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尤利西斯 >
第十六章

請先打開此章的注釋頁

  布盧姆先生首先把沾在斯蒂芬衣服上的刨花撣掉大半,把帽子木手杖遞給他,正像個好撒馬利亞人[1] 那樣給以鼓舞,而這也正是斯蒂芬所迫切需要的。他(斯蒂芬)的精神雖還說不上是錯亂,但不大穩定。當他表示想喝點兒什麼的時候,布盧姆先生考慮到在這個時刻,連洗手用的瓦爾特裡[2] 水泵都找不到,飲用的水就更說不上了。他猛然想出個應急辦法,提出不如到離巴特橋左不過一箭之遙的那家通稱「馬車夫棚」的店鋪去,興許還能喝上杯牛奶蘇打水或礦泉水呢。難就難在怎樣走到那裡。眼下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然而這又是個義不容辭、刻不容緩的問題。正當他在千方百計琢磨著辦法的時候,斯蒂芬連連打著哈欠。他看得出,斯蒂芬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們兩人(尤其是斯蒂芬)都已精疲力竭,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能找到什麼代步的話,就再好不過了。他認為總會找得到的。他那塊略沾肥皂味的手絹盡到撣刨花的責任後,就掉在地上了,他忘記把它拾起來,卻用手去揩拭。準備就緒後,他們二人就一道沿著比弗街(或說得更確切些,比弗巷)一直走到蒙哥馬利街角那座釘馬掌的棚子和散發著強烈臭氣的出租馬車行那兒,向左轉,又在丹·伯金那家店跟前拐彎,走進阿緬斯街。他原來蠻有把握,可不料哪裡也看不到等待顧客的車夫的蹤影。僅只在北星飯店門外停著一輛四輪馬車,那也許是在裡面狂歡者雇的。儘管向來不會吹哨,布盧姆先生還是高舉雙臂,在頭上彎成拱形,使勁學著吹上兩聲口哨,朝那輛馬車打招呼,可它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處境真是狼狽啊。情況擺得很清楚,唯一的辦法顯然只好若無其事地步行。他們就這麼做了。不久,他們來到牟累特食品店和信號所跟前,斜插過去,只得朝著阿緬斯街電車終點站走去。布盧姆先生褲子後面的一個鈕扣,套用一句古諺,像所有的鈕扣那樣終於不中用啦。布盧姆先生儘管處在如此尷尬的境地,由於他透徹地理解事態的本質,就英勇地容忍了這種不便。他們二人都沒有什麼急事在身,适才雨神一陣造訪,如今業已放晴,天朗氣清。他們溜溜達達地從那既無乘客又無車夫、空蕩蕩地等候著的馬車旁走過去。這時,恰好一輛都柏林聯合電車公司的撒沙車開了回來。於是,年長者[3] 就和同伴談起有關自己剛才真正奇跡般地撿了一條命的事。他們經過大北部火車站的正面入口,這是駛往貝爾法斯特的起點站。深更半夜的,一切交通自然均都已斷絕。他們走過停屍所的後門(即便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這反正也不是具有吸引力的所在,尤其在夜晚),終於來到碼頭酒店,接著就進了以C區警察局而馳名的貨棧街。在從這裡走到貝雷斯福德街那目前已熄了燈的高聳的貨棧的路上,易蔔生兜上斯蒂芬的心頭。這所坐落在塔博特街右手第一個拐角處的石匠貝爾德的作坊不知怎地引起了他的聯想[4] 。這時,充當斯蒂芬的忠實的阿卡帖斯[ 5] 的另一位,懷著由衷的欣喜聞著近在咫尺的詹姆斯·魯爾克都市麵包房[ 6] 的氣味,那是我們的日用糧[7] 的芬香,確實可口,在公眾的日用商品中,它是頭等重要、最不可缺少的。麵包,生命的必需品,掙你的麵包[ 8] ,哦,告訴我花式麵包在何方[9]? 據說就在這家魯爾克麵包房裡。

  路上[10],不但絲毫不曾失去理智、確實比平素還更加無比清醒的布盧姆先生,對他那位沉默寡言的——說得坦率些,酒尚未完全醒的同伴,就[11]夜街之危險告誡了一番。他說,與妓女或服飾漂亮、打扮成紳士的扒手偶爾打一次交道猶可,一旦習以為常,尤其要是嗜酒成癖,成了酒鬼,對斯蒂芬這個年齡的小夥子來說乃是一種致命的陷阱。除非你會點防身的柔術,不然的話,一不留神,已經被仰面朝天摔倒下去的那個傢伙也會卑鄙地踢上你一腳。虧得斯蒂芬幸運地失去知覺的當兒,科尼·凱萊赫來到了。這真是上天保佑。倘若不是他在最後這節骨眼兒上出現,到頭來[12]斯蒂芬就會成為被抬往救護所的候補者,要麼就成為蹲監獄的候補者;第二天落個在法庭上去見托拜厄斯[13]的下場。不,他是個律師,或許得去見老沃爾[14],要麼就是馬奧尼[15]。這檔子事傳出去之後,你就非身敗名裂不可。布盧姆先生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說實在的,他由衷地厭惡的那些警察,為了效忠皇上,簡直就公然不擇手段。布盧姆先生回想起克蘭布拉西爾甲區的一兩個案子,那幫傢伙硬是捏造事實,顛倒黑白。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從來也不在現場;可是城裡像彭布羅克街那樣太平無事的區域,到處都是法律的維護者。顯然他們是被雇來保護上流階級的。他還談到用隨時能射擊的步槍和手槍把士兵武裝起來,說一旦市民們不知怎樣一來鬧起糾紛,這不啻是煽動士兵向市民尋釁。他明智地指出,你這是在荒廢光陰,糟踐身子,損害人格。這還不算,又揮霍成性,聽任花柳界[16]那幫放蕩女人大筆大筆地把你的英鎊、先令和便士騙到手,然後逃之夭夭。說起來,最危險的一點是你跟什麼樣的夥伴一道喝得醉醺醺的。就拿這個非常令人困擾的酒精飲料來說吧,他本人總是按時津津有味地喝上一盅精選的陳葡萄酒,既滋補,又能造血,而且還是輕瀉劑(尤其對優質勃艮第的靈效,他堅信不疑)。然而他從來也不超過自己規定的酒量,否則確實會惹出無窮的麻煩,就只好乾脆聽任旁人的善心來擺佈了。他用嚴厲譴責的口吻說,除了一個人而外,斯蒂芬那些酒友[17]統統拋棄了他,無論如何,這是醫科同學對他最大的背叛。

  「而那傢伙是個猶大[18] ,」一直保持沉默的斯蒂芬說。

  他們扯著諸如此類的話題,抄近路打海關後面走過,並從環行線的陸橋下穿行。這時,崗亭(或類似的所在)前燃著一盆焦炭,把正拖著頗為沉重的腳步走著的他們吸引住了。斯蒂芬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就自發地站住了,並瞧著那堆光禿禿的鵝卵石。借著火盆發出的微光,他隱約辯認出幽暗的崗亭裡市政府守夜人那更黑的身影。他開始記起以前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或者聽說發生過。他絞盡腦汁才憶起這位守夜人就是他父親舊日的朋友岡穆利[19]。為了避免打個照面,他緊靠鐵道陸橋的柱子那邊走。

  「有人跟你打招呼哪,」布盧姆先生說。

  在陸橋的拱頂下悄悄地踱來踱去的一個中等身材的人影又招呼了一一聲。

  「晚安!」[20 ]

  斯蒂芬當然吃了一驚,昏頭昏腦地停下腳步,還了禮。布盧姆先生生來對人體貼周到!,又一向認為不應去多管旁人的閒事,所以移步走開了。他雖然絲毫也沒感到害怕,卻稍微有點兒放心不下,就警惕地停留在那裡。儘管這在都柏林區是罕見的,然而還會有缺衣少食的亡命之徒埋伏在荒郊僻野處,把手槍頂在安分守已的路人頭部加以威脅。他們可能像泰晤士河堤岸上那些饑餓的窮流浪漢似的到處蕩來蕩去,對你進行突然襲擊,逼你交出錢來,否則就要你的命。把你搶個精光之後,還往你嘴裡塞上東西,脖子用繩索勒起,把你丟在那兒,以便警告旁人,他們就逃之夭夭。

  當那個打招呼的男子的身影挨近時,斯蒂芬本人雖宿酒未醒,卻聞出科利[21]的呼吸發散著餿臭的玉米威士忌酒氣味。有些人稱此人作約翰·科利勳爵,其家譜如下:他是新近去世的G地區科利警官的長子。那位警官娶了洛什的農場主的閨女,名叫凱瑟琳。布羅菲。他的祖父——新羅斯[22]的帕特裡克·邁克爾,科利,娶的是當地一位客棧老闆的女兒,也叫凱瑟琳,娘家姓塔爾伯特。儘管並未得到證實,據傳她出身于塔爾伯特·德·馬拉海德[23]勳爵家。毫無疑問,勳爵的府第確實是座精美的宅邸,很有看頭,她的媽媽或伯母或什麼親戚曾有幸在府第的洗衣房裡當過差。因此,現在和斯蒂芬打招呼的這位年紀還較輕卻放蕩不羈的人,就被某些好事之徒戲稱作約翰·科利勳爵。

  他把斯蒂芬拉到一旁,照例可憐巴巴地訴起苦來。他囊空如洗,無法投宿。朋友們統統遺棄了他。這還不算,他又和利內翰吵了一架。他對斯蒂芬把利內翰痛駡了一通:什麼卑鄙該死的蠢貨啦,以及其他一連串莫須有的惡言惡語。他失業了,並且央求斯蒂芬告訴他,在這茫茫大地上,到哪兒才能好歹混個事兒做做。不,在那家洗衣房幹活的那位母親的閨女,跟女繼承人是幹姐妹;要麼就是她們兩人的母親跟這一支有些什麼關係。這是同一個時期發生的兩件事,除非整個情節從頭到尾完全出於捏造。反正他簡直疲倦極了。

  「我並不想向你告幫,」他繼續說下去,「但我莊嚴地發誓,天主曉得我身上一文不名啦。」

  「明後天你就能找到飯碗啦,」斯蒂芬告訴他,「去多基的一家男校當上一名代課教師。加勒特·迪希[24]先生。試試看。你可以提我的名字。」

  「啊,天哪,」科利回答說,「我可絕不是當教師的材料,老兄。我從來也不是像你們這樣的秀才,」他半笑著補充一句,「我在基督教兄弟會[25]的初級班裡留過兩次級呢。」

  「我自己也沒地方睡,」斯蒂芬告訴他。

  科利立即猜想,斯蒂芬是因為從大街上把一名爛婊子帶進了公寓,才被轟出來的。馬爾巴勒街上倒是有一家馬洛尼太太經營的爾客棧,可那不過是個六便士一宿的破地方,擠滿了不三不四的人。然而麥科納奇告訴他,在酒店街的黃銅頭(聽者依稀聯想到了修士培根[26]),只消花上一先令就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夜。他正餓著肚子,卻隻字未提。

  儘管這類事情每隔一夜(或者幾乎是如此)就能遇上一次,斯蒂芬還是為之怦然心動。他曉得科利方才那套新近胡亂編造的話照例是不大可信的,然而,正如拉丁詩人所說:「我對不幸遭遇並非一無所知,故深知拯救處於厄運中者。」[27] 況且剛巧趕上月中的十六日,他領了薪水,不過這筆款項實際上已花掉不少。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科利一門心思認定斯蒂芬生活富裕,成天無所事事,到處施捨。其實呢。不管怎樣,他把手伸進兜兒裡,倒不是想在那兒找到什麼吃的,而是打算借給科利一兩先令,這樣他就可以努把力,掙錢好歹糊上口。但是結果撲了個空!使他懊惱的是,他發覺自己的錢不翼而飛了,只找到幾塊餅乾渣子。這時,他搜索枯腸去回憶究竟是把錢丟失了呢,還是遺忘在哪兒了——因為這種可能也是有的。這一意外事件非但不容樂觀,老實說,還真令人懊喪。他試圖追想模模糊糊留在記憶中的餅乾的事,但已精疲力竭,無從透徹地弄明白。確切他說,到底是誰給他的呢,又是在哪兒給的呢,要麼,難道是他買的嗎、不管怎樣,在另一個兜兒裡他倒是找到了——在一片黑暗中,他以為那是幾枚便士,卻搞錯了。

  「是幾枚半克朗硬幣哩,老兄,」科利糾正他說。

  果不其然。斯蒂芬借了一枚給他。

  「謝謝嘍,」科利回答說,「你是一位君子。遲早我會還給你的。跟你在一道的那個人是誰呀,我在卡姆登街的血馬酒吧瞧見過他幾回,跟貼廣告的博伊蘭在一起。你替我說個情,讓他們雇用我好不好,我想當個廣告人[28],但是辦公室裡的那個女孩子[29]告訴我,今後三個星期內部已經排滿了。老兄。天哪,你得預先登記,老兄,簡直讓人覺得是為了觀賞卡爾·羅莎[30]哩。哪怕能混上個清掃人行橫道的活兒做做,我都滿不在乎。」

  這樣,兩先令六便士既然到了手,他也就沒那麼沮喪了。於是他告訴斯蒂芬,在富拉姆船具店當帳房的那個叫作巴格斯·科米斯基的——他說是斯蒂芬的一個熟人,這傢伙和奧馬拉以及名叫泰伊的小個兒結巴頦子,是內格爾酒吧單間兒裡的常客。反正前天晚上他喝得爛醉,撒酒瘋來著。警察要帶他走,他又抗拒。結果被抓了去,並罰款十先令。

  這當兒,布盧姆先生躲在一旁,在離市政府守夜人的崗亭前面那盆炭火不遠的一大堆鵝卵石左近踅來踅去。那位守夜人顯然是個忠於職守的人,可此刻,既然整個都柏林都已入睡,看來也正自顧自地悄悄打起盹兒來了。他還不時地朝斯蒂芬那個無論如何也說不上是衣著整潔的談話對手投以異樣的目光,覺得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那位「貴族」,但又說不清究竟是在哪兒見的。至於是什麼時候,那就更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布盧姆先生是個頭腦冷靜的人,觀察敏銳,輕易不落人後。從破舊的帽子和渾身上下的衣著邋遢,他看穿了那是個患慢性缺錢症的人。他大概就是揩斯蒂芬的油的傢伙之一。說到揩油,此人對左鄰右舍無不進行欺詐,越陷越深,可謂更深的深處[31]。說起來,街頭的這種流浪漢萬一站到法庭的被告席上,不管被判以能用或不能用罰款來代替的徒刑,都還算是很難得的[32]呢。反正在夜間,或者不如說是淩晨,像這樣路上攔住人,臉皮也真夠厚的了。手段確實讓人難以容忍。

  兩個人分了手,斯蒂芬重新和布盧姆先生結伴。布盧姆先生那雙飽經世事的眼睛立即看出,那個寄生蟲憑著一番花言巧語已令斯蒂芬上了當。他——也就是說,斯蒂芬——笑著這麼提到适才那番邂逅:

  「那傢伙可潦倒啦。他要我拜託你去向貼廣告的博伊蘭說說情,讓博伊蘭雇用他去當個廣告人。」

  布盧姆先生臉上露出對此事漠不關心的神色,茫然地朝著那艘陳舊的挖泥船——它被取了艾布拉那[33] 這一雅號,看來已無法修理了——的方向望了半秒鐘光景,於是就閃爍其詞他說:

  「俗話說得好,每個人都有份內的造化。經你這麼一提,我倒想起跟他挺面熟的。這個且不去談它了,」接著,他又問道,「你究竟給了他多少錢呢?請原諒我這麼刨根問底。」

  「半克朗,」斯蒂芬回答說,「我認為,要找個地方睡覺的話,他得需要這麼多錢。」

  「需要!」布盧姆先生聽了這話,絲毫也不曾表示驚奇,他突然叫嚷道,「我完全相信你的話,我敢擔保他無論如何需要這錢。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需要或按照自己的行徑而活著。然而,說句家常話,」他笑吟吟地加了一句,「你自己究竟打算睡在哪兒呢?走回到沙灣是根本不可能了。而且即使你這麼做了,在韋斯特蘭橫街車站發生了那麼一檔子事之後,你也進不去啦[34]。白白地弄得筋疲力盡。我一點兒也不想對你指手劃腳,可你為什麼要離開你父親的家呢?」

  斯蒂芬的回答是:「去尋求厄運。」

  「最近我剛巧見到了令尊大人,」布盧姆先生回了他一句外交辭令,「其實就在今天,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昨天。他目前住在哪兒?從談話中我聽出,他已經搬了家。」

  「我相信他住在都柏林的什麼地方,」斯蒂芬漫不經心地回答說,「你為什麼問這個?」

  「他是個有天分的人,」關於老迪達勒斯先生,布盧姆先生這麼說,」不只在一個方面。他比誰都檀長講故事[35]。他非常以你為驕傲,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你也許可以回家去。」他委婉地說,心裡卻仍回顧著在韋斯特蘭終點站的不愉快場面:另外兩個傢伙——即穆利根和他那英國旅伴,就好像那座討厭的車站屬￿他們似的,顯然試圖趁亂把斯蒂芬甩掉,並終於讓他們的第三個夥伴上了當。

  然而,他這建議並沒有得到回應。這是由於斯蒂芬正忙於在心目中重溫他最後一次與家人團聚的景象。披長髮的迪麗坐在爐邊等候著巴滿煤煙的壺裡那稀薄的特立尼達可可豆[36]煮沸,好和代替牛奶的燕麥水一道喝。那是星期五[37],他們剛吃完一便士兩條的鯡魚,另外讓瑪吉、布律和凱蒂每人都各吃了一個雞蛋。那天正趕上四季大齋或是什麼日子,根據教會在指定的日子守齋並節制的第三戒律,貓兒也正在軋液機底下吞食著一方塊褐色紙上的那簇蛋殼和魚頭魚骨。

  「可不是嘛,」布盧姆先生又重複了一遍,「要是處在你的地位,我個人是不大信任你那位以嚮導、哲學家和朋友的身分提供笑料的穆利根大夫。他大概從來也沒嘗過揭不開鍋的滋味,然而只要涉及自己的利益,他可精明到家啦。當然嘍,你注意到的沒有我多,然而,倘若有人告訴我,他出於某種動機,往你的飲料裡投放一撮煙草或什麼麻醉劑,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

  根據他過去所聽說的一切,他曉得穆利根大夫是個全能的多面手,絕不僅僅局限在醫學方面。他在本行中迅速地出人頭地。倘使所傳屬實的話,在不久的將來他就會成為一位走紅的醫生,診療費滾滾而來。除了職業上的這一身分,他還在斯凱利或馬拉海德[38]用人工呼吸和所謂急救措旋使一個差點兒溺斃的人起死回生。必須承認這是一種怎樣稱讚也不過分的無比勇敢的行為。他對穆利根所感到的厭惡倘若不是純粹出於惡意或嫉妒,骨子裡究竟又有什麼理由,就實在難以捉摸了。

  「歸根結蒂,他乾脆就是大家所的偷你的思維那號人,」他試著步這麼說。

  眼下斯蒂芬愁眉苦臉。他出於友誼,就對斯蒂芬投以關懷與好奇交加的謹慎目光。然而未能弄明問題,確實一點兒也沒能弄明。從斯蒂芬所吐露的意氣消沉的三言兩語來看,這個青年到底是被狠狠地捉弄了一番呢,還是截然相反:儘管已經看穿事情的本質,出於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的理由,卻多少加以默認。這是赤貧必然導致的後果,完全可以理解。儘管斯蒂芬作為教師有著很高的才分,為了使收支相抵,他也吃盡了苦頭。

  他瞧見有輛冰淇淋車停在男子公共小便池附近。車子周圍估計是一群意大利人,相互之間有點齟齬,正在操著他們那生氣勃勃的語言,口若懸河,格外激烈地展開著舌戰。

  「聖母瑪利亞的婊子,該給俺錢的是他哩!你敢說個不字嗎?他媽的!」

  「咱們把帳清一清。再添半金鎊……」

  「反正他不就是這麼說的嘛!」

  「惡棍!他祖宗缺了德!」[39]

  布盧姆先生和斯蒂芬走進了馬車夫棚,那是一座簡陋的木結構房屋,以前他輕易下曾進去過。關於那裡的老闆——一那位一度以「剝山羊皮」[40]聞名的,也就是說,「常勝軍」菲茨哈裡斯——他事先悄悄地對斯蒂芬講了幾句。當然,老闆本人並不承認確有其事,而且很可能完全是無稽之談。幾秒鐘後,我們這兩位夢游病患者就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裡安然坐了下來。先來的那些人正吃吃喝喝,海闊天空地閒扯著,顯然都是些雜七雜八、胡亂湊在一起的流浪者、二流子以及其他不三不四的人[41]中標本。這時,就用凝視來迎接他們。在那幫人眼裡,他們像是極能引起好奇心的對象。

  「現在喝杯咖啡吧,」布盧姆先生試圖打破沉寂,就委婉地這樣倡議道,「我覺得你應該吃點硬食,比方說,一個麵包卷之類的東西。」

  因此,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以他獨特的冷靜[42]安詳地點了這些吃食。二輪馬車的車把式或搬運工人以及其他各類下等人都朝他們匆促地審視了一番,顯然大失所望,就把視線移開了。可是,有個頭髮已花白了的紅鬍子酒鬼(也許是個水手)繼續朝他們目不轉晴地盯了好半晌,才把熱切的視線移到地板上。

  說實在的,布盧姆先生儘管對我要[43]的發音感到困惑,卻多少懂得一些正在用來爭辯的那種語言。於是,就行使言論自由的權利,針對仍在戶外開展著的激烈舌戰,對自己的被保護者大聲說:

  「美麗的語言。我是指用來唱歌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用這種語言來寫詩呢、美麗的希[44]!音調多麼優美響亮。美麗的女忍。我要。」

  斯蒂芬百無聊賴,竭力想打個哈欠,回答說:

  「讓母象去聽吧。他們在討價還價哪。」

  「是嗎?」布盧姆先生問道。他邊暗自想著,本來是絕不需要這麼多種語言的,邊接下去說:「讓人覺得好聽,也許僅僅是周圍那南國魅力的關係。」

  他們正促膝談心[45]時,馬車夫棚老闆將一杯熱氣騰騰、幾乎漫出來的美其名為咖啡的高級混合飲料擺在桌上,還有一個小圓麵包——毋寧說是遠古時代的品種,或者看上去是這樣。隨後他又回到櫃檯那兒去了。布盧姆先生打定主意呆會兒要仔細端詳他一番,可又不能讓他有所察覺……為此,他邊以目示意,要斯蒂芬接著說下去,邊悄悄地把那杯暫時可能叫作咖啡的玩藝兒慢慢往斯蒂芬跟前推去。

  「聲音是富於欺騙性的,」斯蒂芬沉吟了半晌,說,「就拿姓名來說吧。西塞羅、帕德摩爾。拿破崙,古德巴迪先生。耶穌,多伊爾先生。[46]莎士比亞這個姓與墨菲同樣平凡。姓名有什麼意義?[47]」

  「是啊,當然嘍,」布盧姆先生直率地表示贊同,「可不是嘛。我家的姓也變了。[48]他一邊補充說,一邊把那所謂的麵包卷推過去。

  紅鬍子水手一直用那雙飽經世故、時刻警惕著的眼睛打量新來者,對斯蒂芬更是格外留意。這時就直截了當地向斯蒂芬問道:

  「你究竟姓啥?」

  這一瞬間,布盧姆先生輕輕地碰了一下夥伴的長統靴子,但是斯蒂芬顯然不曾理睬來自意想不到的方向的溫和的壓力,回答說:

  「迪達勒斯。」

  水手用那雙昏昏欲睡、鬆弛下垂的眼睛遲鈍地瞪著斯蒂芬。由於貪杯痛飲,尤其是兌水荷蘭杜松子酒喝得過了頭,水手的眼泡都腫了。

  「你認得西蒙·迪達勒斯嗎?」過了半晌,他問道。

  「我聽說過,」斯蒂芬說。

  布盧姆先生發覺其他人明顯地也在偷聽,一時感到茫然。

  「他是個愛爾蘭人,」那海員依然瞪著兩眼,並且點點頭,斬釘截鐵他說,「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

  「愛爾蘭得過了頭,」斯蒂芬搭腔道。

  至於布盧姆先生,他對整個這番談話簡直不摸頭腦。他正暗自琢磨這一問一答究竟有什麼聯繫時,水手自發地轉向呆在棚子裡的其他人們,說:

  」我曾看見過他從肩膀上把擺在五十英碼開外的瓶子上的兩個雞蛋射下來。左撇子,可他百發百中。」

  儘管他不時地有些結巴,因而話就略頓一下,手勢也拙笨得很,然而他還是盡力解釋得一清二楚。

  「喏,瓶子就在那邊,相距足足五十英碼。瓶子上放著雞蛋。把槍托在肩上,扣扳機。瞄準。」

  他把身子側過來,緊緊闔上右眼,臉稍微歪扭著,然後以令人不愉快的表情瞪著夜晚的黑暗。

  「砰!」於是他這麼嚷了一聲。

  聽眾全都等候著,期待另一聲槍響,因為還有一隻雞蛋呢。

  「砰!」果然他又嚷了一聲。

  第二個雞蛋顯然也被擊破了[49],他點點頭,眨眨眼,兇狠狠他說:

  水牛比爾殺人魔,

  百發百中神槍手。

  接著是一陣沉寂。布盧姆先生出於禮貌,覺得理應問問他,是不是打算參加像在比斯利[50]舉行的那種射擊比賽呢?

  「對不起,你說啥?」水手說。

  「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吧?」布盧姆先生刻不容緩地追問。

  「喏,」水手回答說,這種硬碰硬的語言交鋒倒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緩和,「約莫十年前吧。他跟著亨格勒皇家馬戲團[51]周遊世界作巡迴演出。俺在斯德哥爾摩見過他表演這一手。」

  「奇妙的巧合,」布盧姆先生含蓄地跟斯蒂芬打耳喳說。

  「俺姓墨菲,」水手接下去說,「叫作w. B. 墨菲,是卡利加勒[52]人。你曉得它在哪兒嗎?」

  「王后鎮的港口,」斯蒂芬回答說。

  「說得對,」水手說,」卡姆登要塞和卡萊爾要塞[53]。俺就是那兒出生的。俺的小娘兒們就在那兒。她等著俺哪。俺曉得哩。為了英國,為了家園和麗人。[54]她不折不扣是俺自個兒的老婆。俺老是在海上轉悠,已經有七年沒見著她啦。」

  布盧姆先生能夠毫不費力地設想他出現的場面:逃出海妖[55] 的掌心之後,回到路邊的水手家園———座窩棚裡。那是醞釀著一場雨的夜晚,一輪月亮昏昏暗暗的[56]。為了老婆,橫跨過世界。有不少關於艾麗斯·卡·博爾特[57]這一特定題材的故事。伊諾克·阿登[58]和端普·凡·溫格爾。這裡可有人記得盲人奧利裡[59] 嗎?順便提一下,那是可憐的約翰·凱西[60]所寫的深受歡迎卻又令人心酸、音調鏗鏘的作品,結構完美的小小詩篇。做老婆的不論曾經多麼忠實於外出者,一旦跟人跑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窗口的那張臉!想想看,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曉得了關於愛妻的可怕真相,感情觸了礁,這時該是多麼令人心碎啊!你再也沒想到我會回來,然而我要住下來,重新打鼓另開張。守活寡的老婆還像從前那樣坐在同一座爐邊。她相信我已經死掉了,到海底深處坐搖籃[61]去了。傻瓜叔叔,要麼就是「王冠與錨」酒館老闆湯姆金斯叔叔,身上只隨隨便便穿了件襯衫,大嚼著牛腿扒配蔥頭。沒有椅子給爹坐。呸!颳風啦!她抱在腿上的是剛生下的娃娃,一個遺腹兒[62]。高啊高!蘭迪,噢!我那乘風破浪的丹迪,哦[63]!這是躲不開的,只能屈從,苦笑著逆來順受唄。我將永永遠遠熱烈地愛著你,你那心碎了的丈夫,w. B. 墨菲。

  那位水手幾乎不像是個都柏林居民,他轉過身來朝著一名馬車夫央求說:

  「你身上帶沒帶著富餘的煙草?」

  被招呼的車夫不巧沒帶著,可是老闆卻從掛在釘子上的一件考究的茄克衫裡掏出一塊骰子大小的板煙,就由顧客們把它傳遞到他手裡。

  「謝謝你,」水手說。

  他往嘴裡塞進一口,邊嚼邊慢騰騰地稍微結巴著說下去:

  「俺們是今天上午十一點鐘進港的。就是那艘從布裡奇沃特運磚來的三桅縱帆船羅斯韋思號[64]。俺是為了到這兒來才搭上那條船的。今兒下午發了工錢,就被解雇了。你們瞧,這是俺的解雇證書。一級水手w. B. 墨菲。」

  為了證實這番話,他從內兜裡掏出一份看上去不大乾淨的、折疊起來的證書,遞給在他身旁的那位。

  「你的見識一定很廣嘍,」老闆倚著櫃檯說。

  「可不,」水手回答說,「回想起來,自打乘上船以來,俺也環繞地球航行過一些地方。俺到過紅海。俺去過中國和北美和南美。俺見過好多冰山,還有小冰山哪。俺到過斯多哥爾摩、黑海和達達尼爾海峽[65]。俺在多爾頓手下幹過活,他可是個天下無雙的沉船能手啊。俺見過俄國。葛斯波第·波米露依。俄國人就是這麼禱告的。」

  「不消說,你准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嘍,」一個馬車夫插嘴道。

  「當然嘍,」水手把他那嚼了一半的板煙挪了挪位置,「俺也瞧見過古怪玩藝兒,有趣兒的和可怕的。俺看見過鱷魚啃錨鉤,就像俺嚼這塊煙草一樣。」

  他從嘴裡掏出那塊嚼軟了的板煙,把它塞到牙縫裡,狠狠地咬了一口。

  「嘎吱!就像這樣。俺還在秘魯瞧見過吃死屍和馬肝的食人族。瞧這個。這就是他們。是俺的一個朋友寄給俺的。」

  他從好像充作一種倉庫的內兜裡胡亂摸索一番,掏出一張帶圖的明信片,從桌面上推過來。上面印有:玻利維亞國貝尼,印第安人的茅棚。[66]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出示給他們的圖片上:一群未開化的婦女腰間纏著條紋布,蹲在柳條編成的原始窩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來個)簇擁下,邊眨巴眼睛,讓娃娃叼著乳房,邊皺起眉頭,打著盹兒。

  「她們成天嚼著古柯葉,」饒舌的水手補充說,「她們的胃囊就跟粉碎機一樣。再也生不出娃娃後,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見過這幫人一絲不掛地正生吃一條死馬的肝臟哪。」

  足有幾分鐘,他的明信片成為這些沒開過眼界的先生們注意的中心。

  「你們知道咋能把他們轟跑嗎?」他向大家[67]問道。

  沒有一個吱聲的。於是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說:

  「鏡子。那會叫他們嚇破了膽。鏡子。」

  布盧姆先生並未露出吃驚的神色。他只悄悄地把明信片翻過去,辨認那一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址和郵戳。是這麼寫的:郵政明信片。A. 布丁先生收,智利國聖地亞哥市貝赤遊廊。[68]他特別留意到明信片上顯然一句話也沒寫。[69]

  儘管他並不輕信适才所講的那種可怕的故事(還有擊落雞蛋之舉,不過,倒也有威廉·退爾的故事,以及《瑪麗塔娜》[70]中所描述的拉紮利洛與堂塞薩爾·德·巴桑事件。在那次事件中,前者的子彈穿透了後者的帽子)。他看穿了水手的名字(假定他果真就是所自稱的那個人,而不是在某地悄悄地使船調換方向,掛上別國國旗航行的話)與明信片上的收信人姓名有出入,再加上那個編造的發信地址,使他頗為懷疑我們這位朋友誠實[71]與否。然而看了這張明信片,他便不知怎地想起了在心裡醞釀了好久、遲早打算實現的一個計劃:星期三或星期六乘船遠航到倫敦。儘管他從未遠遊過,骨子裡卻是個冒險家;只是由於命運的捉弄,迄今沒出過海——除非你把霍利黑德[72] 之行也算作航海的話。那是他生平最遠的一次旅行了。馬丁·坎甯翰常說他要拜託伊根給布盧姆弄張免費船票,然而每一次總是好事多磨,泡了湯。即便立刻支付得出那筆必要的款子,讓博伊德傷傷心[73],只要囊中並不羞澀,其實數目也不大大,最多不過是兩三基尼;而他指望著要去的穆林加爾的往返旅費,估計要五先令六便士。由於空氣爽朗新鮮,旅行有益於健康,從各方面來說都舒適之至。對肝臟有病的人就更是這樣。沿途可以看到普利茅斯、法爾茅斯、南安普敦[74]等形形色色的地方。這次富於教育意義的遊覽的高潮是觀賞大都會(我們時代的巴比倫)的景物。毫無疑問,他會在這裡再一次看到大加修繕的塔和教堂,富麗堂皇的公園街[75]。忽然間他還興起另一個挺不壞的念頭:何不籌組一次包括最著名的遊樂勝地的夏季演奏旅行,前往各地漫遊:馬蓋待[76]的男女混浴場、第一流的礦泉和溫泉療養地,伊斯特本,斯卡伯勒[77]馬蓋特等;還有景色優美的伯恩茅斯,海峽群島[78]以及諸如此類小巧精緻的地方。說不定還大有賺頭呢。班子當然不是鬼頭鬼腦臨時東拼西湊的,更不會雇用C. P. 麥科伊太太那種類型的本地歌女——借我用用你的手提箱,我就寄張免費船票給你。才不是呢,而是最高級的,是愛爾蘭首屈一指的名角會演,由特威迪- 弗羅爾大型歌劇團團長的正式夫人擔任主角,足以和埃爾斯特·格萊姆斯[79]與穆迪- 曼納斯[80]一比高低。這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對此舉的成功充滿自信。關鍵在於得有個能夠在背後操持料理的傢伙,能讓當地的報紙給大吹大擂一番。這樣,就既可盈利又能飽覽風光了。然而,由誰來承擔此職呢?嗯,難就難在這兒[81]。

  此外,雖然不到具體實施的程度,他腦子裡還浮現出一個想法:為了與時代步調一致,應開拓新天地,開闢新航路。恰當的例子就是菲什加德- 羅斯萊爾航路[82]。人們紛紛說,經交通省提出後,照例由於衙門冗繁的文牘主義,因循姑息,吊兒郎當,淨是蠢才,至今仍在反復審議中[83]。為了滿足一般庶民大眾旅行的需要,這裡確實給布朗- 魯賓遜公司等提供了一個積極開展事業的大好機會。

  正當普通市民確實需要加強體質的時候,由於捨不得區區兩三英鎊,就不去看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這位老古板自從娶了老婆,就一直關在家裡。真是令人遺憾,一望可知是很荒唐的事,這在相當程度上要歸罪於我們這個自負的社會,不管怎麼說,真是豈有此理。他們每年要過上不止十一個月單調無聊的日子,在城市生活中受盡折磨後,夏季理應隨心所欲地徹底換換環境。在這個季節裡,自然女神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切有生之物無不復蘇。在故鄉的島嶼度假的人們也有同樣的良機。這裡有令人賞心悅目、有助於恢復青春的森林地帶,都柏林市內外以及風光綺麗的近郊,不僅富於無上魅力,而且還能促進身體健康。有一條蒸氣火車鐵軌一直鋪設到噗啦呋哢瀑布。還有威克洛那越發遠離塵囂[84]、對「愛爾蘭庭園」[85]這一稱謂當之無愧的所在。只要不下雨,那一帶是供年長的人們騎自行車的理想田園,再有就是多尼戈爾的荒野,倘若傳聞屬實,景色[86]也極為壯觀。不過,由於最後提到的這一地區交通不便,儘管此行可獲益匪淺,前往的遊客畢竟有限,收入也微不足道。相形之下,霍斯山憑藉絹騎士托馬斯、格蕾斯·奧馬利和喬治四世留下的遺跡,以及遍佈於海拔數百英尺高處的杜鵑花,使它成為男女老少不分貧富,人人愛去的地方。由納爾遜紀念柱[87]乘車前往,只消三刻鐘就可到達。尤其是在春季,小夥子們異想天開,故意地或偶然失足從崖頂上栽了下去,從而交納了死亡的通行稅。順便提一下,通常他們總是踩空左腳。當然由於現代化的觀光旅行尚處在幼年期,設備大有改善的餘地。出於純粹質樸的好奇心,他饒有興趣地猜測著:究竟是交通造成路的呢,還是路造成交通的,抑或二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呢、他把帶圖的明信片翻過來,朝斯蒂芬遞過去。

  「有一回俺瞧見過中國人,」那個勇猛的講述者說,「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藥丸。他把藥丸往水裡一放,就綻開了,個個都不一樣,一個變成船,另一個變成房子,還有一朵花兒。給你燉老鼠湯喝,」他饞涎欲滴地補充了一句,「中國人連這都會。」

  也許是看出了大家面泛著將信將疑的神色,這位環球旅行家執著地繼續講他的奇遇。

  「俺還在的裡雅斯特瞅見一個人被意大利佬殺死了。從背後捅了一刀。就像這樣的一把刀子。」

  他邊說邊掏出一把跟他的性格十分般配、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折疊式刀子,並且擺出刺殺的架勢,掄了起來。

  「在一家窯子裡。是兩個做走私生意的傢伙你欺我詐惹起來的。那傢伙就藏在門後邊,從他背後湊了過去。像這樣。『準備見你的天主去吧!』[88]他說。哧啦一聲捅進了他的背,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他耷拉著眼皮困倦地環睨著大家。看來在座的人們即便還有意問點什麼,也會被他頂回去了。「這可是好鋼啊,」他又重複了一遍,一邊端詳著那把令人生畏的短刀[ 89] 。

  這一駭人聽聞的結尾[90]足以把膽子最大的人也嚇壞了。隨後,他啪的一聲插刀入鞘,將這把利器收進他那恐怖室[91](也即是衣兜)裡。

  「那些傢伙使起刀來可不含糊,」某位顯然完全不諳內情的人[92]為了替大家解圍,說道,「因此,由於『常勝軍』在公園裡幹的那檔子兇殺案使用的是刀子,當局原以為是外國人下的手哩。」

  此話一聽就是本著無知乃至福[93]的精神講的,布盧姆先生和斯蒂芬以各自的方式本能地相互交換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而是在虔誠而諱莫如深[94]的沉默中;他們隨即把視線朝「剝山羊皮」——也就是店老闆一一的方向投去。他正在那兒從開水壺裡往外倒滾沸的液體。他那張令人莫測高深的臉確實是件藝術品。它本身就完全是一門可供研究的課題,非筆墨所能形容。他仿佛絲毫也不瞭解正在發生著的事。真是滑稽!

  隨後沉默了好半晌。有個人不時地讀上一會兒滿是咖啡汙跡的晚報,另一個瞧著那張印有土著窩棚[95]的明信片,還有一個在看水手的解雇證書。至於布盧姆先生本人,則正在沉思默想。他清清楚楚地記起剛才被提及的那檔子事,猶如昨天才發生的那麼真切。那是二十來年前的事啦,打個比喻來說,是土地糾紛像風暴般席捲文明世界的年頭;是八十年代初,說得準確些,八一年,那時他才十五歲。

  「嘿,老闆,」水手打破了沉寂,「把證件還給俺。」

  這個要求照辦了,他用指尖把證件攏在一起。

  「你看見過直布羅陀岩石嗎?」布盧姆先生問道。

  水手邊嚼煙草邊顰蹙起鼻子眼,露出模棱兩可的神色。

  「啊,那兒你也到過啦,」布盧姆先生說,「那可是歐洲的頂端哩。」他認為這個漂泊者是去過的,並希望他可能想起什麼來。對方並未使他如願以償,只是往鋸末裡啐了口唾沫,死樣活氣地搖了搖頭。

  「那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兒呢?」布盧姆先生插了句嘴,「還能回想起是哪些船嗎?」

  我們這位自封的[96]水手貪饞地大口大口嚼了一通煙草才作答。

  「俺對海裡的暗礁[97]膩煩透啦,」他說,「還有那大大小小的船隻。整天价吃醃牛肉。」

  他面呈倦容,閉上了嘴。發問者看出,從這樣一個狡猾的老傢伙嘴裡是打聽不出什麼來的,就開始呆呆地馳想著環繞地球的浩渺水域的事。放眼望一下地圖就能明白,海洋竟占地球的四分之三。因此,他完全瞭解:統治海洋意味著什麼。說到這裡就足夠了。不只一次——起碼有十二次——他曾在多利蒙特的北布爾附近留意到一個被淘汰下來的老水手。此人顯然無依無靠,慣常坐在堤岸邊上,靠近並不一定會引起美好聯想的大海,十分明顯地和大海相互瞪著眼,夢想著生氣勃勃的森林和鮮嫩的牧場[98],就像某人在某處歌唱過的那樣。這使他納悶老人為什麼要這樣。說不定老人曾試圖親自探索一下海洋的奧秘[99],於是就從地球的一端拆騰到另一端,從海面闖蕩到海底——喏,說海底並不大確切——就這樣撞著運氣。實際上,其中絕對沒有任何秘密。儘管如此,即使不細微地[100] 進行調查,大海依然光輝燦爛地存在著這一雄辯的事實終歸是無法否定的。一般總會有人大膽地違悖天意,繼續航行。不過,這也僅僅表示人們通常是怎樣挖空心思把此類重擔轉嫁給旁人。比方說,地獄這個觀念也罷,彩票和保險也罷,都是同一性質的,因此,單憑這個理由,「救生艇星期日」[101]這一組織也是值得嘉許的。廣大公眾不論住在內地還是海邊,一旦清楚地瞭解了,就應該感謝水上警察署長和沿岸警備隊克盡職責。因為不論什麼季節,愛爾蘭期待每人今天各盡自己的職責[102] 等等。冬季有時天氣惡劣,也非出發不可。他們得安排人去管纜繩,不要忘了那些愛爾蘭燈船,基什[103]的,還有旁的。隨時都有可能翻船。有一次他帶著女兒乘船繞過它航行。雖然還說不上是狂風暴雨的天氣,倒也飽嘗了惡浪翻滾的滋味。

  「有個夥伴跟俺一道搭乘『漂泊者』號航海來著,」這位本人就是個漂泊者的水手接下去說,「他上了岸,找到了個伺候達官貴人的舒服差事。每個月能掙六英鎊。俺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褲子,還給了俺一塊油布和那把大折刀。幹的是刮刮臉,刷刷衣服那樣的活兒,俺也幹得來。俺厭惡到處漂泊。眼下就拿俺兒子達尼來說吧。有一回他逃到海上去啦,他媽把他找回來,送他到科克的一家布莊去混口飯吃,不費力氣就能掙上錢。」

  「他多大啦?」一個聽者問道。從側面望去,這個人長得有點兒像市公所秘書長亨利·坎貝爾[104] ,給人以剛從辦公室的操勞中逃出來的感覺。他當然沒洗過澡,衣衫襤褸,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得出。 「唔,」水手有些為難似的慢吞吞他說,「俺兒子達尼嗎?俺估摸著現在該有十八歲了吧?」

  於是,斯基貝林出身的這位父親[105] 用雙手扯開他那件灰色的——要麼就是髒成發灰的襯衫,滿胸脯亂撓一氣,看得出上面是用中國黥墨刺的一片錨狀花紋。

  「布裡奇沃特那張床上有蝨子,」他說,「沒錯兒!明後天俺可得去洗個澡。俺最討厭那幫黑小子啦。俺恨那些壞蛋。它們把你的血都吸幹了,它們就是這麼樣。」

  他留意到大家都在瞧自己的胸脯,就爽快地把襯衫整個兒敞開來。這下子,在水手那古老的希望與安寧之象徵上端,大家一眼就望到16[106]這一數字和一個小夥子微露嗔色的側臉。

  「這是文身,」展示者向他們解釋道,「俺們由達爾頓船長領著出航,遇上風暴,是船停在黑海的敖德薩海面上的時候刺的。一個名叫安東尼奧的小子給俺刺的。這就是他自個兒:一個希臘人。」

  「搞這玩藝兒很疼吧?」有人問水手。

  然而這位仁兄不知怎地正忙於捏起自家的皮膚。就那樣用指頭夾住或是……

  「瞧瞧這兒,」他邊說邊展示著安東尼奧,「他正在咒駡著夥伴呢。這會兒他又那樣了,」他補充說。同一個人,明擺著只要用手指憑著一種特別的竅門兒把皮膚一拽,那張臉上就露出聽了奇談大笑著的神情啦。

  其實,那個名叫安東尼奧的小夥子的蒼白臉上倒真像是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這一奇怪現象博得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充分的讚賞,其中包括「剝山羊皮」。這時,他正從櫃檯上探過身來。

  「哎,哎,」水手低頭望著自己那富於男子氣概的胸脯,歎了口氣,「他也走啦。後來被鯊魚吃掉啦。哎,哎。」

  他撒開了皮膚,刺上去的側臉就恢復了原先那副普通的表情。

  「刺得蠻精巧嘛,」一個碼頭搬運工人說。

  「這數目字是幹啥的?」第二個流浪者問道。

  「是活著給吃掉的嗎?」第三個向水手打聽。

  「哎,哎,」後者又歎了氣,這一回稍微鼓起了點勁頭,朝著那個詢問數目字的人一瞬間露出一絲微笑,「他可是個希臘人哪。」

  接著,關於他本人所訴說的安東尼奧之死,他以淒慘的幽默這麼補充道:

  他壞得像老安東尼奧,

  撇下了我孤苦伶仃![107]

  一個戴著黑色草帽,面容憔悴,好像塗了層釉料一般的妓女從馬車夫棚門口探進頭來,斜眼望著。她顯然是在替自己來巡風,目的不外乎是多撈幾個進項。布盧姆先生簡直不曉得往哪兒瞧才好。他驚慌失措,卻又佯裝出冷靜。他馬上移開視線,從桌上拿起一張出租馬車車夫模樣的人丟下的阿貝街報那張粉色的紙頁[108] 。他拾起報紙,端詳著紙頁的粉色。可又自問為什麼是粉色的呢?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這時他認出站在門口的就是頭天下午在奧蒙德碼頭上瞥見的同一張臉。換句話說,也就是小巷子裡那個半白癡的女人。她認得跟你在一起的那位穿棕色衣衫的太太(布太太),並且問有沒有衣服讓她洗。而且,為什麼又要提洗衣服的事兒呢?這一點好像有些含糊[109] 。

  你那些要洗的衣服。然而,為人坦率的他不得不承認,住在霍利斯街的時候,他曾為老婆洗過穿髒了的貼身衣褲,女人們要是真愛一個男人的話,也會願意並且動手替他洗那些同樣用比尤利- 德雷珀[110] 製造的不褪色墨水寫上姓名首字(她的就是用這個牌子的墨水寫的)的衣服。也就是說,愛我的話,就連我的髒衣服也愛吧。但是眼下他正感到焦慮不安。與其讓這女人陪伴他,他更希望她離開。所以,當老闆做了個粗魯的手勢打發她離開時,他由衷地松了口氣。他隔著《電訊晚報》上端瞥了一眼她那張出現在門邊的臉。她呆滯地齜牙咧嘴笑著,說明她有些心不在焉。她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圍觀船老大墨菲那特有的水手胸脯的人們,接著,她就消失了蹤影。

  「叫花子妓女,」老闆說。

  「這可叫我吃驚,」布盧姆先生悄悄地對斯蒂芬說,「從醫學上說,那樣一個由花柳病醫院裡出來的渾身散發著病臭的爛婊子怎麼能厚著臉皮去拉客,而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男人,只要稍微愛惜自己的健康,又怎麼會……倒媚的女人!當然嘍,我猜想,她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歸根結蒂必是某個男人造成的。然而,不管原因何在……」

  斯蒂芬並沒留意方才那個女人,他聳聳肩,只說了這麼一段話:

  「在這個國家裡,某些人賣出去的東西遠比她所曾賣過的要多,而且還大有賺頭。不用怕那些出售肉體、沒有力量收買靈魂的人們。[111] 她可不擅長做生意。她貴買賤賣。」

  那個年長的人儘管並不是個老處女或假正經,卻說道:這號女人(在這個問題上,他絲毫不曾囿於老處女式的潔癖)是無法避免的危害,可是有關當局既不發給她們執照,又不要求她們做體檢,真是可恥極了,必須即刻[112] 加以糾正。說實在的,關於這一問題,自己作為一家之父[113] ,從一開始就堅決主張這麼做。他說,誰要是制定了這樣一個方針,並徹底地訴之於輿論,就必然會使一切有關的人都受惠無窮。

  「你作為一個好天主教徒,」他把話題轉到靈魂與肉體上來,說,「是相信靈魂的。要麼,你指的是不是才智和腦力等等,有別於任何外在事物,比方說,桌子或那只杯子?我本人是相信這一點的,因為有識之士已經詮釋說,那是腦灰質溝回[114]。不然的話,我們就決不會有例如愛克斯射線這種發明啦。你也這樣認為嗎?」

  被這麼追問後,斯蒂芬在發表自己的意見之前就不得不讓記憶力做一番超過常人的努力,試圖聚精會神地回顧一番:

  「他們根據最高的權威告訴我們說,靈魂是單一的實體,因而是不滅的。按照我的理解,倘非有可能被它的第一原因——也就是神——毀滅掉,它原本是可以不朽的。但據我所聽說的,神是十分可能把毀滅靈魂也加在他那一樁樁惡作劇當中去的;而靈魂的自發的墮落和偶發的墮落早已被文雅的禮節排斥在外了[115]。

  儘管就世俗的布盧姆先生而言,這番帶有神秘韻味的妙論是多少過於深奧了些,然而他對這種思路的要旨還是完全默認了。不過,他覺得有義務對「單一」這個詞提出異議。於是,就立即答腔道:

  「『單一』[116] ?我不認為這是個恰當的字眼。當然嘍,我勉強承認,人們極偶然地會遇上一個單純的靈魂。但是我迫切地想舉的是這樣一個例子:倫琴所發明的射線,或是像愛迪生那樣發明望遠鏡;不,我相信比他還早,我指的那個人是伽利略。那樣一種發明可了不起呀。比方說,同樣的話也適用於像電這樣範圍很廣的自然現象的法則。但是倘若你相信超自然的天主的存在,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啦。」

  「啊,這個嘛,」斯蒂芬告誡說,「已經由《聖經》裡幾段最廣為人知的段落確鑿地證明了。間接證據就且不去談了。」

  然而由於兩個人不論在教育程度還是其他各方面都像兩極一樣相距甚遠,再加上年齡懸殊,雙方的見解便在這一棘手的論點上發生了衝突。

  「已經證明了嗎?」兩個人中間經驗較豐富的那位固執己見,反駁道,「我就不大相信這一點。這是大家都有爭論餘地的問題;其中的宗派方面就不去牽涉了,請容許我跟你持截然相反[ 117] 的看法。坦率他說句老實話,我相信,這些雞零狗碎多半都是僧侶們所捏造出來的。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把有關我們那位國民詩人的大問題重新提出來,諸如培根乃是《哈姆萊特》的作者,那些劇本歸根結蒂是誰執筆的等疑問。當然嘍,你對你的莎士比亞遠比我熟悉多了,我也就無需告訴你什麼啦。順便問一句:這咖啡你喝得下去嗎?我替你攪和一下。再吃一片甜麵包。這就像是咱們的船老大運來的磚偽裝的。不過,誰也拿不出他根本沒有的東西。嘗一點兒吧。」

  「不行,」斯蒂芬好容易才擠出這麼兩個字來,當時他的心靈器官拒絕說更多的話。

  俗諺說得好:吹毛求疵是不道德的。布盧姆先生尋思,還不如去攪和或試圖攪和那凝在杯底兒的糖疙瘩呢。他抱著近似刻薄的態度琢磨著咖啡宮[118] 以及它所從事的戒酒(而且利潤很大的)生意。其目的確實是合理合法的,無可爭議,禆益良多。他們目前所在的這種馬車夫棚也是本著戒酒這一方針經營的,並且在夜間特為流浪者們開業。這跟有資格的人士為下層庶民所舉辦的音樂會、戲劇晚會、有益的講演(免費入場)是同一性質的。另一方面,他懷著痛楚清清楚楚地回憶起,當年咖啡宮對他的妻子瑪莉恩。特威迪夫人的鋼琴演奏所付的報酬是何等微薄,而有個時期她對咖啡宮的營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他深深相信,咖啡宮的宗旨本來就是行善盈利兩不誤,何況它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競爭對手。他記得曾讀過一篇報道,說某處一家廉價飲食店的幹豌豆是用有毒的硫酸銅SO4[ 119] 或是什麼東西染過的。然而想不起時間和地點了。不管怎樣,看來對一切食品都必須進行檢查,衛生檢查乃是當務之急。蒂比爾博士的「維牌可可」之所以成了搶手貨,多半還是由於它附有醫學分析表呢。「現在喝一口吧,」他把咖啡攪和完了,就試著步說。

  在好歹嘗一嘗的勸說下,斯蒂芬就攥著沉甸甸的大杯子的柄,從碰灑了一大灘的褐色液體當中舉起了它,並呷了一口那難以下嚥的飲料。

  「不過,這仍不失為固體食品,」對他有好影響的這個人勸告說,「我是固體食品的信奉者。一點兒也不貪吃,獨一無二的理由是:不論從事任何腦力還是體力的正常勞動,這都是不可缺少的條件[120] 。你應該多吃些固體食品。你就會感覺自己換了個人。」

  「流質食品我倒是能吃,」斯蒂芬說,「可是勞駕把那把刀子挪開吧。我一看刀尖就受不了。它使我想起羅馬史[ 121] 。」

  布盧姆先生馬上照他的指點做了,把那受指責的刀子拿開了。那是一把鈍頭、角質柄、普普通通的刀子,最不起眼的是刀尖,在一般人眼中,完全不會特別引起關於羅馬時代或古代的聯想。

  「我們共同的朋友[122] 的故事就跟他本人一樣,」布盧姆先生從刀子又順便低聲對他的心腹朋友說,「你認為那些是真實的嗎?他可以通宵達旦一連幾個鐘頭地編造那些奇談,謊話連篇。瞧他那個樣兒!」

  儘管睡眠不足,海風又把那個人的眼睛吹腫了,然而生活中是充滿了無數可怕的事件和巧合的。乍一聽,他是信口開河,插科打諢,不大可能像福音書那樣準確無誤,但是那也有可能並非從頭到尾都是瞎編的。

  在這期間,布盧姆正審視著眼前這個人。自從盯上他後,布盧姆一直對他做著歇洛克·福爾摩斯式的偵察。此人雖然已經有點兒歇頂了,卻保養有方,精力充沛;但是神情有些詭譎,令人想到會不會是個刑滿出獄者。用不著費多大腦筋就能把這樣一個看來怪誕不經的人物跟拆麻絮或踏車[123] 聯繫起來。說不定殺死那個對手的就是他本人哩。假定他講的就是他本人的案子,談起來卻仿佛是旁人的事一般。換句話說,他自己把那個人殺掉了,將四五個年頭的大好時光消磨在討厭的獄中。關於用上文中所描述過的那種戲劇性的方式贖了自己罪愆的安東尼奧這個人物(這與我們的國民詩人筆下的同名劇中人物[124] 毫無關係),就不去提了。另一方面,他或許只不過是在那裡瞎吹一通。如果是這樣,倒還情有可原,因為任何一個老水手要是曾經跨越大洋航行過,一旦遇上地地道道的傻瓜,即都柏林居民,就像那些等著聽外國奇聞的馬車夫,都會情不自禁地吹起牛來,說什麼「赫斯佩勒斯」號[ 125] 三桅縱帆船啦,等等。歸根結蒂,一個人關於自己所說的瞎話,同旁人對他所編造的彌天大謊相比之下,恐怕就算不上什麼了。

  「你聽著,我並非說那一切都純粹是虛構的,」他繼續說,「那樣的場面雖然並不常見,偶爾還是會遇到的。巨人極為罕見,難得地碰上一次。還有侏儒女工瑪塞拉。被叫作阿茲特克人的,我倒是在亨利街的蠟像館裡親眼看見過幾個。他們蜷著腿坐在那兒。你即便給他們錢,他們也伸不直腿,因為這兒的腱——你瞧,」他為夥伴簡單地比劃了一下,「或者你隨便怎麼叫吧,反正是在右膝關節後邊——完全不靈啦。這都是被當作神來崇拜,長年那樣蜷腿坐著造成的。這兒又是個單純的靈魂的例子嘍。」

  然而布盧姆先生又把話題扯回到朋友辛伯達[ 126] 那可怕的歷險上去。(辛伯達使他多少聯想到路德維希——別名萊德維希。當邁克爾·岡恩經營歡樂劇場時,路德維希主演《漂泊的荷蘭人》[127] 獲得巨大成功,愛慕他的觀眾蜂擁而至,個個都只是為了聽聽他的聲音。儘管不論是不是幽靈船,一旦搬上舞臺,就跟火車一樣,通常會變得有點兒單調了。)他承認那位水手所講的本質上沒有什麼相互矛盾的地方。相反地,從背後捅一刀倒頗像是意大利佬的手法。不過,他仍然願意坦率地承認,庫姆街附近的小意大利[ 128]那些賣各種炸土豆片的自不用說,還有賣冰淇淋的和賣炸魚的,也都不喝酒,是些勤勤懇懇、省吃儉用的人們。不過,他們也許太喜歡趁著夜間隨手亂逮屬￿旁人的有益無害的貓[129] 族了。還把他或者她那不可或缺的[130] 大蒜抄了來,好在第二天人不知鬼不曉地飽餐一頓帶汁的佳餚,並且還說:「來得真便宜。」

  「就拿西班牙人來說吧,」他接下去說,「他們容易感情用事,像魔鬼一樣急躁,動輒就用私刑,拔出下腹部所佩尖刀嗖的一下就清算你的一生[131] 。這都是那炎熱的氣候所造成的。說起來,我內人就是個西班牙人,那就是說,有一半西班牙血統。實際上,只要她願意,她眼下就能夠取得西班牙國籍,因為她出生於西班牙(就法律而言),即直布羅陀。她是西班牙型的。膚色淺黑,頭髮是通常那種黑色,眼珠子烏黑。我確實相信人的性格決定於氣候。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曾用意大利語寫過詩。」

  「門外頭那幫暴躁的傢伙,」斯蒂芬插嘴道,「為了十先令發起火來了。羅伯特偷了他的東西[132] 。」

  「可不是嘛,」布盧姆先生表示同意。

  「而且,」斯蒂芬直勾勾地望著,對自己或不知在哪兒的某個聽著的人說,「我們還有但丁的急性子和與之形成等腰三角形的他所愛上的波蒂納利[133] 小姐,還有倫納德[134] 和托馬索·馬斯蒂諾[135] 。」

  「這是血統的關係,」布盧姆先生緊接著說,「一切都受到太陽之血的洗滌。真是個巧合,就在咱們今天相遇——假若那說得上是相遇的話——之前,我剛好在基爾代爾街博物館觀看那兒的古代雕像來著。臀部啦,胸脯啦,都勻稱極啦。在此地你簡直碰不見那樣的女人。興許這兒那兒,偶爾有個例外。標緻,對,你會發現她在某一點上好看,然而我指的是女人的整個體態。除此而外,她們大多對服裝都沒有什麼審美力。不論誰怎麼說,反正服裝是能大大增加女人的天生麗質的。皺皺巴巴的長統襪——這也許是我的弱點,反正我最厭惡的就是這個。」

  然而座中人的興趣開始淡了下來,其他人就聊起海上的事故來,諸如船在霧中失蹤或撞到冰山上等等。當然嘍,船老大也有其獨特話題。他說:他曾多次繞過好望角[136],在中國海上還戰勝過一種風——季節風。他說,在海上遇到所有那些危險時,他始終得到了一樣東西的保護(他用的或詩是類似的字眼):一枚避災徽章,使他倖存下來。

  隨後,話題又轉到船隻因觸到當特暗礁遭難的事件[ 137] 上去了。失事的是那艘倒媚的挪威三桅帆船——一時誰都記不起它的名字了。那個長得確實像亨利·坎貝爾的水手終於想起來了,船名「凡爾默」號,是在布特爾斯湯岸灘觸的礁,成了當年全城人的話題——艾伯特·威廉·奎爾還以此為題替《愛爾蘭時報》寫了一首富于獨創性的極出色的佳作。碎浪花沖刷著船身,成群的人們聚在海岸上,一片混亂,一個個嚇得呆立在那裡。又有人提起,悶熱潮濕的一天,天鵝海港的「凱恩斯夫人」號輪船被同一航線上迎面駛來的「莫納」號撞沉,誰也不曾給他們任何援助,全體船員喪生。「莫納」號船長說,他擔心自己這艘船的緩衝艙壁會垮掉。底層倉裡好像並沒進水[138]。

  這時出了一件事。水手需要揚帆了,便離開了自己的坐位。

  「夥計,讓俺從你的船頭橫過去,」他對旁邊那個正安詳地悄悄打著盹兒的人說。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拙笨地慢慢走向門口,邁下馬車棚外只有一磴的臺階,朝左邊拐去。當他剛站起來時,布盧姆先生曾注意到,他兩邊兜裡各露出一瓶看來是水手們喝的那種朗姆酒,為的是暗地裡灌進他那灼熱的胃。布盧姆先生瞧見他這會兒正四下裡打量,並從兜裡掏出一隻瓶子,拔開或是擰開塞子,將瓶口對準嘴唇,咕嘟咕嘟地痛飲了一通,津津有味。布盧姆簡直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機警地懷疑,這個老手興許是被女人這一對抗物所吸引而出去做了一番軍事演習的。然而這時那個女人實際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定睛一看,才勉強辨認出那個灌了一肚子朗姆酒、精神隨之而振的水手,正毋寧說是出神地仰望著環行線的陸橋橋墩和縱梁。當然自從他最後一次踏訪,這裡已大大地改建,面目一新了。看不見形影的某人或某些人把男子小便池指給他看,那是衛生委員會為了衛生而到處蓋起來的。但是,過了一陣短暫的寂靜之後,顯然是對小便池敬而遠之的水手,竟就近方便起來。他那泡艙底污水撒了好一陣子,看來迸濺到地上的聲音隨即驚醒了拴在那排待雇馬車中一輛車上的一匹馬[139] 。

  醒過來後,一隻馬蹄好歹找到新的立足點,輓具丁零噹啷直響。崗亭裡,跟前正燃著一盆焦炭的那位市政府守夜人被吵著了。他衰弱已極,眼看就要垮了。他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前面曾提到過的岡穆利。如今他實際上是靠教區的救濟金過日子。過去認識他的帕特·托賓[140],十之八九是出於人道的動機,安排他在這兒當上個臨時工。他在崗亭裡翻來覆去,來回改變姿勢,最後才把四肢安頓在睡神的懷抱之中。他現在的境遇無比惡劣,真是令人驚異。他本有著最體面的親戚,生來習慣于優裕舒適的家庭環境,一度曾掙過一百英鎊年薪。當然嘍,這個雙料傻瓜竟把錢揮霍殆盡。多次狂歡作樂,如今是窮途末路,一文不名了。不用說,他是個酒徒,假若——不過,這可是個大大的「假若」——他能設法戒掉這一特殊嗜好的話,他蠻可以在一項巨大事業上獲得成功呢。這又是一個教訓。

  這當兒,在座的人們都高聲為愛爾蘭海運業的一蹶不振而表示痛惜。不論沿岸航線還是外國航線都一樣,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帕爾格雷夫- 墨菲的一艘船從亞曆山德拉船塢的下水台被送了出去,而那是今年唯一新造的船[141]。果不其然,港口比比皆是,遺憾的是入港的船卻一艘也沒有。

  老闆說,這是由於船接連失事的關係。他顯然是個知情人[142] 。

  他所要弄清楚的是:為什麼那艘船竟撞在戈爾韋灣內唯一的岩礁上了呢?而一個姓沃辛頓[143]還是什麼的先生,不是剛剛提出戈爾韋港計劃嗎?他建議他們去問一下那艘船的船長——利弗航線的約翰。利弗船長[144] ,為了那天的工作,英國政府究竟給了他多少賄賂。

  「我說得對嗎,船老大?」他向那個悄悄地喝了一通,並另外幹了點什麼之後正走回來的水手問道。

  那位大人物正把傳入耳中那歌詞的隻言片語荒腔走調地低吼成水手起錨的調調。雖然整個旋律的音程都偏離了一兩個音,可勁頭卻來得十足。布盧姆先生耳朵尖,此刻聽見他好像正在把板煙(確實是板煙)吐出去。那麼,當他喝酒啦解小手啦的時候,想必是把它攥在手心裡的。灌下那流質火焰後,嘴裡有點發酸。不管怎樣,他總算成功地放水兼[145]注水了一通,然後又滾了進來,把酒宴的氣氛帶到夜會中,像個真正的船上廚師[146]的兒子那樣吵吵鬧鬧地唱道:

  餅乾硬得賽黃銅,

  牛肉咸得像羅得老婆的屁股。

  哦,約翰尼·利弗!

  約翰尼·利弗,哦!

  為此感歎了一番之後,這位不容輕視的人物就登場了,回到自己的席位,與其說是坐,毋寧說是重重地沉落到為自己安排的坐位上。

  「剝山羊皮」——假定就是那位老闆——顯然是別有用心。他以色厲內荏的申斥口吻,就愛爾蘭的天然資源問題什麼的,發洩了一通牢騷。他在一席冗長的論說中描述愛爾蘭是天主的地球上無與倫比的富饒國家,遠遠超過英國,煤炭產量豐富,每年出口的豬肉價值六百萬英鎊,黃油和雞蛋則共達一千萬英鎊。但是英國卻向愛爾蘭的窮苦人民橫徵暴斂,強迫他們付出驚人的鉅款,並把市場上最好的肉掠奪一空。另外還說了不少諸如此類誇張的話。[147]接著,他們的談話就轉到一般的話題上,大家一致同意這是事實。「任何東西都能在愛爾蘭的土壤裡生長出來,」他說,「在納文[148]」,埃弗拉德上校還栽培出煙草來呢。難道在任何地方能找到比得上愛爾蘭所產的熏豬肉嗎?但是靠犯罪行為取得的不義之財不論多麼龐大,」他用漸強音[149] 蠻有把握地說——並壟斷了座中的談話——「強大的英國總有一天必然會遭到報應。破滅的日子終會到來,而且那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破滅。他斷言德國人和日本佬也會俟機而動[ 150]。布爾人造成了結局的開端[151] 。英國徒有其表,已經搖搖欲墜了,最後會崩潰在愛爾蘭手裡。愛爾蘭將是它的『阿戲留的腳踵』。」他又就希臘英雄阿戲留那易受傷害的部位為他們做了一番解釋[152]。由於他隔著靴子指了指腱在哪兒,就完全吸引了聽眾的注意,從而大家也立即恍然大悟了。他奉勸每個愛爾蘭人說:留在你出生的地方,為愛爾蘭而工作,為愛爾蘭而生活。巴涅爾說過:愛爾蘭連她的一個兒子也捨不得撒手。

  周圍的沉默標誌著他的終曲。那位冷漠的航海者聽了這些悲慘的信息,泰然自若。

  「可沒那麼容易呀,」方才這番老生常談顯然多少惹惱了這位粗魯樸直的漢子,他就回了這麼一句。

  老闆被潑了一盆冷水,在崩潰等等問題上讓了步,但依然堅持他的基本見解。

  「陸軍裡最優秀的部隊是哪幾支?」頭髮灰白的老兵憤憤地問道,「跳得最高最遠和跑得最快的呢?還有最優秀的海軍上將和陸軍上將呢?告訴俺呀。」

  「要選就選愛爾蘭人唄,」除了臉上的一些缺點,長得挺像坎貝爾的馬車夫說。

  「說得對,」老水手證實道,「篤信天主教的愛爾蘭農民。那是咱們帝國的棟樑。你認識吉姆·馬林斯[153] 嗎?」

  老闆像對每一個人一樣,隨他去發表個人的意見,然而他又補充說,他對任何帝國都毫無好感,不管是我們的也罷,他的也罷。他並且還認為,沒有一個為帝國服務的愛爾蘭人不是吃白飯的。接著他們又惡語相加,火氣越來越大。不消說,雙方都爭取聽眾站在自己這一邊。但是只要他們兩個人還沒有互罵,以致大打出手,聽者就都只是饒有興味地觀望這場舌戰而已。

  根據經年累月的內幕消息,布盧姆先生頗傾向于把上述見解看作是荒謬透頂的胡言亂語,嗤之以鼻;因為姑且不論他是否衷心企盼那樣一種結局[154] ,對這一事實他總是了如指掌:除非海峽對岸的那些鄰人遠比他所設想的還要愚蠢,否則與其認為他們在顯示實力,毋寧說是藏而不露。這種見解就跟一部分人所持的那種再過一億年,愛爾蘭島的姊妹島不列顛島的煤層就將被挖掘一空這一堂吉訶德式的看法如出一轍。隨著時間的推移,即便形勢的發展果如所料,關於這個問題他個人至多也只能說:在這之前會接連發生無數偶然事件,對於引發這一結局將同樣有著關連;儘管兩國之間的分歧大得簡直是南轅北轍,眼下總還是以竭力相互利用為宜。另外一個有趣的小問題(打個通俗的比方,猶如妓女和掃煙囪小夥子相好)就是愛爾蘭兵替英國打仗的次數和與英國敵對的次數一樣多,老實說,前者還更多一些。事到如今,又何苦來呢?這兩個人,一方領有特准賣酒的執照,據傳說是(或曾經是)有名的「常勝軍」菲茨哈裡斯;另一方顯而易見是個冒牌貨。雙方的這場吵鬧,儘管旁人絲毫並未察覺其中的花招,然而他作為一名旁觀者,又身為人類心理的研究家,不由得強烈地感到,如果這是預先安排好的話,那就與好計沒有什麼兩樣了。至於這個承租人也罷,店老闆也罷,多半壓根兒就不是另外那個人[155],他(布盧姆)理所當然地不禁感到,除非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頭號大笨蛋,否則就絕不要去理睬這號人。在私生活中訂下一條金科玉律,絕不跟他們打任何交道,更不要牽涉到其陰謀詭計中去。因為總會有偶爾冒出個達尼曼[156] 前來行騙的可能性,像丹尼斯或彼得·凱裡[157]那樣,在女王——不,現在是國王——的法庭上供出對同犯不利的證據。這種事單是想想就令人厭惡。此外,他從原則上就討厭那種為非作歹、罪惡累累的生涯。犯罪傾向從來不曾以任何形狀或形式在他內心裡萌生過(儘管仍不改初衷),然而對這個基於政治信念,真正拿出勇氣舉刀——白晃晃的刀——的人,他的確還是懷著一腔敬慕之情,但是就他個人而言,他是決不願意參與進去的,這跟他不願意被捲進南國那種由於情愛而引起的族間仇殺案中去是一樣的。要麼擁有她,要麼就為她而上絞架——這種時候,通常都是丈夫為了妻子跟那個幸運男子之間的關係(丈夫曾派人監視那兩個人的行動),跟她爭吵了幾句。他所膜拜的人兒竟在婚後與人私通[158] ,結果,他用刀子把她砍傷致死。這時他忽然想起綽號「剝山羊皮」的菲茨,只不過曾經替傷害事件的真凶趕過一輛馬車而已。倘若他所聽到的話屬實,菲茨並沒有實際參加那場伏擊。事實上,司法界一位權威就是這麼替他辯護的,從而救了他一命。不管怎樣,而今這已成了古老的故事,至於我們這位冒牌的「什麼皮」,顯然活得太長,早已不再為世人所垂青了。他本該壽終正寢,或者上高高的絞刑架[159]呢。就像女演員一樣,老說這是告別演出——絕對是最後一場——接著又笑眯眯地重新登臺。這當然是天性嘍,落落大方得過了頭,完全不懂得節制什麼的,總是撲過去咬骨頭影兒[160] 。同樣地,他極其機敏地猜到約翰尼·利弗在碼頭一帶徘徊的時候,想必在「老愛爾蘭」酒店的融洽氣氛下唱起《回到愛琳來》等曲調,散了些財。至於另外一些人,不久之前他還曾聽見其中的一個說起那句隱語來著,他告訴斯蒂芬,自己是怎樣簡捷而有效地讓那個出口不遜的人閉上嘴巴。

  「那傢夥不知怎麼一來被惹惱了,」這位感情上雖受了嚴重傷害,但大體上性情還是那麼平和的先生說,「是我說走了嘴,他喊我作猶太佬,口氣激烈,態度傲慢無禮。於是,我就絲毫也沒有背離事實,率直地告訴他說,他的天主,我指的是基督,也是個猶太人。他一家子都是,就跟我一樣,其實我並不是。這話可把他難住了。溫和的回答平息怒氣[ 161] 。人人都看到,這麼一來堵得他啞口無言。我說得對吧?」

  關於自己口氣溫和地提出責難一事,他暗自怯生生地感到驕傲,把視線轉到斯蒂芬身上,凝視了他好半晌。似乎表示:你的看法才錯了呢。他的目光又包含著懇求,因為他覺得那也並不儘然。

  「他們是族長們的子孫,」斯蒂芬用模棱兩可的的腔調說,他們的兩隻或四隻眼睛相互望著,「按照身世說,基督也罷,叫布盧姆也罷,或是不論叫什麼名字,跟他們同族。[162]」

  「當然嘍,」布盧姆先生開始把話挑明瞭,「你得看問題的兩面。關於善與惡,很難規定出嚴格而絕對的標準,各個方面的確有改良的餘地。不過,人們說,每一個國家都有它該有的政府[163]包括咱們這個飽經憂患的國家[164]。但是在各方面多拿出點善意來該有多好。相互炫耀各自的優越性固然很好,可是談不談相互平等呢?對於任何形式或方式的暴力或不寬容,我都一概憎恨。那樣做什麼目的也達不到,什麼反抗也阻止不了。革命必須按照預定計劃分幾個階段進行。說起來,只因為有些人住在旁處並且操另一種語言就憎恨他們,那真是荒謬透頂。」

  「值得紀念的血泊橋[165] 之戰和七分鐘戰役[166] ,斯蒂芬支持他的看法,「斯金納巷子為一方,奧蒙德市場[167] 為另一方。」

  「是呀,」布盧姆先生表示完全贊成。他毫無保留地同意此話,認為講得千真萬確,而世界上到處都充滿了這樣的事。

  「你把已經到我嘴邊的話全給說出去啦,」他說,「彼此舉出互不相容的證據,一片胡言亂語。老實說,鬧得你幾乎不可能……」

  據他的愚見,所有那些會激起敵意的無聊的爭吵都意味著代表鬥志的乳突[168]或某種內分泌腺在作怪。人們錯誤地以為這就是為名譽啦國旗之類的細枝末節——其實,鬧的主要是隱在一切事物背後的金錢問題:也就是貪婪與妒忌,人們永遠也不懂得及時善罷甘休。

  「他們把一切都歸罪於……」他不禁說出聲來。

  他掉過身去,因為他們很可能……於是挨近了些,好不讓其他人……萬一他們……

  「猶太人,」他像是道著旁白般地小聲對斯蒂芬說,「被指控造成了毀滅。我有充分把握說,這完全不符合事實。歷史——你聽了這話,會不會吃驚呢?——徹底證明了當宗教法庭把猶太人從西班牙驅逐出境之後[169] ,那個國家就衰落了。而克倫威爾這個極其精明強幹的惡棍,儘管在其他方面有不少過失,但當他讓猶太人入境之後,英國就繁榮起來了[170] 。這是怎麼回事呢?因為他們講求實際,而且這一點已經得到了檢驗。我不願意放開來談……因為你讀過關於這個問題的權威之作,況且你是個正統派……撇開宗教不談,僅就經濟領域而言,神父總是招致貧困。再說到西班牙。你已經從那場戰爭[170] 中看到了,並且跟充滿活力的美國作了比較。至於土耳其人,那就是教義的問題啦。因為倘若不是相信死後能夠直接升天堂的話,他們就更會惜命了——至少我是這麼看。這是教區神父耍的花招,以便假借名義來籌款。反正我,」他懷著充滿戲劇性的激情說,「就跟開頭我告訴過你的那個魯莽漢子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而且我巴望看到每一個人,」他下結論道,「不分宗教信仰和階級,都相應地[172] 擁有可觀的收入,能夠過得舒舒服服——而且不能小裡小氣地,每年的進項總在三百英鎊左右吧。這是個關鍵問題,而且不難辦到,那樣就可以促使人與人之間更友好地往來。不管對不對,反正這就是我對愛國的看法。咱們在母校[173]上古典課的時候,不是一知半解地學過點兒嗎?祖國所在地,日子過得好。[174] 意思是說,只要你工作,就能在那兒過上好日子。」

  斯蒂芬一邊喝著那杯毫無味道的所謂咖啡,一邊聽著這番老生常談,目光不曾特別盯視什麼。自然他聽得出各種詞句在變換色調,就像早晨他在林森德瞧見的那些螃蟹一樣,它們飛快地鑽進同一片沙灘上那呈現出各種不同顏色的沙子裡[175] 。它們的窩就在沙子底下的什麼地方,或者好像是那樣。隨後他抬頭望見了說這話的那雙眼睛,也許並沒說,不過他聽見了「只要你工作」這句話。

  「把我免了吧,」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麼一句,指的是工作。

  話音剛落,對方那雙眼睛吃了一驚,因為正如他,即現在暫時

  擁有這雙眼睛的人所說,或者不如說是他的嗓音所說:人人都應該工作,必須工作,大家一道。

  「我指的當然是,」對方趕緊明確指出,「最廣義的工作,其中包括文筆工作,那也不光是為了博得名聲。如今為報刊寫稿是最便當的渠道了。那也是工作呀,而且是重要的工作。歸根結蒂,僅就我對你略有所瞭解的那一點點來說,既然你在教育上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你就有權利提出報酬的數目,以得到補償。你完全可以邊研究你那哲學,邊靠筆耕來糊口,就像農民一樣。對吧?你們都屬￿愛爾蘭,腦力也罷,體力也罷。兩者都同樣重要。,,

  「按照你的想法,」斯蒂芬半笑著說,「由於我屬￿聖帕特裡克郊區[176] ,簡稱愛爾蘭,所以我才重要吧?」

  「我認為還可以說得更深一些,」布盧姆先生含蓄地說。

  「但是我覺得,」斯蒂芬打斷他的話說,「愛爾蘭之所以重要,諒必是因為它屬￿我。」

  「什麼屬￿?」布盧姆先生以為自己或許誤會了,就探過身去問,「請原諒。很遺憾,後半句我沒聽清楚。什麼屬￿你?……」

  斯蒂芬明顯地面帶慍色,重複了一遍,把那一大杯說不上是咖啡還是什麼玩藝兒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推,又說了一句:

  「反正咱們不能變換自己的祖國,那麼就換個話題吧。」

  在這個妥貼的建議之下,布盧姆先生為了換換話題,就低下頭去,然而大惑不解。因為他簡直不曉得該怎樣恰如其分地解釋「屬￿」這個詞,聽上去毋寧說是有些模模糊糊。要是旁的什麼譴責都會更清楚一些。不消說,由於剛才那陣狂飲,帶有奇妙的辛辣味的酒氣明顯地上了臉,而清醒的時候他是從來也沒這樣過的。布盧姆先生把家庭生活看得無比重要,然而這個青年也許並沒能從中完全得到滿足,要麼就是未能跟正經人交往的關係。身旁的青年使他感到些許不安。於是,就懷著幾分驚愕悄悄地端詳著這個青年,想起他剛從巴黎回來不久,尤其是那雙眼睛,令人強烈地聯想到他的父親和妹妹。但這也沒能解決什麼問題。不管怎樣,他想起幾個頗有教養者的事例,縱然前程似錦,卻過早地凋謝,剛萌芽就夭折了。除了他們本人,誰也怪不得。就以奧卡拉漢[ 177]為例吧,他是個半瘋狂的怪人,他家道雖不算殷實,卻有不少體面的親戚。他胡作非為過了頭,在種種放蕩行為中,還包括喝醉酒後騷擾周圍的人,穿起一身用褐色紙張做成的衣服(確有其事)來招搖過市。當他瘋狂地遊蕩夠了之後,通常就以陷入困境收場[178] 。然後只好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躲藏起來。下都柏林堡警察廳的約翰·馬倫曾露骨地暗示要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避免根據刑法改正條例第二條[179] 對他進行懲罰。被傳訊者的名字照例是要提交給當局的,然而卻不予公佈,個中原因任何人只要稍微動動腦筋就明白了。簡而言之,要是把幾件事聯繫起來想的話,例如他斷然未予理睬的6啦,16啦,安東尼奧又怎麼啦,還有賽馬騎師和唯美主義者以及刺青[180] 。七十年代左右,甚至在上議院刺青都曾風行一時。因為當今在位的皇上早年還當太子的時候,十分之一的上層階級[181]以及其他達官顯貴都一味地仿效君主。他回顧著那些聲名狼藉者和頭戴王冠者所犯下的一樁樁背離道德的罪過。就拿多年前發生的康沃爾事件[182]來說吧。儘管巧妙地掩飾起來,那簡直是違反自然之舉。恪守法律的善良的格倫迪太太[183] 曾對此狠狠地加以怒斥,不過,個中緣由跟他們自己所想的不大相同。婦道人家除外,她們相互間關心的總是一些無聊瑣事,不外乎穿戴等等。喜歡穿有特色的緊身衣褲的太太們自不用說,每一個服飾講究的男人也都必須通過間接的暗示來突出兩性之間的差別。為了越發真正地刺激雙方間的不道德行為,她就為他解開鈕扣,他則替她解衣寬帶,連對一根飾針也都不忽略。而那些連背蔭處的氣溫都高達華氏九十度的荒島上未開化的種族,對這種事一丁點兒也不在乎。話又說回來了。另一方面,也有依靠自己的能力從社會底層硬是闖進上層的呢。那憑的是天生的稟賦。先生,靠的是頭腦。

  由於這一點和進一步的理由,他覺得等在此地來利用這意料之外的機會是有益的,也有義務這樣做,儘管他不能確切他說出究竟是為什麼。其實,他已經為此鬧了幾先令的虧空,還是聽任自己陷了進去。不過,交上這樣一位見多識廣、不同凡響的朋友,所得到的報償可謂綽綽有餘了。他覺得,頭腦不時地受到這樣的刺激是對精神的一種最高級的滋補。再加上他們萍水相逢,一道談論,跳舞,爭吵,同這些行蹤不定的老水手,夜間的流浪者們,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連串事件都湊在一起,構成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雛形浮雕。尤其是近來對「十分之一的底層階級」[ 184],也就是煤礦工人、潛水員、清道夫等等的生活,正做著精密的調查。他尋思,如果利用這段大好時光[185] 把這一切見聞都記錄下來,是否也能交上菲利普·博福伊先生那樣的好運呢?假定他能以每欄一基尼的稿酬寫點兒不落寞臼(正如他所企圖的那樣)的東西的話。題目就叫《我在馬車夫棚裡的……》——對,《體驗》吧。

  剛巧他時邊就擺著一份謊言連篇的《電訊晚報》粉色版體育特輯。他重新百思不得其解地琢磨著「屬￿他的國家」以及在這之前的字謎:那艘船是從布裡奇沃特駛來的,而明信片可又是寄給A. 布丁的,要問船長究竟有多大年紀。他邊動腦子邊漫無目標地掃視著屬￿他那專業範圍的一些欄目。「我等包羅萬相之父,我等望爾,今日與我,當日報紙[186] 。」起初他有點吃驚,原來不過是有關一個名叫H. 德·拉博伊斯的打字機代理商或什麼商人的報道。激戰,東京[187] 。愛爾蘭式的調情,付賠償金二百英鎊[ 188] 。戈登·貝納特獎盃[189] 。移民詐騙案[190] 。大主教閣下威廉十來函[ 191] 。「丟掉」在阿斯科特賽馬會上獲勝,令人聯想到在一八九二年的德比馬賽上,馬歇爾上尉[192] 那匹實力不明的「黑馬」「雨果爵士」怎樣以絕對優勢一舉奪標。紐約的一場災難。一千人喪命[193]。口蹄疫。已故帕特裡克·迪格納穆先生的喪禮。

  為了換個話題,他開始讀關於永眠了的迪格納穆的報道。他回想起那著實是一樁淒涼的送葬。

  「今晨(這當然是海因斯寫的嘍)已故帕特裡克·迪格納穆之遺體已由沙丘紐布裡奇大街九號住所移至葛拉斯涅文安葬。死者生前在本市素手眾望,為人溫厚,今患急病謝世,各界市民無不震驚,痛切哀悼。葬禮系由坐落於北斯特蘭德街一六四號之H. J.奧尼爾父子殯儀館所辦理(這肯定是海因斯在科尼·凱萊赫的授意下寫的),死者之親朋好友咸往參加,送葬者包括:帕特裡克·迪格納穆(嗣子)、伯納德·科裡根(內弟)、律師約翰·亨利·門頓、馬丁。坎甯翰、約翰·鮑爾eatondph 1/8 adordor douradora [194](准是為了凱斯那條廣告的事兒把蒙克斯叫了去才排錯的)、托馬斯。卡南、西蒙·迪達勒斯、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195]、愛德華·J.蘭伯特、科尼利厄斯·T.凱萊赫、約瑟夫·麥克·海因斯、利.布姆、查·P.麥科伊、穿膠布雨衣的人以及其他數人。

  利.布姆(姑且照誤排的拼法)以及整個一行排得一團糟的活字固然令人十分懊惱,同時查·P.麥科伊和文學士斯蒂芬·迪達勒斯正因為缺席,格外引人注目,這是用不著說的了(穿膠布雨衣的人的事暫且不提)。此事可把利·布姆逗樂了,並指給那位文學士看,也沒忘記告訴他,報紙上經常出現的那些荒唐可笑的錯誤。這時,那位夥伴正半神經質地試圖憋回另一個哈欠。

  「第一封《希伯來書》登出來了嗎?」下顎剛一能夠活動,他就問道,「經句:張開汝口,將汝腳伸進去[196]。」

  「可不是登出來了嗎,」布盧姆先生說。(不過,起初他以為青年指的是大主教,可接著又提到腳和口,這就與大主教不可能有任何關聯了。)他總算使青年的心情安定下來,因而欣喜萬分;邁耶斯·克勞福德終於處理這檔子事的方式,又使他感到有點愕然。瞧!

  當對方讀著第二版時,布姆(姑且就用他這個排錯了的新姓氏吧)為了解悶,時而隔三跳四地讀上一段第三版所載阿斯科特賽馬會上第三場比賽的消息。除了副獎一千金鎊,對未閹割的小公馬和小母馬,還外加正幣三千金鎊整。第一名為F. 亞歷山大先生所擁有的純種馬「丟掉」;它出自「即刻」的血統,五歲,九斯通[197] 四磅,斯萊爾產(騎手w. 萊恩)。第二名為霍華德·德·沃爾登所擁有的「馨芳葡萄酒」(騎手M. 坎農),第三名為w. 巴斯先生所擁有的「 權杖」。在「馨芳葡萄酒」身上所下賭注為以五博四,「丟掉」為以二十博一(最高數)。「丟掉」和「馨芳葡萄酒」並肩而馳,難以預料哪匹馬會贏。隨後這匹沒有獲勝希望的「黑馬」竟沖向前去,遙遙領先;在二英里半的賽程中,擊敗了霍華德·德·沃爾登勳爵的栗色公馬和w. 巴斯先生的赤褐毛小母馬。優勝馬的調馬師是布雷恩。這麼看來,利內翰對此次馬賽的估計就純屬無稽之談了,有把握地擔保說是以一馬身的距離贏的,多麼聰明啊。除了一千英鎊,還外加正幣三千英鎊[198] 整。參賽的還有J.德·布雷蒙德的馬克西穆姆二世(班塔姆·萊昂斯熱衷於打聽這匹法國馬的情況,至今它還沒贏過,可是隨時都可能獲勝)。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取得成功。調情的賠償金。然而萊昂斯這個楞頭楞腦的傢伙,過於急躁,忽然改變了主意,最後賠個精光[199] 。當然,賭博顯然容易發生這樣的事態。結果出來後,可憐的傻子沒有多少理由來慶倖自己的選擇。那原是孤注一擲。最終不過是瞎猜一氣而已。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到頭來他們是會這樣的,」布盧姆先生說。

  「誰呀?」另一位說。順便提一句,他的手受傷了。

  一天早晨打開報紙一看,馬車夫蠻有把握他說,上面會登著《巴涅爾回國》這麼一篇報道。他們願意拿什麼跟他賭都成。一天晚上,有個都柏林步兵連隊的士兵到這個棚子裡來了,說他曾經在南非看到過巴涅爾。他的命就葬送在自尊心上了。出了第十五號委員室那檔子事[200] 之後,他本該要麼自殺,要麼就去隱蔽一個時期,直到恢復正常,再也沒有人能夠指責他為止。等他一旦恢復了理智,他們個個就都會前來在他跟前下跪,央求他複職。他並沒有死。只不過是潛伏在什麼地方呢。他們運來的靈柩[201] 裝滿了石頭。他改名換姓,成了布爾將軍德威特。他跟教會的僧侶們鬥[202] ,那是失策了,等等。

  不管怎樣,布盧姆(還是用他的正式姓氏吧)對他們這些回憶感到相當吃驚,因為十之八九都是些用成桶的焦油洩憤的問題[203] ,況且不只一樁,而是好幾千起,又過了二十多年[ 204],早已經遺忘殆盡。至於「石頭」的說法,那當然更是捕風捉影了。即便有這麼回事,考慮到各方面的情況,他也絕不會認為回國是妥善之舉。巴涅爾之死顯然使他們悲憤不已。要麼是因為正當他的各種政治計劃臻於完成的節骨眼兒上,卻因患急性肺炎而一命嗚呼;要麼就是因為像大家所風聞的,他渾身淋得精濕之後疏忽了,沒有換靴子和衣服,因而患了感冒。他又沒請專科醫生診治,卻把自己關在屋裡,終於不出兩周就在世人的惋惜中死去了。要麼也十分有可能是由於他們發現這麼一來自己手中的工作就被剝奪了,因而灰心喪氣。當然,就連他在這之前的活動也無人知曉,關於他的行蹤,絲毫沒有線索。即使在他開始使用福克斯啦、斯圖爾特[205]等等化名之前,就已完全是「艾麗斯,你在那裡?」[206]式的了。因此,他的馬車夫朋友所散佈的那些話,也未嘗不可能哩。毫無疑問,他天生是位領袖人材,回國的念頭自自然然地會折磨著他。他儀錶堂堂,身高六英尺……脫了鞋起碼也還有五英尺十或十一英寸。而某人以及某某人等[208] 不但跟這樣一位前任比起來有雲泥之差,而在旁的方面又無可彌補,卻飛揚跋扈。他們這位偶像的腳是泥土做的[209] ,實在是個痛切的教訓。從此,原來在他周圍的那七十二名忠實的支持者就互相誣衊誹謗起來,所使用的手法與兇手沒有兩樣。請你務必回來——縈繞心頭的思鄉之情在吸引著你——並讓那些臨時替角看看正角的演技吧。就在他們砸毀《不可壓制報)——也許是《愛爾蘭聯合報》[210] 吧——的活字盤那個場合,布盧姆曾交了個好運:見到過巴涅爾一次。他衷心感謝自己有此榮幸。事實是,當巴涅爾的大禮帽被擊落後,布盧姆把它撿起,遞了過去。儘管上述小小災難使巴涅爾功虧一簣[211] ,他依舊神色坦然;不過,內心無疑是激動的,還是說了聲。「謝謝你」——這是出於滲透到他骨子裡的習性。至於回國嘛,要是你剛一回來他們沒有馬上嗾使骾狗跟蹤你,你就算幸運了。接著,照例會發生一連串糾纏不清的事兒:諸如湯姆贊成你而迪克和哈裡反對你之類。於是,首先就得對付目前的財產佔有者,必須拿出自己的各種身分證件,就像蒂奇伯恩案中的被告那樣。名字叫羅傑. 查爾斯·蒂奇伯恩。據他所知,嗣子所乘的那艘沉船名叫「貝拉」號,後來也得到了證實;身上還有黥墨呢,貝柳勳爵,對嗎[212]?這位原告很容易就能從同船的哪個夥伴口中東拼西湊地打聽出些細節。一旦做到能自圓其說,不至於露出破綻,就自我介紹說「對不起,我名叫某某」,或是這類套話。「更謹慎的做法是,」布盧姆先生對身旁那個人說,他喜怒哀樂不形於色,事實上挺像他們所正議論著的那位顯赫人物,「首先得摸清事物的來龍去脈。」

  「都是那條母狗,那個英國婊子[213]要了他的命,」偷賣漏稅酒的店老闆說,「是她把第一顆釘子釘進他的棺材的。」

  「不管怎樣,反正是個漂亮的大塊頭,」這位自封的市公所秘書長亨利·坎貝爾[214]說,「而且豐滿得很。俺在一家理髮館瞧見過她的照片。她丈夫是個上尉,總歸是個軍官。」

  「可不是嘛,」「剝山羊皮」湊趣地補充了一句,「他是,而且還是個裝腔作勢的。」

  這樣一個滑稽人物無端地冒到話題中來,四下裡[215]引起一片哄笑聲。至於布盧姆,他連一絲笑意也沒有。他只是定晴望著門口,回憶著當時曾喚起不同尋常的好奇心的那樁歷史事件。連雙方交換的那些通篇是甜蜜空話的一封封情書也被公諸於世,以致使事態更加惡化[216]。 起初他們的確是純精神的戀愛,後來出於生理本能,二人就發生了關係,逐漸達到高潮,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最後就是那個致命打擊的到來。對於為數不少的居心險惡、執意要使他垮臺的人們來說,那可是個求之不得的消息。此事一直是個公開的秘密,然而並沒有達到後來渲染成的那樣聳人聽聞的程度。既然他們二人的名字已經連結在一起,既然她已經公開承認他是她的心上人,還有什麼必要從房頂上來向民眾宣佈呢?這裡指的是他和她同床共寢過的事。當這件事在證人席上經過宣誓被公佈出來時,座無虛席的法庭上是一片緊張氣氛,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之震動了。證人們宣誓後說,他們曾目睹他在某月某日身穿睡衣靠一把梯子從樓上一間屋子裡爬了出來,他是用同一方式爬進去的。此事張揚出去之後,使幾家週刊著實發了一筆橫財。其實這案情很簡單,不過是做丈夫的未能盡到責任。他們夫妻之間除卻名義之外,別無任何共同點。這時,走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強壯得幾乎成了其弱點。此人為妖婦的魅力所迷惑,就忘記了家庭的羈絆[217]。通常的結局是:沐浴在所愛之人的微笑中。不消說,永遠存在于夫婦生活中的那個問題就出現了。倘若插進了一個第三者,夫妻之間還能有真正的愛情嗎?[難題。][218]然而要是這個男子在一股癡情的推動下對她懷起滿腔愛情,又與公眾何干?與另外那個預備役陸軍軍官(即輕騎兵,說得確切些,第十八騎兵隊的一員;是「再見吧,我豪俠的上尉」[219]那樣一種極其平庸的類型)相形之下,他確實是位男子大丈夫中的傑出楷模,加以稟賦極高,更是相得益彰。毫無疑問,他(這裡指的是已垮臺的領袖,而不是另外那個人)有著獨特的火暴性子,而她作為一個女人,當然一眼就看得出,並認為惟其如此,他才名揚天下。正當大功即將告成之際,全體司鐸、牧師[220] ,往昔那些堅定可靠的擁護者,以及他所愛護過的被剝奪了土地的佃戶們——他曾在本國鄉村以超過其任何樂觀期望的勁頭替這些佃戶辯護,勇往直前為之效勞,而這些人卻為了婚姻問題一舉把他搞垮,猶如把炭火堆在他的頭上,簡直就像寓言中那頭被踢上一腳的驢[221]而今回顧一下往事,追想事情的整個經過,一切都恍如一場夢。至於回來,那更是你畢生最大的失策,因為那樣你自然會感到事過境遷,形勢起了變化。布盧姆先生回憶,自從他搬到北邊去住,看來愛爾蘭區岸灘這一帶好像有些不同了。北也罷,南也罷,純粹是那曾經引起激情的案子使形勢大大逆轉。那個女的也是西班牙人,或有一半西班牙血統;也是那種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一味聽任南國的熱情肆意奔放,一切臉面禮儀統統棄之不顧。這剛好證實了他正說著的話。

  「剛好證實了我正說著的話,」他心裡熱乎乎地對斯蒂芬說,「要是我沒弄錯的話,她也是個西班牙人哩。」

  「西班牙國王的女兒[ 222] ,」斯蒂芬回答說,又亂七八糟地補充了幾句:什麼「西班牙蔥頭們,你們好,再見」,「第一片國土叫作『空酒瓶』」,「從拉姆岬角到錫利有多少」什麼的[223]。

  「她是嗎?」布盧姆叫了一聲,並未感到震驚,只不過出其不意而已。「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傳聞。不過有可能,尤其是她在那兒住過[224] 嘛。這就是西班牙。」

  他小心翼翼地藏著那本《……的快樂》[225],從而聯想起卡佩爾圖書館那本已過了期限的書。他掏出皮夾子,匆匆翻著裡面裝的各種東西;終於……

  「順便問一聲,你認為,」他細心地選出一幅褪色的照片,撂在桌子上,「這是西班亞型的嗎?」

  經對方這麼明確地一說,斯蒂芬就低頭端詳起照片來。那是個高大豐腴的女人,風華正茂,充分散發出肉體的魅力。她身著夜禮服,炫耀般地將脖領兒開得低低的,儘量突出那對輪廓鮮明的乳房。飽滿的嘴唇是張著的,露出幾顆皎齒,顯得蠻莊重地佇立在鋼琴旁邊。樂譜架上擺著挺好聽的民歌《在古老的馬德裡》[226]的樂譜,當時正流行的。她(那位夫人)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望著斯蒂芬,而他呢,面對著這麼個值得讚美的尤物,快要笑逐顏開了。這幅供審美家欣賞的傑作是出自都柏林首屈一指的攝影藝術家、西莫蘭街的拉斐特[227]之手。

  「這是我的妻子,布盧姆太太。首席女歌手[228]瑪莉恩·特威迪夫人,」布盧姆解釋道,「還是幾年前照的呢。大約是一八九六年。這幅照照得很像當年的她本人。」

  他挨著這位青年,一道審視這位如今已成為他的正式妻子的女人的照片,並且坦率地告訴他說:她是布賴恩·特威迪鼓手長的女兒,很有教養,從小就對聲樂有非凡的素質,剛剛芳齡二八[229] 就登臺同聽眾見面。至於容貌,照片上倒是把表情照得栩栩如生,只是身姿方面卻委屈了她。平素她是極為引人注目的,但是這樣一裝扮,她的身段就沒有充分顯示出來。他說,那一次她要是拍幅全身照,就更上相了,豐滿的曲線[230]自不在話下。他除了本行之外,對藝術也沾點邊,有時從發展方面看婦女的體態,因為頭天下午,他在國立博物館剛巧看到了作為完美藝術作品的希臘雕像。可以用大理石把原物如實地再現出來;肩膀,背,整個形體的勻稱美。其餘的一切呢,是啊,就像清教徒那麼拘謹。大理石就是這樣的。憑著至尊的聖若瑟發誓……然而那是任何照片也無法做到的,因為一句話,那根本不是藝術。

  他在興頭兒上,頗想學學水手的好榜樣,藉口要……把照片稍微撂上幾分鐘,聽任它發揮魅力,那麼對方就可以獨自陶醉于對美人兒的欣賞中了。儘管照相機絲毫未能充分再現她的舞臺形象,然而說實在的,就它本身而言,也頗足以飽觀賞者的眼福了。但是作為一個文化人,這會兒離座簡直不符合禮節,今天晚上舒適暖和,然而就季節而論,又十分涼爽,因為一場暴雨之後,陽光……這當兒他感到一種需求,好像有個內在的聲音,要他學著樣兒出去走動走動,滿足一下可能的欲望。儘管如此,他依然端坐在那裡,瞅著那張豐滿的曲線起了皺折、稍帶點汙跡的照片,然而它並未由於陳舊而變得遜色。為了不至於進一步增添對方在掂掇她那隆起的豐腴[231] 胸脯的勻稱美時可能感到的窘迫,他體貼入微地把視線移開了。事實上,那一點點汙跡反而添加了魅力,就像稍微髒了一點的亞麻布就跟嶄新的一樣好,不,由於上面那層漿沒有了,毋寧說是比新的還強得多。倘若他……的時候她出去了呢?「我在找那盞燈,她告訴我說」,這句歌詞[232] 浮現到他的腦際。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因為此刻他又回想起早晨那張淩亂的床鋪等等,以及寫著「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233](原話)的那本關於魯碧的書[234]。 它恰好掉在臥室用尿盆旁邊了,對原書作者林德利·穆雷,可說是不恭之至[235]。

  他呆在這青年身邊,的確感到高興。受過教育,風度高雅,[236]而且還容易感情用事,是他們那群人當中的尖子。不過,你不會想到他有這方面的……不,你是會想到的。何況他還說照片蠻好看。不論誰怎麼說,就是好看,儘管現在她明顯地發福了。可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關於那類事件,流傳著大量莫須有的胡說八道,給當事人的一生帶來汙名。報紙上硬說某某高爾夫球職業選手或新近在舞臺上紅起來的明星有什麼曖昧行為。對夫妻間司空見慣的糾紛,不是公正誠實地報道其真相,卻照例添枝加葉、聳人聽聞地渲染一番:他們怎樣命中註定相遇的,又怎樣相愛上的,從而使兩人的名字在公眾心目中被聯繫起來。連他們的信件都拿到法庭上去宣讀,滿紙都是通常那些感傷的、有失體面的語句,使他們沒有開脫的餘地。說明了他們在一家著名的海濱旅館每週公開同居兩三次,按正常趨勢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親密了。隨後就是非絕對的[237]離婚判決,代訴人試圖提出反對的理由,但未能推翻原判,非絕對的遂成為絕對的。至於那兩個行為不端者就彼此沉溺在愛戀中,漠然無視這一判決。最後此案被交到事務律師手裡,他代理受到不利的判決的當事者按照程序遞上一份訴狀。當他(布)[238] 沐浴在挨近愛琳的無冕之王這一光榮中時,這一事件和那樁歷史性騷動同時發生了。那位垮了台的領袖——眾所周知,即便在被加上通姦的汙名之後,他也依然堅守陣地,絕未退讓;直到(領袖的)十名或十二名,也許更多的忠實支持者闖進《不可壓制報》,不,是《愛爾蘭聯合報》(順便說一句,這決不能說是個恰切的名稱[239])的印刷車間,用鐵錘還是什麼傢伙把活字盤砸毀了。這完全是由於一向以誣衊誹謗為能事的奧布賴恩[240]派的蹩腳記者搖著輕浮的筆桿編了那些下流讒言,對他們原先的民眾領袖的私人品德任意進行詆毀中傷所造成的。儘管一眼就看得出他簡直完全換了個人,可依然保持著凜然的氣概。衣著雖然還像往日那樣隨隨便便,他的眼神卻顯示出堅定的意志,使那些優柔寡斷者感受很深。他們把他捧上寶座後,才發現他們的偶像那雙腳是泥土做的,從而大為狼狽。反正她是頭一個發覺這一點的。那是到處發生騷動,情緒格外激烈的時期,布盧姆被捲進聚集在那裡的人群。有個傢伙用肘部狠狠地戳了他的心窩一下,幸而不嚴重。他(巴涅爾)的帽子冷不防被碰掉了,看到這副情景並在混亂中拾起帽子以便還給他的正是布盧姆(而且飛快地遞還給他了)。這是確鑿的歷史事實。巴涅爾氣喘吁吁,光著頭,當時他的心已飛到距帽子不知多少英里以外。敢情,這位先生生來就是註定要為祖國豁出命去幹的。說實在的,首先就是為了榮譽而獻身幹事業的。他幼小時在媽媽腿上被灌輸的周全禮節已滲透到他骨子裡,這當兒突然顯示出來。他轉過身去,朝遞給他帽子的那位十分鎮定[241] 地說了聲:「謝謝你,先生。」當天早晨布盧姆也曾經提醒過律師界一位名流[242] ,他頭上的帽子癟了。巴涅爾的聲調可跟那人大不一樣。歷史本身重複著,但反應並不盡同。那是在他們參加一位共同朋友的葬禮,完成了把他的遺體埋入墓穴這樁可怕的任務,並讓他孤零零地留在榮光中[243] 之後。

  另一方面,他在內心深處更感到憤慨的是出租馬車夫之流恬不知恥地開的玩笑。他們把整個事件當成笑料,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裝作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其實他們心裡糊裡糊塗。這本來純粹是兩個當事人的問題,除非那位合法的丈夫收到密探的一封匿名信,說是就在那兩人相互親昵地緊緊摟抱著的關鍵時刻,給他撞上了,從而就促使那位丈夫去留意他們那暖昧關係,導致家庭騷亂。犯了過錯的婦人跪下來向當家的告饒,只要這位受了損害的丈夫肯對此事抱寬恕態度,既往不咎,她就答應今後與那人斷絕關係,再也不接受他的訪問。她熱淚盈眶,然而興許長著一張標緻臉蛋兒的她,同時還偷偷吐舌頭呢,因為很可能還有旁的好幾位哩。他這個人是有懷疑癖的,他相信,並且毫不猶豫地斷言:天下即便有賢妻,而夫妻間又處得十分融洽,也仍會有一個或幾個男人,總是依次守候在她周圍,纏住不放。而一旦她怠慢了自己的本分,對婚姻生活感到厭倦,就會心生邪念,騷動不寧起來,於是她賣弄風情,招惹男人們,到頭來就會移情於旁人。於是,年近四十而風韻猶存的有夫之婦與年紀比自己輕的男子之間就豔聞[244] 頻傳了,毫無疑問,好幾起有名的女子癡情事例都證實了這一點。

  萬分遺憾的是,那些頭腦有幸生得靈敏的年輕人(坐在他身邊的顯然就是其中的一位),竟然把寶貴的光陰浪費在淫蕩女人身上,說不定她還會贈給他一份足夠他享用一輩子的梅毒哩。這位幸運的單身漢有朝一日遇上相般配的小姐,就會娶她作妻子。到那時為止,與女人交往倒也是個不可或缺的條件[245] 。他絲毫不想為弗格森[246]小姐(促使他淩晨來到愛爾蘭區的,極可能就是這位特定的「北極星」哩)的事盤問斯蒂芬什麼。儘管他十分懷疑斯蒂芬能夠從諸如此類的事中得到由衷的滿足:沉湎於少男少女式的談情說愛啦,同只會嘻嘻嘻地傻笑、身上一文不名的小姐每週幽會上兩三次啦,照老一套的程序相互恭維,外出散步,又是鮮花又是巧克力地走上親密的情侶之路。考慮到他既沒有棲身之所,又沒有親人,錢財都被一個比任何後媽都更歹毒的房東大娘榨騙了去;以他這個年齡而言,確實糟糕透了。他抽冷子脫口而出的那些奇談怪論牽動著比他年長若干歲或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布盧姆的心。然而他的確應該吃點兒富於營養的東西:在牛奶這一母親般的純粹滋補品中攙上雞蛋,做成蛋酒,要不就吃家常的白水煮雞蛋也好嘛。

  「你是幾點鐘吃的飯?」他向那個身材細挑的青年問道。青年臉上雖沒有皺紋,卻滿是倦容。

  「昨天的什麼時候,」斯蒂芬說。

  「昨天,」布盧姆大聲說,後來想起這已經是明天——星期五了,「啊,你的意思是說,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那就是前天吧,」斯蒂芬糾正了自己的話。這個消息簡直使布盧姆感到驚愕,他陷入沉思。雖然他們並不是對樣樣事情意見都一致,兩人不知怎地卻有個共同點,好像兩顆心行駛在同一條思考的軌道上。大約二十年前,就在小夥子這個年齡上,他也曾一頭紮進過政治。當鹿彈福斯特[247] 在臺上的年月裡,他對議員這一顯赫職務抱著近似嚮往的態度。他還記起,自己也曾對那些同樣的過激思想暗自懷有敬意(這本身就是巨大的滿足的源泉)。比方說,佃戶被迫退租的問題當時剛剛冒頭,引起民眾極大的關注。不用說,他本人連分文也不曾捐贈給這一運動,而且其綱領也並非完全沒有漏洞。他不能把信念絕對地寄託在上面。他認為佃戶擁有耕作權符合當代輿論的趨勢,起初作為一種主義他全面地贊成;及至發現弄錯了,就部分地糾正了自己的偏見。由於他竟然比到處遊說耕者應有其田的邁克爾·達維特[248]的過激意見甚至還進了一步,從而遭到嘲笑。正因為如此,當這幫人聚在巴尼·基爾南酒館露骨地諷刺他時,他才那麼強烈地感到憤慨。儘管他經常遭到嚴重的誤解,再重複一遍,他仍不失為最不喜歡吵架的人。然而他卻一反平素的習慣,(打個比喻來說)朝著對方的肚子給了一拳。就政治而言,他對雙方相互充滿敵意的宣傳與招搖所必然導致的傷害事件及其不可避免的結果——主要是給優秀青年帶來不幸與苦惱——一句話,對適者滅亡[249]的原則理解得再透徹不過

  不管怎樣,既然已快到淩晨一點了,權衡利弊,早該回家睡覺了。難題在於把他帶回家去多少要冒點風險(某人[250] 有時會發脾氣),可能鬧得一團糟,就像他一時冒失,把一條狗(品種不詳)帶回翁塔利奧高臺街去的那個晚上一樣。記得非常清楚,因為剛好在場。狗的一隻前爪破了(倒不是說二者情況相同或不同,儘管這位青年也有一隻手受了傷)。另一方面,如果建議他到沙丘或沙灣去呢,那又太遠,時間也太遲了。二者之間究竟該選哪個,他倒有點兒無所適從了。經過全盤考慮之後,得出的結論是:對他來說,就應該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斯蒂芬給他的最初印象是對他有點兒冷淡,不大吐露心跡,但是不知怎地,他越來越被對方所吸引了。舉例來說,當你向這個青年提個什麼打算時,他決不會欣然接受,而使布盧姆焦慮的是,即使自己有個建議,也不曉得該怎樣把話題轉到那上面,或怎樣確切地措詞,諸如:倘若容許自己在據認為適當的時候為對方貼補點兒零用錢或在穿著方面幫對方一把的話,他會感到莫大的快樂。不管怎樣,他打定主意這樣了結此事:為了避免重蹈那只瘦狗的覆轍,當夜姑且讓他喝上一杯埃普可可[251],臨時打個地鋪,再給他一兩條圍毯蓋蓋,把大氅折疊起來當枕頭。起碼讓這個青年處在能夠保障他的安全的人手裡,就跟台架[252]上的烤麵包片那樣暖烘烘的。他看不出這麼做能有多大害處,只要確保決不會發生任何騷亂就行。該離開了,因為這位讓老婆守活寡的快活的人兒[253]好像被膠膘在這裡了,他一點兒也不急於回到他那頗可懷念、眷戀的王后鎮家中去。今後幾天內,要是想知道這個形跡可疑的傢伙的下落,老鴇搜羅幾名年老色衰的佳人兒在下謝裡夫街那邊開起來的窯子倒是可以提供最可靠的線索。他忽而講了一通發生在熱帶附近的六響左輪槍奇聞,打算把她們(人魚們)嚇得毛骨悚然,忽而又對她們那大塊頭的魅力加以苛刻的挑賜,其間還大杯大杯地暢飲私造的威士忌酒,興致勃勃地胡亂開一陣心。到頭來照例是自我吹噓,說什麼實際上我究竟是何許人也?正如代數先生到處[254]所寫的那樣,讓XX等於我的真名實姓與地址吧。就在這當兒,布盧姆想起自己曾怎樣隨機應變、巧妙地回擊那個天主的血和傷痕[255]的傢伙,指出他的天主是個猶太人,於是大家就暗笑起來。人們要是被狼咬了,還能忍受,然而一旦被羊咬了一口,那就真正會被激怒。和善的阿戲留的最大弱點也是怕被人指出:你的天主是個猶太人。因為世人好像通常相信,天主來自香農河畔卡利克或斯萊戈郡[256] 的什麼地方。

  「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我們的主人公終於提議道,同時小心翼翼地把老婆的照片往兜裡揣,「這裡太悶熱了,你乾脆到我家去,一道聊聊吧。我就住在附近。這玩藝兒你可喝不得。[你喜歡喝可可吧?][257]等一等,我來付帳。」

  離開這裡顯然是上策,隨後就順利了。他一邊謹慎地往兜裡收起照片,一邊向棚屋老闆招手,老闆卻好像沒有……

  「對,這樣做最好不過啦,」他對斯蒂芬擔保說;然而對斯蒂芬來說,黃銅頭飯店[258]也罷,他的家也罷,或任何旁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

  各種烏托邦計劃都從他的(布盧姆的)不停地轉著念頭的頭腦中閃過。教育(真正的項目),文學,新聞,《珍聞》的懸賞小說[259],最新式的海報,到擠滿劇場的英國海濱療養地去做豪華的旅遊,水療、演出兩不誤,用意大利語表演二重唱等等,發音十分純正地道。當然,無須乎向世人和老婆廣泛宣傳此事,說自己怎樣交了點好運。需要的是早日動起手來。他已覺察出這個青年繼承了乃父的嗓子,於是就把希望寄託在這一點上,認為一定能成功。所以只消把話碴兒引到那特定的方向去就成,反正也礙不著什麼事,為的是……

  馬車夫看著手裡的報紙,大聲念了一段前任總督卡多根伯爵在倫敦某地主持馬車夫協會晚餐會的消息[260] 。聽了這條激動人心的報道之後是一片沉寂,隨著是一兩個哈欠。接著,坐在角落裡的那個仿佛還剩有幾分活力的怪老頭[261] 讀道:安東尼·麥克唐奈爵士從尤斯頓車站出發,前往次官官邸,或諸如此類的消息。人們對這條饒有興味的消息的反應是同一聲「為什麼」。

  「老爺爺,讓咱瞅一眼那份報,」老水手略微顯示出天生的急脾氣,插嘴道。

  「好的,」被招呼的老人回答說。

  水手從隨身攜帶的眼鏡盒裡取出一副發綠色的眼鏡,慢悠悠地架在鼻子和雙耳上。

  「你眼神兒不好嗎?」長得像市公所秘書長的那個人懷著滿腔同情地問道。

  「唔,」蓄著一副花白鬍子的航海人回答說。這傢伙略識幾個字,就好像是正隔著海綠色艙窗向外眺望似的。「俺讀啥的時候就戴眼鏡兒。是紅海裡的沙子教俺養成的習慣。說起來,俺從前連在暗處都能看書。俺最愛讀《一千零一夜》[262] 啦,《她紅得像玫瑰》[263]也不賴。」

  於是,他用粗笨的手攤開報紙,用心讀起天曉得什麼玩藝兒:發現了溺屍啦;柳木王的豐功偉績啦;艾爾芒格為諾丁獨得一百多分,在第二場比賽中無一出局啦[264] 。這當兒,老闆(絲毫不理會艾爾的事)正專心致志地試圖把那雙分不出新舊、顯然穿著太緊的靴子弄松一點,並咒駡那個賣靴子的人。從那幫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辨認得出,他們是醒著的,也就是說,要麼是愁眉苦臉的,要麼就講上句無聊的話。

  長話短說。布盧姆看明事態之後,生怕呆得太長,招人討厭,就頭一個站了起來。他信守了自己要為這次聚會掏腰包的諾言,趁沒人注意就機警地朝我們這位老闆作了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告別手勢,示意馬上就付鈔,總計四便士(並且不引人注目地付了四枚銅幣,那誠然是「最後的莫希幹人」[265] 了)。他事先瞧見了對面牆上的價目表上印得清清楚楚的數字,讓人一看就讀得出來[266]:咖啡二便士,點心同上。正如韋瑟厄普[267] 過去常說的,貨真價實,供應的東西有時竟值兩倍的價錢哩。

  「來吧,」他建議結束這場集會[268]。

  他們看到計策奏效,時機成熟,就一道離開了那座馬車夫歇腳的棚屋或下等酒館,告別了聚在那裡的、身著防水服的名流[269] 人士。除非鬧場地震,這幫人是決不會從這種什麼也不幹是美妙的[270] 境界中脫身的。斯蒂芬承認他還是不舒服,筋疲力竭,並在門口佇立了片刻。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心血來潮,說了句意想不到的話,「為什麼在咖啡店裡,晚上他們總是把桌子翻過來?我的意思是說,把椅子翻過來放在桌上。」

  永遠難不倒的布盧姆對這句抽冷子提出的問題毫不遲疑地回答說:

  「早晨好掃地呀。」

  這麼說著,他出於體貼就矯健地躥到夥伴的右側,並且真心實意地為自己這一習慣表示歉意,因為照古典的說法,右邊是他像阿戲留那樣易受損傷的部位。儘管斯蒂芬的腿有些發軟,眼下夜晚的空氣確實令人覺得爽快。

  「那(指空氣)對你會有好處的,」布盧姆說,一時指的也包含散步。「只要散散步,你就會覺得換了個人似的。不遠啦。靠在我身上吧。」

  於是,他用左臂挽著斯蒂芬的右臂,就這樣領著他前行。

  斯蒂芬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因為他感到一個陌生而軟塌塌、顫巍巍的肉身挨近了他。

  不管怎樣,他們從擺有石頭和火缽等的崗亭前面走過。那裡,當年的岡穆利——如今落魄成市政府的臨時工——正如諺語所說的,依然被摟抱在睡神懷裡,睡得正香,沉浸在綠色田野與新牧場[271] 的夢中。說到塞滿石頭的棺材,這個比擬是蠻不錯的。因為他確實是被人用石頭砸死的。鬧分裂的時候,八十幾名議員中竟有七十二個倒了戈[272] 。主要是他曾經大捧特捧的農民階級,大概就是被剝奪了佃耕權後,他替他們收回來的那些佃戶哩。

  這樣,二人就挽著臂,穿過貝雷斯福德廣場,一路上布盧姆閒聊起自己無比熱愛可又純粹是個外行的藝術形式——音樂。瓦格納儘管自有其眾所公認的雄偉氣魄,然而對布盧姆來說,卻有點太沉悶了,一開始就難以理解。但是他簡直迷上了梅爾卡丹特的《胡格諾派教徒》、梅那貝爾的《最後的七句話》[273]和莫紮特的《第十二彌撒曲》。他認為後者的《榮耀頌》[274]乃是第一流音樂中的登峰造極之作,真正能使其他一切音樂黯然失色。他非常喜愛天主教宗教音樂,那遠遠超過其競爭對手在這方面所能提供的穆迪與桑基聖詩[275] 或「囑我活下去,我就做個新教徒」[276] 。他對羅西尼的《站立的聖母》[277]的稱讚也絕不落在任何人後面。這確實是一首充滿了不朽的節奏的樂曲。有一次在上加德納街耶穌會教堂舉行的演奏會上,他的妻子瑪莉恩·特威迪夫人就演唱過它並博得好評,真正引起了轟動。他可以把握十足地說,在她已享有的聲譽上,更增添了光采,使所有其他演唱者均黯然失色。為了聆聽夾在演唱家或毋寧說名手[ 280]當中的她的演唱,聽眾甚至把教堂門口都擠滿了。大家一致認為沒人賽得過她。在平時唱誦聖樂的禮拜堂裡,人們普遍發出「再唱一遍」的呼聲,這就足以證明她受歡迎的程度了。總之,他愛聽莫紮特的《唐喬萬尼》[281] 那樣的輕歌劇,而《瑪爾塔》[282]是這方面的珠玉之作。儘管他對門德爾松這樣嚴格的古典派只具有點皮毛的知識,卻也懷著強烈的愛好[283] 。說到這裡,斯蒂芬想必是知道那些大家所愛唱的歌曲的,他特地舉了萊昂內爾在《瑪爾塔》中演唱的插曲《愛情如今》[284]為例。說也真巧,昨天他聽到這支歌曲,說得更確切些,是無意中傳到他耳中的,他覺得十分榮幸。尤其令他感到高興的是演唱者正是斯蒂芬的父親大人。音色圓潤,技巧完美,對作品的詮釋的確使其他一切人甘拜下風。對於這非常文雅的提問,斯蒂芬回答說「他並沒有」[285],卻開始讚美起莎士比亞的——至少也是那個時代及其先後時期的歌謠來了。又談起住在費特小巷、離植物學家傑勒德不遠的古琵琶演奏家道蘭德;我成年彈奏,道蘭德[286] 。他怎樣打算從阿諾德·多爾梅什那兒買一把古琵琶[287] ,價錢是六十五基尼。這個名字布盧姆聽上去確實挺耳熟,只是記不大清楚了。還有在對位法的先導主題與應答主題上下過功夫的法納比父子[288] 。此外就是伯德(威廉)。斯蒂芬說,此人不論是在女王小教堂或任何其他地方,只要看到了維金納琴就非彈上一通不可[289] 。還有個姓湯姆金斯[290] 的,作過詼諧的或莊重的歌曲。再就是約翰·布爾[291]了。

  他們邊聊邊穿過廣場,走近車行道。只見鏈欄後面有一匹馬拉著掃除器正沿著鋪石路走來,一路掃攏著長長的一條泥濘。一片噪音,布盧姆簡直鬧不清關於六十五基尼和約翰·布爾的引喻自己是否聽真切了。他覺得有這麼兩個完全一樣的姓名是個驚人的巧合,就問了聲那指的是否那位同名同姓的政界名人約翰牛[ 292] 。

  馬在鏈欄那兒慢慢掉過頭去拐彎。布盧姆照例是留神提防著的,看到馬這樣,就輕輕拽了拽斯蒂芬的袖子,用詼諧口吻說:

  「今天夜裡咱們有性命危險。可得小心蒸氣碾路機嘔。」

  於是他們停下了腳步。布盧姆凝視著那匹馬的臉,怎麼也看不出它能值六十五基尼。由於是在黑暗中突然出現在挨得很近的地方,它就好像是個由骨骼甚至肉組成的與馬迎然不同的新奇的東西了。這顯然是一匹後腿朝前邁,一路倒退著的四肢不協調的馬,半邊屁股略低,臀部是黑的[293] ,甩著尾巴,耷拉著頭。這當兒,牲口的主人正坐在馭者座上,忙於想心事。這是一頭多麼善良懦弱的牲口啊,可惜他身上沒帶著糖塊兒,然而他又明智地仔細想道,人生在世,總不能對所有可能突然發生的事都做好準備呀。它只不過是一匹大塊頭、笨拙而神經質的傻馬罷了,活在世上無憂無慮,他又尋思,甚至於狗,比方說,巴尼·基爾南酒館那頭雜種的吧,要是個頭也有這匹馬這麼大,碰上它可就夠嚇人的了。然而它長成那個樣子可不能怪它呀。就拿駱駝(那是沙漠上的船)來說吧,在它的駝峰裡可以把葡萄釀成酒。動物中十之八九可以關進欄裡,或加以馴服。除了蜜蜂而外[294],再也沒有人類這麼心靈手巧的了。對鯨要使用標槍上的夾叉,對短鼻鱷魚只要撓撓腰部,它就會懂得開玩笑的滋味了。在雄雞周圍用粉筆畫個圈兒[295] 。老虎呢,我那老鷹一般銳利的目光[ 296] 。儘管斯蒂芬的話使布盧姆多少分了神,正當這艘馬兒船在街上活躍的時候,他腦子裡卻滿是關於野地走獸[297]的正合時機的考慮。斯蒂芬依然繼續談著饒有趣味的往事。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哦,對啦!我老婆,」他直截了當地[298] 說,「她要是能夠結識你,會非常高興的。因為她對所有的音樂都是傾心的。」

  他從旁邊親切地望著斯蒂芬的側臉:他長得活脫兒像他母親,然而絲毫也沒有通常那種必然會使女人著迷的小白臉兒惡少氣,興許他生來就不是那號人。

  可是假若斯蒂芬繼承了他父親的天賦(布盧姆相信是這樣),這就在布盧姆心中展開了新的前景:例如參加芬格爾夫人為了開發愛爾蘭工業而于本周的星期一舉辦的那種音樂會[299] 啦,出入於一般上流社會什麼的。

  此刻那個青年正在講解著以《這裡青春已到盡頭》為主調的精采的變奏曲。這出自簡·皮特爾宗·斯韋林克[300] 之手。他是一個出生于蕩婦的產地阿姆斯特丹的荷蘭人。他更喜歡約翰內斯·吉普[301]那首德國的古老民謠,它描繪晴朗的海,賽侖——那些殺男人的美麗兇手——的歌喉。布盧姆聽了,有點兒吃驚:

  賽侖蠱惑人心,

  詩人如此吟誦。[302]

  他唱完開頭一節,就當場[303] 譯了出來。布盧姆點點頭說,他完全懂了,央求斯蒂芬儘管唱下去。他就照辦了。

  他那男高音的音色極其純美,表現出罕見的才華。布盧姆剛聽了第一個音調就加以讚賞。倘若他能得到像巴勒克拉夫[304]那樣一位公認的發聲法權威的適當指導,再學會讀樂譜,既然男中音已多得爛了市,他就不難隨意為自己標價。那樣一來,不久的將來,這位幸福的美聲歌唱家就有機會出入於[305] 經營大企業的財界巨頭和有頭銜者那坐落在最高級住宅區的時髦府邸。不論他擁有的文學士學位(那本身就是堂哉皇哉的廣告),還是他那紳士派頭,都足以為本來就美好的印象更加錦上添花,這樣就會萬無一失地取得不同凡響的成功。何況他既有頭腦,又能夠用來達到此目的並滿足其他需求。倘若他再注意一下服裝的考究,那就更能慢慢博得高雅人士的垂顧。對於社交界在服裝剪裁等方面的講究他是個乳臭未乾的新手,簡直不明白那樣一些區區小節怎麼會成為絆腳石。事實上,再過上幾個月他就可以預見到斯蒂芬在歡度聖誕節期間,怎樣有所選擇地參加他們所舉行的有關音樂藝術的懇談會[ 306]了,從而在淑女們的鴿棚裡掀起輕微的波瀾[307] ,在尋求刺激的太太小姐們當中引起一番轟動。據他所知,這種事兒以前也記載過好幾檔子。從前,只要他有意,蠻可以不露馬腳、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能……當然嘍,除了學費而外,同時還有決不可等閒視之的金錢報酬。他附帶說明一下:其實並不一定圖幾個臭錢就作為一種職業積年累月地站在樂壇上。毋寧說,那是朝著必然的方向邁進的一步,不論是從金錢上還是精神上,都絲毫無損於尊嚴。當你手頭急需錢的時候,有人遞過一張支票來,也不無小補。況且儘管近來人們對於音樂的鑒賞力每況愈下,可是不落俗套的那種富於獨創性的音樂還是很快地就會風靡一時。正值伊凡·聖奧斯特爾和希爾頓·聖賈斯特以及所有這號人[308] 把投合時好的男高音獨唱偷偷塞給輕信的觀眾並照例掀起陳腐的流行之後,斯蒂芬的演唱無疑地會給都柏林的音樂界帶來一股新風。是呀。毫無疑問,他是做得到的,他必然穩操勝券。這是博取名聲、贏得全市尊敬的大好機會。他會成為臺柱子,會有人同他簽訂演出合同,也會為國王街劇場[309]那些捧他的聽眾舉行一場大規模演奏會的。還得有個後臺,也就是說,倘若——這個「倘若」可非同小可——有人願意出力硬把他推上去,憑著這股勢頭來防止那種不可避免的因循萎靡。凡是那些被老好人當作貴公子般嬌縱壞了的紅角兒,都容易陷進這樣的狀態。幹這行當絲毫也不會損害另外的事。他可以我行我素,只要自己願意,有的是餘暇來自修文學。文學進修是個人的問題,完全不會妨礙或有損于歌手這一行當。說實在的,球就在他腳下,正因為如此,另外那個嗅覺異常敏銳、任何苗頭都絕逃不過的傢伙[310]才纏住他不放。

  就在這當兒,馬……過了一會兒,他(即布盧姆)在適當時機,本著「傻子邁進天使……之處」[311] 的原則,在完全不去追問斯蒂芬私事的情況下勸他跟某某即將開業的醫生斷絕往來。他留意到,此人傾向於瞧不起斯蒂芬。當斯蒂芬本人不在場時,甚至借著開玩笑來貶低他幾句,或者隨便怎麼說吧,反正據布盧姆的拙見,就是在一個人的品格的某個側面上投下討厭的陰影——這裡他要講的絕不是什麼雙關的俏皮話。

  那匹馬走到繃得緊緊的韁繩盡端(姑且這麼說),停了下來,高高地甩起高傲而毛茸茸的尾巴。為了在即將被刷淨打磨光的路面添加上自己的一份,就拉了三泡冒熱氣的糞便。它從肥大的屁股裡慢吞吞、一團團地、分三次拉下屎來。車把式坐在他那裝有長柄大鐮刀的車[312] 裡,善心而有耐性地等待著他(或她)拉完。

  幸而發生了這一事故[313] ,布盧姆和斯蒂芬才肩並肩地從那被直柱隔開來的欄鏈的空隙爬過去,邁過一溜兒泥濘,朝著下加德納街橫跨過去。斯蒂芬雖然沒有放開嗓門,卻用更加激越的聲調唱完了那首歌謠:

  所有的船隻搭成了一座橋。[314]

  不管是好話、壞話還是不好不壞的話,反正車把式一言也未發。他坐在低靠背的車[315]上,只是目送這兩個都穿著黑衣服的身影一—一胖一瘦——朝著鐵道橋走去,由馬爾神父給成婚。[ 316] 他們走一程又停下腳步,隨後又走起來,繼續交頭接耳地談著(車把式當然被排除在外)。內容包括男人的理智之敵賽侖,還夾雜著同一類型的一系列其他話題,篡奪者啦,類似的歷史事件什麼的。這當兒坐在清掃車——或者可以稱之為臥車[317]——裡的那個人無論如何也是聽不見的,因為他們離得太遠了。他只是在挨近下加德納街盡頭處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目送著他們那輛低靠背的車。[318]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