起莊嚴的祭神舞[765] 。)

  佐伊(轉著自動鋼琴的把手)來吧。

  (她往投錢口裡丟進兩便士。金色、桃紅色和紫羅蘭色的

  光束射了出來。圓筒咕嚕咕嚕轉動,遲遲疑疑地以低音調奏出

  華爾茲舞曲。古德溫教授[766]戴著挽成活結的假髮,大禮服外

  面披著汙跡斑斑、帶護肩的斗篷。他年邁得驚人,身子已經彎

  成兩半截,雙手發顫,腳步蹣跚地踱到房間另一端。小得可憐

  的他端坐在鋼琴凳上,像個少女似的嫻雅地點點頭,活結一顫一顫的,用無手的、棒槌般的雙臂敲著琴鍵。)

  佐伊(用腳後跟打著拍子,滴溜溜地旋轉身子。)跳舞吧。這兒有什麼人要跳?誰跳舞,把桌子清一清。

  (在變幻莫測的燈光下,自動鋼琴以華爾茲舞曲的拍子演

  奏起《我的意中人是位約克郡姑娘》的序曲。斯蒂芬將他的梣

  木手杖丟到桌上,一把摟住佐伊的腰。弗洛莉和貝洛把桌子朝

  壁爐推了推。斯蒂芬以誇張的高雅風度摟著佐伊,在室內旋轉

  著跳起華爾茲舞。她的袖子從動作優雅的臂上滑落下來,露出

  種痘留下的白肉花。布盧姆站在一旁。馬金尼[ 767] 教師從帷幕

  間伸出一隻腳來,大禮帽在腳趾尖上滴溜溜旋轉。他熟練地一

  踢,那帽子便旋轉著飛到他的頭頂上了。他春風得意,滑也似

  地溜進了屋子。他身穿有著紫紅色綢翻領的暗藍灰色長禮服,

  系著奶油色護頸胸薄紗,背心的領口開得低低的,打成蝴蝶結

  的雪白寬飾領,淡紫色緊腿褲,腳蹬淺口無帶的漆皮輕舞鞋,

  手上戴著鮮黃色手套。扣眼裡插著一大朵大麗花。他朝相反

  的方向旋轉著一根有雲狀花紋的手杖,隨後又把它緊緊夾在

  腋下。他將一隻手輕輕接著胸骨,深打一躬,把玩著花兒和鈕

  扣。)

  馬金尼運動的詩,健美體操的藝術。跟萊格特·伯恩夫人或利文斯頓[ 768] 毫無關係。還安排了化裝舞會。舉止端莊[769]。凱蒂·蘭內爾[ 770]舞步。那麼,好好看著我!注意我的舞蹈本領。(他以蜜蜂般輕快的步伐向前邁出三個小碎步。)大家向前走!鞠躬!各就各位![ 771]

  (序曲終止。古德溫教授出神地用臂打著拍子,逐漸縮小、

  乾癟下去,他那斗篷像活物一般垂落到鋼琴凳周圍。主旋律越

  發清晰了,是華爾茲舞曲的節奏。斯蒂芬和佐伊自由自在地旋

  轉著。燈光忽而金色,忽而玫瑰色,忽而紫羅蘭色,漸明漸暗地變幻著。)

  自動鋼琴

  兩個小夥子談著他們的姑娘,姑娘,姑娘,

  他們留下的心上人……[772]

  (早晨的時光們[773] 從角落裡跑了出來。金髮,足蹬細長的

  涼鞋,身穿女孩兒氣的藍衣,馬蜂腰,清白的手。她們矯健地跳

  著舞,掄著跳繩。晌午的時光們穿的是呈琥珀色的金黃衣裳。

  她們笑著,手挽著手,高高地插在頭上的梳子閃閃發光,舉起

  雙臂,用嘲諷的鏡子[774] 捕捉陽光。)

  馬金尼(輕輕拍著戴了手套發不出聲音的手)擺好方陣!一對兒一對兒地前進![775] 呼吸要平穩!身體保持平衡![776]

  (早晨的時光們與晌午的時光們各自就地跳起華爾茲舞,

  旋轉著,相互挨近,身子扭來扭去,互行鞠躬禮。站在她們身後

  的舞伴把胳膊彎成弓形,支撐著,忽而又把手落到她們的肩

  上,撫摩一下,再抬起來。)

  時光們你可以摸我的……

  獻殷勤的男舞伴們我可以摸你的……嗎?

  時光們哦,可要輕點兒!

  獻殷勤的舞伴們啊,輕輕兒地!

  自動鋼琴

  我那羞答答的小妞兒的腰肢……[777]

  (佐伊和斯蒂芬更舒緩地晃著身子,奔放地旋轉著。黃昏

  的時光們出現在投到地上的長長的影子裡,向前移動。拖拖拉

  拉,散散漫漫,眼神呆滯,臉頰上淡雅地塗著散沫花染料,呈現

  出一抹人為的紅潤。她們身穿灰色網紗衣服,在從陸地吹向海

  上的微風中,撲扇著黑不溜秋的蝙蝠袖。)

  馬金尼四對兒前進!面對面!點頭致意!交換手!互換方向![ 778]

  (夜晚的時光們一個挨一個地悄悄來到最後的那個地方。

  早晨、晌午和黃昏的時光們從她們面前退下去。她們戴著假面

  具,頭髮上插著匕首,套著鈴鐺串成的音色低沉的手鐲。她們

  精疲力竭,隔著面紗行屈膝禮。)

  手鐲們嗨呵!嗨呵!

  佐伊(滴溜溜地旋轉著,手搭涼棚)哦!

  馬金尼排在中間!女人手拉手作鏈條!呈籃子狀!背對背![ 779]

  (她們疲倦地將身體屈向前,一足落地,一足後伸,兩手前

  後平伸,在地板上組成圖案。織畢又拆開,行屈膝禮,打著轉轉

  翩翩起舞,簡直構成漩渦形。)

  佐伊我發暈啦!

  (她掙脫開,癱倒在一把椅子上。斯蒂芬一把抓住弗洛莉,

  跟她一道旋轉起來。)

  馬金尼揉麵包!兜圈子!手搭橋!搖木馬!螺旋形![780]

  (夜晚的時光們忽而扭在一起,忽而鬆開,相互拉著的手

  來回交替,將胳膊彎成弓形,用動作構成拼花圖樣。斯蒂芬和

  弗洛莉笨拙地旋轉著。)

  馬金尼跟女伴跳舞!調換舞伴!送小小的花束給女伴!互相道謝![ 781]

  自動鋼琴

  美極了,美極了,

  吧啦蹦!

  吉蒂(跳起來)哦,在邁勒斯義賣會的旋轉木馬上,就奏這個曲子來著!

  (她朝斯蒂芬奔去。他唐突地撇下弗洛莉,又抓住吉蒂。一

  只蒼鴴的尖叫聲像哨子般地刺耳。托夫特那笨重的旋轉木馬,呻吟抱怨咯咯響,朝右慢騰騰地旋轉,在室內兜著圈子。)

  自動鋼琴

  我的妞兒是個約克郡姑娘。

  佐伊

  地地道道的約克郡姑娘![ 782] 都來跳吧!

  (她抓住弗洛莉,同她跳起華爾茲舞。)

  斯蒂芬獨舞!

  (他把吉蒂旋轉到林奇的懷抱中,從桌上抓起他那根梣木

  手杖,參加跳舞。大家滴溜溜地旋轉著,翩翩跳起華爾茲舞:布

  盧姆與貝洛,吉蒂與林奇,弗洛莉與佐伊,嚼著棗味膠糖的女

  人們。斯蒂芬頭戴帽子,手執梣木杖,腳像青蛙似的叉開,對準

  半空,不高不低地踢著腳。他閉著嘴,半撂著的手放在大腿下。

  槌子丁當鏗鏘咚咚亂響,吹號角的呵呵地吹著。藍、綠、黃色的

  閃光。托夫特那笨重的木馬旋轉著,騎手們晃來晃去地懸掛在

  鍍金蛇上。腑髒跳方登戈舞[783] ,踢起泥土,用腳踩拍子,隨即停了下來。)

  自動鋼琴

  她雖是工廠姑娘。

  卻不穿花哨衣裳。[784]

  (他們緊緊地摟抱著,在眩目、燦爛、搖曳的光芒中,迅速、

  愈益迅速,嗖嗖嗖,飛也似地走過,腳步聲沉重而響亮。吧啦

  嘣!)

  全體再來一個!再來一個![785] 妙啊!再來一個!

  西蒙替你媽媽娘家的人想一想!

  斯蒂芬死亡的舞蹈。

  (噹啷,夥計的手鈴又噹啷一聲。馬、駑馬、閹牛、豬仔,康

  米神父騎著基督驢[786] ,拄著拐的獨腳瘸腿水兵在小艇上交抱

  著胳膊,拉纖,跛行,跺腳,跳的整個兒是號笛舞[787] 。吧啦嘣!

  騎著駑馬、閹豬、系著鈴襠的馬、加大拉[ 788] 豬,科尼[ 789] 在棺材

  裡。鋼鐵鯊魚[790] 、石頭獨臂納爾遜,兩個狡猾的婆娘[791] 身上

  滿是李子汁,大聲喊著從嬰兒車[792] 裡滾下來。天啊,他是無與

  倫比的。[793] 酒桶出貴族[794] ,藍色的引線[795] ,洛夫神父[796] 晚

  禱,布萊澤斯乘輕便二輪馬車,盲人[797] ,恰似鱈魚那樣蜷縮著

  身子[798] 騎自行車的人們,迪麗拿著雪酥糕[799] ,不穿花哨衣

  裳。最後,是一場「之」字形舞,動作遲緩,步子沉重,一上一下,

  釀酒桶[800] 嘎噔嘎噔的。合乎總督和王后[801]的口味,呱嗒呱嗒

  劈通撲通玫瑰花。吧拉嘣!)

  (一對對舞伴退到一旁去。斯蒂芬跳得眩暈起來,屋子朝

  後旋轉。他雙目緊閉,腳步蹣跚。紅柵欄朝著宇宙飛去。太陽

  周圍的全部星辰繞著大圈子旋轉。亮的蠓蟲在牆上跳舞。他

  猛地停了下來。)

  斯蒂芬呵!

  (斯蒂芬的母親憔悴不堪,僵直地穿過地板出現了。她身

  穿癩病患者的灰衣服,手執枯謝的桔花環,披著扯破的婚紗。

  面容枯槁,沒有鼻子,墳裡的黴菌使她渾身發綠。她披散著稀

  疏的長髮,用眼圈發藍的凹陷的眼窩凝視斯蒂芬,張開牙齒掉

  光了的嘴,說了句無音的話。童貞女和聽懺悔的神父組成的唱詩班唱著無聲之歌。)

  唱詩班

  飾以百合的光明的是司鐸群……

  極樂聖童貞之群……[802]

  (勃克·穆利根身穿深褐與淺黃色相問的小丑服,頭戴裝

  有旋渦形鈴鐺的丑角帽,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地凝視著她。他手裡拿著掰開來塗了黃油、熱氣騰騰的甜烤餅。)

  勃克·穆利根她死得怪慘的。真可憐!穆利根遇見了那位不幸的母親。(他把兩眼朝上一翻。)墨丘利·瑪拉基![803]

  母親(臉上泛著難以捉摸的微笑,顯示出死亡帶來的瘋狂)我曾經是美麗的梅·古爾丁。我死啦。

  斯蒂芬(嚇得發抖)狐猴[804] ,你是誰?不。這是什麼妖魔耍的鬼把戲?

  勃克·穆利根(搖著他帽子上那旋渦形鈴鐺)真是惡作劇!金赤這小狗[805]殺了那母狗婆娘。她翹辮子啦。(溶化了的黃油淚從他的兩眼裡滴到甜烤餅上。)我們的偉大而可愛的母親[806!葡萄紫的大海[ 807] 。

  母親(挨近了些,輕輕地朝他呼出一股濕灰的氣味)斯蒂芬,這是人人都得經受的。世上女人比男人多。[808] 你也一樣。時候會到來的。

  斯蒂芬(驚愕、悔恨和恐懼使他喘不上氣來。)母親,他們說是我殺死你的。那傢伙褻瀆了對你的記憶。是癌症害死你的,不是我。這是命運。

  母親(嘴的一邊嘀嘀嗒嗒地淌下綠色膽汁。)你曾為我唱過那首歌。「愛情那苦澀的奧秘」。[809]

  斯蒂芬(熱切地)媽媽,要是你現在知道的話,就告訴我那個字眼吧。那是大家都曉得的字眼。[810]

  母親那個晚上,當你和帕迪在多基[811] 跳上火車的時候,是誰救的你?當你在陌生人當中感到悲哀的時候,是誰可憐過你?禱告是萬能的。念烏爾蘇拉祈禱書裡那段為受苦靈魂的經文,就可以獲得四十天大赦。[812] 悔改吧,斯蒂芬。

  斯蒂芬食屍鬼!鬣狗!

  母親我在另一個世界[ 813] 為你禱告。每天晚上用完腦子以後,叫迪麗給你煮點大米粥。自打在肚子裡懷上你,多少年來我一直愛著你。哦,我的兒子,我的頭一胎。

  佐伊(用大扇子扇著自己)我都快融化啦!

  弗洛莉(指著斯蒂芬)瞧!他臉色蒼白。

  布盧姆(走到窗邊,把它開大一些)叫人發暈。

  母親(兩眼露出悶鬱的神色)悔改吧!啊,地獄的火焰!

  斯蒂芬(氣喘吁吁)經受永劫之火[814] !啖屍肉者!剛砍下來的頭和鮮血淋漓的骨頭[815] 。

  母親(她的臉越挨越近,發出濕灰氣息。)當心哪!(她拾起那變黑了的、乾癟的右臂,紮煞著手指,慢慢伸向斯蒂芬的胸口。)當心天主的 手![816]

  (一隻長著一雙惡毒的紅眼睛的綠螃蟹,將它那齜牙咧嘴 的鉗子深深戳進斯蒂芬的心臟。)

  斯蒂芬(怒不可遏,幾乎窒息,面容變得灰暗蒼老。)狗屎!

  布盧姆(在窗邊)怎麼啦,

  斯蒂芬天哪,沒什麼![817] 理智的想像!對我來說:要麼得到一切,要麼一無所有。[818] 我不侍奉。[819]

  弗洛莉給他點兒冷水。等一等。(她連忙跑出去。)

  母親(緩慢地使勁扭著雙手)噢,耶穌聖心啊,憐憫他吧!啊,神聖的聖心啊!拯救他免下地獄。

  斯蒂芬不!不!不!你們在家有本事就挫我的銳氣吧。我將叫你們一個個屈膝投降!

  母親(臨死時痛苦地掙扎著,發出痰聲)主啊,為了我的緣故,可憐可憐斯蒂芬吧!當我在骷髏岡[820] 上懷著愛、悲哀和悽楚咽氣的時候,我的痛苦是難以形容的。

  斯蒂芬護身劍![821]

  (他用雙手高高舉起梣木杖,把枝形吊燈擊碎。時光那最

  後一縷死灰色火焰往上一躥,緊接著在一片黑暗中,是整個空

  間的毀滅,玻璃碎成碴兒,磚石建築坍塌下來。[822] )

  瓦斯燈卟呋咯!

  布盧姆住手!

  林奇(沖上前去,抓住斯蒂芬的手。)喂!別這樣!不要胡鬧!

  貝拉警察!

  (斯蒂芬丟掉梣木手杖,將頭和胳膊僵直地往後一挺,跺

  著地板,從門口的娼婦們當中穿過,逃出屋子。)

  貝拉(叫嚷)追上他!

  (兩個妓女奔到大門口。林奇、吉蒂和佐伊從屋裡爭先恐

  後地跑出去。他們激動他說著話。布盧姆也跟了出去,又返回

  來。)

  妓女們(簇擁在大門口,指著)在那兒哪。

  佐伊(指著)哦,准是出了什麼事。

  貝拉燈錢歸誰賠?(她一把抓住布盧姆的上衣後擺。)嘿,你跟他在一塊兒來著,燈被打碎了。

  布盧姆(沖到門廳,又奔跑回來)什麼燈呀,大娘?

  一個妓女他的上衣撕破了。

  貝拉(眼神冷酷,充滿了憤怒與貪婪,指著)誰來賠這個?十先令。你是見證人。

  布盧姆(抓起斯蒂芬的梣木手杖)我?十先令?難道你還沒從他那兒撈夠嗎?難道他沒……?

  貝拉(大聲地)喂,別說大話啦。這裡可不是窯子。這是十先令的店。

  布盧姆(他把頭伸到燈下,拽了一下鏈子。剛一拽,瓦斯燈光的映照下,一個破碎了的淡紫色罩子便映入眼簾。他舉起梣木手杖。)只打碎了燈罩。他不過是……

  貝拉(退縮,尖叫) 唉呀!可別!

  布盧姆(把手杖閃開)我只想讓你看看他是怎樣打那罩子的。造成的損害還到不了六便士呢。十先令!

  弗洛莉(端著一杯水進來)他哪兒去啦?

  貝拉你要我去喊警察嗎?

  布盧姆哦,我知道,宅院裡的鬥犬[823] 。然而他可是三一學院的學生。那兒淨是你們這個店的主顧。替你們出房租的先生們[824] 。(他做了個共濟會會員的手勢[825]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是副院長的侄子哩。你不願意鬧出醜聞吧。

  貝拉(憤然)三一學院。賽艇以後闖到這兒來,胡鬧一氣,連一個便士也不掏。你在這兒是我的長官嗎?他在哪兒?我要控告他!讓他丟盡了臉!我說到做到!(大聲嚷)佐伊!佐伊!

  布盧姆(窮追不捨)這要是你那個在牛津的親兒子呢?(用警告的口吻)我知道。[826]

  貝拉(幾乎說不出話來)您是哪一位?微服私訪!

  佐伊(在大門口)那兒有人打架哪。

  布盧姆什麼?哪兒,(他往桌子上丟了一枚先令,然後說)這是燈罩錢。在哪兒?我需要吸點山裡的空氣。[827]

  (他匆匆穿過門廳走到外面。娼妓們在指著。弗洛莉跟在

  後面,從她歪拿著的玻璃酒杯一路灑下水來。所有聚在大門口

  臺階上的娼妓們都指著霧已消散了的右方,七嘴八舌他說著。

  從左手轔轔地駛來了一輛出租馬車。它逐漸減慢了速度,停在

  房前。布盧姆在大門口瞅見科尼·凱萊赫正要跟兩個悶聲不

  響的淫棍一道走下馬車。貝拉在門廳裡催促著手下的娼妓們。

  她們給以黏黏涎涎、吧唧吧唧的飛吻。科尼·凱萊赫報以幽靈

  般輕薄的微笑。一言不發的淫棍們轉身去付錢給馬車夫。佐

  伊和吉蒂還在朝右邊指著。布盧姆飛快地從她們二人當中穿

  過去,把他那哈裡發的頭巾拉得低低的,整理一下,穗飾披肩,

  將臉扭向一邊,匆忙沖下臺階。布盧姆伊然成了微服出訪的哈

  倫·拉希德[ 828] ,從淫棍們背後穿過去,沿著欄杆,以豹子般的

  飛毛腿往前沖去,一路拋撒著在大回香籽汁裡浸泡過的一個

  個撕破了的信封,留下臭跡[829] 。每邁一步,梣木手杖便戳出一

  個印兒。三一學院的霍恩布洛爾頭戴呵呵帽[830] ,身穿灰色長

  褲,手裡掄著一根狗鞭,領著一群警大,遠遠地跟在後面。它們

  嗅著那股氣味,靠近一些,長吠一聲,氣喘吁吁,失掉了臭跡,

  四散奔跑,耷拉著舌頭,又咬布盧姆的腳後跟,在他後面跳跳

  蹦蹦。他忽走忽跑,忽而按「之」字形前進,忽而又飛奔起來,兩

  耳貼著後腦勺。砂礫、白菜幫子、餅乾匣、雞蛋、土豆、死鱈魚、

  婦女所趿拉的拖鞋[831]都雨點子般地朝他擲過來。重新嗅到氣

  味的一群「學領袖樣兒」[832] 的隊伍取「之」字形,大喊大叫,吵

  吵鬧鬧地奔跑著追逐他,其中包括夜警丙六十五號和丙六十

  六號、約翰·亨利·門頓、威茲德姆·希利、維·B·狄龍、參

  議員南尼蒂、亞歷山大·凱斯、拉利·奧魯爾克、喬·卡夫、奧

  多德太太、精明鬼伯克、無名氏、賴爾登太太[833] 、「市民」、加里

  歐文、某人、陌生面孔、似曾相識者、一面之緣者、夥伴、克裡斯◇·卡利南、查爾斯·卡梅倫爵士、[834] 本傑明·多拉德、利內

  翰、巴特爾·達西、喬·海因斯、紅穆雷、編輯佈雷頓、蒂·邁◇·希利、菲茨吉本法官先生[835] 、約翰·霍華德·巴涅爾、可敬

  的鮭魚罐頭薩蒙、喬利教授[836] 、布林太太、丹尼斯·布林、西

  奧多·普裡福伊、米娜·普裡福伊、韋斯特蘭橫街郵政局女局

  長[837]、C.P.麥科伊、萊昂斯的朋友、「獨腳」霍羅翰[838]、街上

  的男人、街上的另一男人、足球靴子、獅子鼻汽車司機、新教徒

  闊太太、戴維·伯恩、艾倫·麥吉尼斯太太[839] 、喬·加拉赫太

  太[ 840] 、喬治·利德維爾、長了雞眼的吉米·亨利[841] 、拉拉西

  校長[842] 、考利神父、曾在稅務局任職的克羅夫頓、丹·道森、

  手持鑷子的牙醫布盧姆[843] 、鮑勃·多蘭太太、肯內菲克太太、

  懷思·諾蘭太太、約翰·懷思·諾蘭、在駛往克朗斯基亞的電

  車裡的那位將大屁股蹭過來的漂亮的有夫之婦[844] 、出售《偷

  情的快樂》的書攤老闆、杜比達特小姐——而且她真的吃

  了[845] 、羅巴克[846] 的傑拉德·莫蘭太太和斯但尼斯勞斯·莫

  蘭太太、德裡米[847] 的事務員、韋瑟亞普、海斯上校[848] 、馬斯添

  斯基、西特倫[849]、彭羅斯[850]、艾倫·菲加澤爾[851] 、摩西·赫

  佐格、邁克爾·E。傑拉蒂[852] 、警官特洛伊[853] 、加爾佈雷斯太

  太[854] 、埃克爾斯街拐角處的警官、帶著聽診器的老醫生佈雷

  迪[855] 、海濱上的神秘人物[856] 、銜回獵物的狗、米莉亞姆·丹

  德拉德太太[857] 和她所有的情人。)

  叫囂聲(慌慌張張,氣惱混亂)他就是布盧姆!攔住布盧姆!把布盧姆截住!截住強盜!喂!喂!在拐角那兒堵住他!

  (布盧姆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比弗街[ 858] 的腳手架下,在

  喧囂地吵著架的一簇人邊上停下腳步。至於是誰在罵罵咧咧

  地吵著什麼,圍觀者完全不摸頭腦。)

  斯蒂芬(以優美的姿態,緩慢地深呼吸)你們是我的客人。不速之客。多虧了喬治五世和愛德華七世。[859]看來這要怪歷史。[860] 記憶的母親們所編的寓言。[861]

  士兵卡爾(對西茜·卡弗裡)這傢伙是在侮辱你嗎?

  斯蒂芬我用女性稱呼跟她寒暄來著。也許是中性。不生格。[862]

  眾人的聲音沒有,他沒有。我看見他啦,那個姑娘。他去科恩太太那兒了。出了什麼事?士兵和市民攪在一起。

  西茜·卡弗裡我跟士兵們呆在一塊兒來著,後來他們方便去了,你知道,於是這個小夥子從我背後跑了過來。我對在我身上花錢的主顧是講信用的,儘管我只是個一次一先令的婊子。

  眾人的聲音她對男人是講信用的。

  斯蒂芬(瞧見了林奇和吉蒂的頭)你們好,西緒福斯[863]。(他指著自己和旁人。)富於詩意。有新詩情趣。

  西茜·卡弗裡是啊,誰跟他走。我跟一個當兵的朋友走!

  士兵康普頓這個下賤東西就欠挨個耳光。哈裡,揍他一拳。

  士兵卡爾對西茜)當我和他去撒尿的時候,這傢伙侮辱你來著嗎?

  丁尼生勳爵(一位紳士詩人,身著美國國旗圖案的鮮豔奪目的運動上衣,下身是打板球穿的法蘭絨褲子。禿頭,鬍子飄垂著。)他們用不著去問個究竟。[ 864]

  士兵康普頓揍他,哈裡。

  斯蒂芬(對士兵康普頓)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啦,但你說得很對。斯威夫特博士說過,一個全副武裝的能打倒十個穿襯衫的人。[865]襯衫是舉隅法。舉一反三,舉三反一。

  西茜·卡弗裡(對群眾)不,我曾跟士兵們呆在一起。

  斯蒂芬(和藹地)為什麼不能?勇敢的少年兵[866] 。依我看,比方說,每一位婦女……

  士兵卡爾(歪戴著軍帽,朝斯蒂芬走來。)喂,老闆,我要是朝你的下巴頦來上一拳,怎麼樣?

  斯蒂芬(仰望天空)怎麼樣?非常不舒服。自吹的高尚技藝。[867]就我個人來說,我憎惡行動。(他揮揮手。)我的手有點兒疼。這畢竟是你們的爭吵,不是我的。[868](對西茜·卡弗裡)這兒有什麼糾紛。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多利·格雷[869] (從她家的陽臺上揮著手絹,做那利哥女傑的記號。)喇合。[870] 再見吧,廚師的兒子。[ 871] 平平安安地回到多利那裡吧。在夢中與你撇下的姑娘[872] 相會吧,她也會夢見你。

  (士兵們將眩暈的眼睛轉向她。)

  布盧姆(用臂肘撥開人群,使勁拽斯蒂芬的袖子。)馬上就去吧。老師,車夫在等著哪。

  斯蒂芬(掉過身來)呃?(掙脫開)憑什麼不讓我跟他或是在這扁圓形桔子[873]上筆直地走著的任何人說話呢?(用指頭指著)只要看到對方的眼睛,跟誰說話我都不怕。保持直直地站著的姿勢。(他蹣跚地後退一步。)

  布盧姆(扶住他)你自己可要保持平衡。

  斯蒂芬(發出空洞的笑聲)我的重心已經移動了。我忘記了竅門兒。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吧。生存競爭是人生的規律,然而人類的和平愛好者,尤其是沙皇和英國國王,卻發明了仲裁術。[874](他拍拍自己的前額。)但是在這裡,我必須殺死教士和國王。[875]

  患淋病的女僕你們聽見教授說的話了嗎?他是學院裡的教授哩。

  坎蒂[876] ·凱特聽見了。我聽見啦。

  患淋病的女僕他是用那麼極為文雅的語言來表達自己。

  坎蒂·凱特對,可不是嘛。可同時既尖銳鋒利,又恰到好處。

  士兵卡爾(甩開攔住他的人,邁步向前。)你在怎麼說我的國王來著?

  (愛德華七世在拱廊上出現。他身穿繡著聖心[877] 的白色

  運動衫,胸間佩帶著嘉德勳章、薊花勳章、金羊毛勳章、丹麥的

  象勳章、[878]斯金納與普羅賓的騎兵章[879] 、林肯法學團體[880]

  主管委員章、古老光榮的馬薩諸塞炮兵連隊[881] 隊徽。他嘴裡

  嘬著紅色棗味膠糖[882] ,身穿被推選出來的堂皇完美崇高的共

  濟會會員的衣服,右手拿著襪子,系著圍裙,上面標明「德國制

  造」[883],左手提著用印刷體寫著「禁止小便」字樣的泥水匠的

  桶。人們以雷鳴般的歡呼聲來迎接他。)

  愛德華七世(緩慢、莊重,然而含糊不清地)和平,真正的和平。[884] 為了表明身分,朕手裡特提著此桶,小夥子們,你們好。(他轉向臣民們。)朕來此是為目睹一場光明正大、勢均力敵的角鬥的。朕衷心祝願雙方好運。你的老於詭計多端[885]。 他同士兵卡爾、士兵康普頓、斯蒂芬、布盧姆和林奇握手。)

  (掌聲雷動。愛德華七世謙和地舉起手中的桶,以表謝

  意。)

  士兵卡爾(對斯蒂芬)再說一遍。

  斯蒂芬(緊張不安,態度友好,竭力打起精神。)我明白你的見解,儘管眼下我自己沒有國王。這是專利成藥的時代。在這麼個地方很難進行議論。然而要點是:你為你的國家而死。假定是如此。(他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士兵卡爾的袖子上。)我並不希望你會這樣。不過我說:讓我的國家為我而亡吧。[886]到目前為止,已經是這樣了。我並不曾希望祖國滅亡。滅亡,去他媽的吧。生命永垂不朽!

  愛德華七世

  (飄浮在成堆的被屠殺者屍體上面。他身穿滑稽的耶

  穌[887] 的衣裳,頭上為耶穌的光暈所環繞。那張散發著磷光的

  臉上有一顆白色的棗味膠糖。)

  我有個新穎辦法,人人都稱奇:

  塵埃丟進盲者眼,立刻就複明。[888]

  斯蒂芬國王們和獨角獸們![889](他朝後退了一步。)咱們找個地方去……那個姑娘說什麼來著?……

  士兵康普頓喂,哈裡,朝他的睾丸踢上一腳,給陰莖也來一下子。

  布盧姆(輕聲地對士兵們)他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喝得有點過了頭,在作怪呢,苦艾酒。綠妖精[890] 。我瞭解他。他是個有身分的人,一位詩人。不會有什麼事的。

  斯蒂芬(點點頭,笑逐顏開)有身分的人,愛國主義者,學者,又是審判騙子的法官。

  士兵卡爾我才管不著他是誰呢。

  士兵康普頓我們才管不著他是誰呢。

  斯蒂芬我好像把他們惹惱了,拿綠布給公牛看。[891]

  (巴黎的凱文·伊根身穿有著西班牙式流蘇的黑色襯衫,

  頭戴曉黨[892]式的帽子,對斯蒂芬打了個手勢。)

  凱文·伊根喂,早安![893] 長著黃牙齒[894] 的母夜叉。[895]。

  (帕特裡克·伊根[ 896] 從後面窺伺,他有著一張兔子般的

  臉,正在啃著榅桲葉。)

  帕特裡克社會主義者[897] !

  堂埃米爾·帕特裡吉奧·弗蘭茲·

  魯佩爾托·蒲柏,亨尼西[898] (披戴著中世紀的鎖子甲和有著兩隻野鵝飛翔圖案的頭盔。出於崇高的義憤,伸出一隻戴著連環甲的手,指著士兵們。)把這些猶太佬打趴在腳下,渾身都是肉汁的大肥豬,卑鄙的英國佬們![899]

  布盧姆(對斯蒂芬)回家來吧。你會惹上麻煩的。

  斯蒂芬(恍恍惚惚地)我才不逃跑呢。是他對我的理智進行挑釁。

  患淋病的女僕一眼就看得出他是貴族出身。

  悍婦綠勝似紅。這是沃爾夫·托恩說的。[900]

  老鴇紅不比綠差。還更強呢。士兵萬歲!愛德華國王萬歲!

  粗野的人(笑)唉!向德威特[901] 投降吧。

  「市民」

  (圍著鮮綠色大頭巾,手執橡木捧,喊叫著。)

  祈願天主從上蒼,

  一隻鴿子派世上,

  牙齒鋒利若剃刀,

  割破英國狗咽喉,

  多少愛爾蘭領袖,

  被他們送上絞架。

  推平頭的小夥子[902]

  (脖子上套著絞索,用雙手按住淌出來的內臟。)

  對世人我不仇恨,

  愛祖國勝過國王。

  惡魔理髮師朗博爾德[903](在兩個戴黑面具的幫助伴隨下,提著一隻旅行包、邊往前走,邊掏它打開。)女士們,先生們,這把大菜刀是皮爾西太太為了砍死莫格而買的。[904] 這把餐刀是沃伊辛用來肢解一位同胞的老婆的。他用床單將屍體裹起,藏在地窖裡。那個不幸的女人的咽喉被從右耳割斷到左耳。這是從巴倫小姐的屍體裡提取的砒霜,塞登就因而被送上了絞架[905] 。

  (他突然拽了一下絞索。助手們躥跳到被害者腳下,邊咕噥邊把他往下拽,推平頭的小夥子的舌頭猛地耷拉下來。)

  推平頭的小夥子忘、記、為、母、祈、冥、福。[906]

  (他咽了氣。由於被絞死者急劇的勃起[907] ,精液透過屍體

  進濺到鵝卵石上。貝林厄姆夫人、耶爾弗頓·巴裡夫人和默

  雯·塔爾博伊貴夫人趕緊沖上前,用她們的手絹把精液蘸

  起。)

  朗博爾德我自己也快輪到了。(他解開絞索。)這是曾經絞死過可怕的反叛者的繩索。經向女王陛下請示,每次是十先令。[908](他把頭紮進被絞死者那剖開的肚子裡,等到伸出來時,上面已經粘滿了盤繞在一起、熱氣騰騰的腸子。)我的痛苦的職務已經完成。上帝保佑國王!

  愛德華七世

  (緩慢、莊嚴地跳舞,咯咯咯咯地敲打著桶,心滿意足地柔

  聲歌唱。)

  在加冕日,在加冕日,

  啊,咱們快樂一番好嗎?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909]

  士兵卡爾喂。關於我的國王,你說什麼來著?

  斯蒂芬(舉起雙手)哦,別老說車軲轆話啦!我什麼也沒說。為了他那野蠻帝國,他要我的錢,還要我的命,而他本來就是伺候「索取」這個主子的。錢,我是沒有的。(他面無表情地在兜裡掏來掏去。)給了什麼人啦。

  士兵卡爾誰希罕你那臭錢?

  斯蒂芬(想走開)有誰能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最能躲開這種無可避免的災難呢?在巴黎也有這類事。[910] 並不是我……然而,憑著聖帕特裡克的名義[911] ……!

  (幾個婦女把頭湊在一起。缺牙老奶奶戴著一頂塔糖狀的

  帽子,坐在毒菌[912] 上出現,胸前插著一朵生枯萎病凋謝了的

  土豆花。)

  斯蒂芬哎嘿!我認識你,老奶奶!哈姆萊特,報復![913] 吃掉自己的豬崽子的老母豬![914]

  缺牙老奶奶(來回晃悠)愛爾蘭的情入,西班牙國王的女兒,我親愛的。[915]對我家裡的陌生人[9116]可不能講禮貌!(她像狺女[927] 那樣不祥地慟哭著。)哎喲!哎喲!毛皮像絹絲般的牛[918] (她哀號著說。)你遇見了可憐的老愛爾蘭,她怎樣啦[919] ?

  斯蒂芬我怎麼來容忍你好呢?帽子的戲法![920] 三位一體的第三位在哪兒呢?我熱愛的教士[921]嗎?可敬的吃腐肉的烏鴉[922] 。

  西茜·卡弗裡(尖聲尖氣)攔住,別讓他們打起來!

  粗野的人我們的士兵撤退啦。

  士兵卡爾(勒緊自己的皮帶)哪個混帳傢伙敢說一句反對我那混蛋國王的話,我就擰斷他的脖子!

  布盧姆(害起怕來)他什麼也沒說。一個字也沒說。純粹是一場誤會。

  士兵康普頓幹吧,哈裡。照他眼睛上給一拳。他是個親布爾[923]派。

  斯蒂芬我說過嗎?什麼時候?

  布盧姆(對於紅衣兵們)我們為你們在南非打過仗。對,愛爾蘭的射擊隊。這不就是史實嗎?都柏林近衛步兵連隊。我們的君主曾表彰過[924]。

  壯工(腳步蹣跚地走過去)哦,對啦!哦,夭哪,對!哦,打吧,狠狠地打吧!哦!布[925] !

  (披甲戴鎧的戟兵在槍尖上挑著一堆呈斜頂棚狀的內臟,

  伸了過來,特威迪鼓手長留著可怕的土耳克[926] 那樣的口髭,

  頭頂插有鳥頸毛的熊皮帽,軍服上佩帶著肩章和鍍金的山形

  袖章,腰刀帶上掛著佩囊,胸前是亮晃晃的勳章,準備進擊。他

  打了個聖殿騎士團[927]的朝聖武士的手勢。)

  特威迪鼓手長(粗暴地咆哮)洛克灘[928] !禁衛軍,振奮起來,向他們進攻!快搶,速奪![929]

  士兵卡爾[ 930] 我要幹掉他。

  士兵康普頓(讓群眾往後退。)這裡講究公平合理。把這壞蛋宰得血淋淋的,像在肉店裡那樣。

  (多人組成的樂隊奏起「加里歐文」和《上帝拯救我們的國

  王》。[931])

  西茜·卡弗裡他們快要打起來了。為了我!

  坎蒂·凱特勇士與麗人[932]唄。

  患淋病的女僕我認為那位黑衣騎士的馬上槍法是首屈一指的。

  坎蒂·凱特(臉上漲得通紅)不,太太。我支持的是穿紅色緊身上衣的那位快活的聖喬治![ 933]

  斯蒂芬

  妓女走街串巷到處高呼,

  為老愛爾蘭織起裹屍布。[934]

  士兵卡爾(邊鬆開他的皮帶邊喊 )哪個他媽的雜種敢說一句反對我那殘暴的混蛋國王的話,我就擰斷他的脖子!

  布盧姆(搖撼西茜·卡弗裡的肩膀)說呀,你!你給嚇成啞巴了嗎? 你是國民與國民、世代與世代之間的紐帶呀。說吧,女人,神聖的生命之賜與者[935]!

  西茜·卡弗裡(驚慌,抓住士兵卡爾的袖子。)我不是跟你呆在一起的嗎?我不是你的姑娘嗎?西茜是你的姑娘呀。(她喊叫。)警察!

  斯蒂芬

  (欣喜若狂地對西茜·卡弗裡)

  雙手白淨紅嘴唇,

  你的身子真嬌嫩。[936]

  眾聲警察!

  遠處,眾聲都柏林著火啦!都柏林著火啦![937] 著火啦,著火啦!

  (硫磺火熊熊燃燒。濃雲滾滾。重加特林機槍[938] 轟鳴著。

  魔窟。隊伍疏散開來。馬蹄飛奔。炮兵隊。嘶啞的發號施令

  聲。鐘聲鏗鏘。賭客吆喝。醉漢大喊大嚷。娼妓尖叫。霧笛

  嘟嘟。勇士大吼。臨終發出的悲鳴。鐵鎬丁丁當當地敲著胸

  甲。[ 939] 盜賊剝走被害者的衣物。猛禽們或從海上飛來,或從沼

  地騰空而起,或從崖上的巢窩俯衝猛撲,盤旋嘶鳴:成群的塘

  鵝、鸕鷀、禿騖、蒼鷹:山鷸、遊隼、灰背隼、黑琴雞、白尾鷹、鷗、

  信天翁、北極黑雁。午夜的日頭暗了下來。大地震動。[940]來自

  前景公墓和傑羅姆山公墓[941] 的都柏林死者們復活了。他們有

  的身著白綿羊皮外套,有的披著黑山羊皮斗篷[942] ,在很多人

  面前出現。一個裂縫無聲地張開了大口。冠軍湯姆·羅赤福

  特身著運動員背心和短褲,在全國跳欄障礙賽中領先,接著縱

  身跳進真空。參加競賽的人們或跑或跳地跟在後面。他們狂

  熱地從懸崖邊沿往下跳,身子倒載蔥地跌下去。穿著花哨衣

  裳的工廠姑娘[ 943] 擲出一顆顆熾熱的約克郡炸彈。社交界的顯

  貴婦女們將裙子撩到頭頂上,保護著自己。大笑著的魔女[944]

  身穿紅色短襯衣,騎著掃帚把騰空而去。公誼會教徒利斯

  特[945]在水庖上貼了膏藥。龍牙如雨注。從壟溝裡跳出一批全

  副武裝的英雄們。[946]他們友好地交換紅十字騎士團[947] 的口

  令,用騎兵的軍刀比武:沃爾夫·托恩對亨利·格拉頓[948] ,史

  密斯。奧布賴恩對丹尼爾·奧康內爾[949] ,邁克爾·達維特對

  伊薩克。巴特[950] ),賈斯廷·麥卡錫對巴涅爾[951] ,阿瑟·格裡

  菲思對約翰·雷德蒙[ 952] ,約翰·奧利裡對利爾奧·約翰

  尼[953],愛德華·菲茨傑拉德勳爵對傑拉德·菲茨愛德華勳

  爵[ 954], 峽谷的奧德諾霍對奧德諾霍的峽谷。[955]大地中央的高

  處,矗立著聖女芭巴拉[ 956] 的祭台。放福音書和放使徒書信的

  角上,各豎著一支黑蠟燭。從塔那高高的碉樓,兩道光束傾瀉

  至輕煙繚繞的祭台石面上。背理女神·米娜·普裡福伊太太套

  著腳鐐,赤條條地躺在祭台石面上,鼓起的肚皮上放著聖爵。

  瑪拉基·奧弗林神父穿著網織襯裙和把裡子翻過來的祭披;

  他有一雙反長著的左腳,[957]正在舉行露營彌撒。可敬的文學

  碩士休·C·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958]身穿素淨的黑袍,戴

  學士帽,腦袋和脖領都扭到後面去,)打著一把撐開的雨傘,替神父遮著頭。)

  瑪拉基·奧弗林神父

  (我要走向魔鬼的祭台。[ 959] )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走向年少時曾賜與我歡樂的魔鬼。[ 960]

  瑪拉基·奧弗林神父(從聖爵裡取出一杯鮮血淋漓的聖體,舉揚之。)我的肉體。[961]

  海恩斯·洛夫教士先生(將司鐸的襯裙高高撩起,露出他那插著一根胡蘿蔔的毛茸茸的灰色光屁股。)我的肉體。

  全體被咒詛者之聲王了作主天的能全——主的們我為因,亞路利哈![962]

  (阿多奈[963] )從空中呼喚。)

  阿多奈主——天![964]

  全體受祝福者[ 965] 之聲哈利路亞,因為我們的主——全能的天主作了王!

  (阿多奈從空中呼喚。)

  阿多奈天——主!

  (橙帶黨和綠党的農民和市民嘈雜刺耳地唱著《踢教皇》和《每天為瑪利亞唱讚歌》[966]。)

  士兵卡爾(以兇猛的口吻)我要幹掉他,願混蛋基督助我!我要扭斷這混帳雜種的殘暴該死混蛋的氣管![967]

  缺牙老奶奶(將一把匕首朝著斯蒂芬的手遞過去。)除掉他,啊,豆豆[ 968] 。上午八點三十五分你就該升天堂了,[969] 愛爾蘭將獲得自由。[970](她禱告著。)哦,好天主,接納他吧!

  布盧姆(跑向林奇)你不能把他弄走嗎?

  林奇他喜歡辯證法這一人類共同語言。吉蒂!(對布盧姆)你把他弄走吧。他不聽我的話。

  (他拽走吉蒂。)

  斯蒂芬(指著)猶大出去。上吊自殺。[ 971]

  布盧姆(奔向斯蒂芬)趁著更壞的情況還沒發生,馬上就跟我走吧。這兒是你的手杖。

  斯蒂芬不要手杖。要理性。這是一次純粹理性的筵席。

  西茜·卡弗裡(拽著士兵卡爾)來呀,你喝醉啦。那傢伙侮辱了我,可我原諒他,(對著卡爾的耳朵嚷)我原諒他對我的侮辱。

  布盧姆(隔著斯蒂芬的肩膀)唉,走吧。你瞧,他已經酩酊大醉啦。

  士兵卡爾(掙脫開)我要侮辱他一頓。

  (他沖向斯蒂芬,伸出拳頭,朝他的臉揍了一拳。斯蒂芬打

  了個趔趄,垮下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著,帽子向牆下滾去。布盧姆追在後面,將它拾起。)

  特威迪鼓手長(大聲地)把卡賓槍丟開!停火!敬禮!

  獵狗(狂怒地吠著)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群眾把他扶起來!不許打已經倒下去的人!人工呼吸!誰幹的,大兵揍的他。他是個教授哩。他傷著了嗎?不許粗暴地對待他!他昏死過去啦!

  一個醜婆子紅衣兵憑什麼揍咱們的上等人呀,而且又是喝醉了的。讓他們去跟布爾人打仗好啦!

  老鴇聽聽是誰在說話哪!大兵憑什麼就不能帶著他的妞兒溜達啊!這傢伙卑鄙地給了一拳。[972]

  (她們相互揪住頭髮,用指甲抓,並且朝對方啐唾沫。)

  獵狗(吠著)汪汪汪。

  布盧姆(使勁把她們往後推,大聲地)往後退,後面站!

  士兵康普頓(拽他的夥伴)喂。開溜吧,哈裡,警察來啦!

  (兩個頭戴雨帽、身材高大的巡警站到人群當中。)

  巡警甲這兒出了什麼亂子?

  士兵康普頓我們跟這位小姐在一起來著。他侮辱了我們。還襲擊了我的夥伴。(獵狗狂吠。)這只血腥的雜種狗是誰的?

  西茜·卡弗裡(以期待口吻)他流血了嗎?

  一個男人(原是屈著膝的,這時站了起來。)沒有。只是暈過去啦。會緩過氣兒來的。

  布盧姆(目光銳利地瞥了那人一眼)把他交給我吧。我能夠很容易地就……

  巡警乙你是誰?你認識他嗎,

  士兵卡爾(東倒西歪地湊到巡警跟前)是他侮辱了我的女朋友。

  布盧姆(憤怒地)他沒招你沒惹你,你就揍了他。是我親眼看到的。警官,請把他的部隊番號記下來。

  巡警乙我執行任務,用不著你來指手劃腳。

  士兵康普頓(拽他的夥伴)喂,開溜吧,哈裡。不然的話,貝內特軍士長[973] 會罰你關禁閉。

  士兵卡爾(趔趔趄趄地被拽走)去他媽的老貝內特。他是個白屁股雞奸者。狗屁不如的傢伙!

  巡警甲(取出筆記本)他叫什麼名字?

  布盧姆(隔著人群定睛望著)我看見那兒有輛馬車。要是您肯為我搭把手,巡官……

  巡警甲姓名和地址。

  (科尼·凱萊赫手執送殯的花圈,帽子周圍纏著黑紗,出

  現在圍觀者當中。)

  布盧姆(快嘴快舌地)哦,來得正好!(打耳喳)西蒙·迪達勒斯的兒子。有點兒醉啦。讓警察們叫這些起哄的往後退一退。

  巡警乙晚安,凱萊赫先生。

  科尼·凱萊赫(對巡警,睡眼惺松地)不要緊的。我認識他。賽馬贏了點兒錢。金杯獎。「丟掉」。(他笑了笑。)以二十博一。你明白我的話嗎?

  巡警甲(轉向人群)喂,你們大家張著嘴在瞧什麼哪?快給我躲開。

  (群眾慢慢地沿著小巷散開,一路上還咕咕噥噥著。)

  科尼·凱萊赫交給我吧,巡官。不要緊的。(他笑著,搖搖頭。)咱們自己當年也往往那樣荒唐過,可不,也許還更厲害呢。怎麼樣?呃,怎麼樣?

  巡警甲(笑)那倒也是。

  科尼·凱萊赫(用臂時輕輕捅捅巡警乙)這事兒就一筆勾銷吧。(他搖頭晃腦,快活地唱著。)我的吐啦嚕,吐啦嚕,吐啦嚕,吐啦嚕。[974]怎麼,呃,你明白我的話嗎?

  巡警乙(和藹地)啊,咱們確實是過來人。

  科尼·凱萊赫(眨巴眼兒)小夥子們就是那樣的。我有一輛車在那兒。

  巡警乙好吧,凱萊赫先生。晚安。

  科尼·凱萊赫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布盧姆(輪流與兩個巡警握手)非常感激你們,先生們,謝謝你們。(像是在說悄悄話般地咕噥)你們也知道,我們並不願意引起醜聞。他父親是一位聲望極高、很受尊重的市民。

  巡警甲噢,先生,我明白。

  巡警乙那蠻好,先生。

  巡警甲只有在有人受到傷害的情況下,我才得向局裡彙報。

  布盧姆(趕緊點頭)敢情。說得對。這只是你們的職責所在。

  巡警乙這是我們的職責。

  科尼·凱萊赫晚安,二位。

  巡警們(一道敬禮)晚安,先生們。

  (他們邁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離去。)

  布盧姆(喘口氣)多虧了你來到現場,這是天意啊。你有輛車嗎?……

  科尼·凱萊赫(邊笑邊隔著右肩用拇指指著停在腳手架旁的馬車。)兩個推銷員在詹米特餐館[975]請我喝香擯酒來著。簡直像王侯一樣,真的。他們中間的一個在賽馬上輸了兩英鎊。於是借酒澆愁。接著就要去跟姑娘們尋歡作樂。所以我讓他們搭貝漢的車到夜街來了。

  布盧姆我正沿著加德納街回家去,剛好碰上……

  科尼·凱萊赫(笑)他們確實也曾要我去參加冶遊。我說:不,可去不得。像你我這樣的老馬,可使不得。(他又笑了,用呆滯的眼睛斜睨著。)謝天謝地,我們家裡的就足夠了。怎麼樣,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哈!哈!哈!

  布盧姆(勉強笑了笑)嘻、嘻、嘻!對。說實在的,我是到那兒拜訪一位老朋友去的。姓維拉格,你不認識他(可憐的傢伙,整個上星期他都在生病)。我們一道幹了一杯,我正往家走……

  (馬兒嘶鳴。)

  馬兒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哞!

  科尼·凱萊赫把兩個推銷員留在科恩友太的店裡後,正是我們的車夫貝漢把這檔子事兒告訴了我。他就在那兒哪。我叫他把車停住,下來瞧個究竟。(他笑了笑。)這位車夫沒喝醉酒,趕柩車是他的本行。要不要我送他回家去?他住在哪兒?是卡布拉[976]的什麼地方吧?

  布盧姆不,根據他無意中說出的,我相信是沙灣。

  (斯蒂芬仰面躺在那兒,對著星星呼吸。科尼·凱萊赫慢騰騰地斜眼望著馬。布盧姆心情憂鬱,在一片朦朧中屈身。)

  科尼·凱萊赫(撓著後頸)沙灣!(他彎下身去,朝斯蒂芬嚷道)呃!(他又嚷)喂!反正他渾身都是刨花哩。查一查他們是不是偷走了他什麼東西。

  布盧姆沒有,沒有,沒有。他把錢交給了我。他的帽子和手杖也都在這兒哪。

  科尼·凱萊赫啊,那就好,他總會恢復神智的。喏,我要趕路了。(他笑著。)明兒早晨我還有個約會。是關於出殯的事兒。路上當心點兒!

  馬兒(嘶鳴)呵呵呵呵呵哞。

  布盧姆晚安。我再等一等,不一會兒就把這個人……

  (科尼·凱萊赫回到敞篷二輪馬車旁,坐了上去。馬具丁

  當亂響。)

  科尼·凱萊赫(從馬車上,站在那兒)晚安。

  布盧姆晚安。

  (車夫甩甩疆繩,精神抖擻地揚起鞭子。車和馬緩慢笨重

  地向後倒,拐了個彎。科尼·凱萊赫坐在邊沿的座位上,搖晃

  著腦袋,嘲弄布盧姆的狼狽處境。車夫也參與了這場一言不發

  的啞劇的歡樂,從另一頭的座位上點著頭。布盧姆搖搖頭,快

  活地作著無言的回答。科尼·凱萊赫用大拇指和手掌再一次

  向他保證:兩個警察也別無他法,只得允許他繼續睡下去。布

  盧姆慢騰騰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因為這正是斯蒂芬所需

  要的。馬車發出吐啦嚕的聲響,轔轔地在吐啦嚕巷子的盡頭拐

  了彎。科尼·凱萊赫再度擺擺手,讓他放心。布盧姆打手勢告

  訴科尼·凱萊赫,他已經十分放心了。嘚嘚的馬蹄聲和丁丁當

  當輓具聲,隨著吐啦嚕嚕嚕嚕的音調,逐漸微弱了。布盧姆拿

  著斯蒂芬那頂掛滿了刨花的帽子和梣木手杖,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然後他朝斯蒂芬彎下身去,搖晃他的肩膀。)

  布盧姆呃!呵! (沒有回答。他再度彎下身去。)迪達勒斯先生!(沒有回答。)得叫他的名字。夢游患者。[977](他重新彎下身去,遲遲疑疑地把嘴湊近平臥著的斯蒂芬的臉上。)斯蒂芬!(沒有回答。他又叫了一遍。)斯蒂芬!

  斯蒂芬(皺皺眉)誰?黑豹。吸血鬼。[978] (他歎了口氣,伸開四肢,隨即拖長母音,口齒不清地低語。)

  而今誰……弗格斯驅車……

  穿過……林織成的樹蔭?……[979]

  (他邊歎氣邊朝左邊翻身,縮作一團。)

  布盧姆詩。有教養。可憐啊。(他又彎下身去,解開斯蒂芬的背心鈕扣。)呼吸吧。(他用手和指頭輕輕地把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撣掉。)一英鎊七先令。好在沒受傷。(他尖起耳朵去聽。)什麼?

  斯蒂芬(嘟喃)

  ……林…陰影,

  ……混沌的海洋……雪白的胸脯。[980]

  (他攤開雙臂,又歎息了一聲,蜷縮起身子。布盧姆手持帽子

  和梣木手杖,站得直直的。一條狗在遠處吠著。布盧姆忽緊忽

  松地握著梣木手杖,他彎下身去俯視斯蒂芬的臉和身姿。)

  布盧姆(與黑夜交談)這張臉使我想起他那可憐的母親。樹林的陰影。深邃的雪白胸脯。我仿佛聽他說是弗格森。是個姑娘。不知是哪兒的一位姑娘。他可能遇上了最大的幸運。(他嘟噥著。)……我發誓。不論是任何工作,任何技藝,我都一概接受,永遠守密,絕不洩露。[981] ……(他低語。)……在海邊的粗沙裡……距岸邊有一錨鏈長[982] ……那裡,潮退……潮漲……

  (他沉默下來,若有所思,警覺著。他用手指按著嘴唇,儼

  然是一位共濟會師傅。一個人影背對著黑暗的牆壁徐徐出現。

  這是個十一歲的仙童,被仙女誘拐了去的。身穿伊頓學院的制

  服,腳蹬玻璃鞋,[983] 頭戴小小的青銅盔,手捧一本書。他不出聲地自右至左地讀著[984] 笑吟吟地吻著書頁。)

  布盧姆(驚異萬分,不出聲地呼喚)魯迪!

  魯迪

  (視而不見地凝望著布盧姆的眼睛,繼續閱讀,吻著,微笑

  著。他的臉挺秀氣,是紫紅色的。衣服上釘著鑽石和紅寶石鈕

  扣。左手攥著一根系有紫色蝴蝶結的細長象牙手杖。一隻小

  羊羔從他背心兜裡探頭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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