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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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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菠蘿味硬糖果,蜜餞檸檬,黃油糖塊。一個被糖弄得黏糊糊的姑娘正在為基督教兄弟會的在俗修士[1]一滿杓一滿杓地舀著奶油。學校裡要舉行什麼集會吧。 讓學童享一次口福吧,可是對他們的腸胃並不好。國王陛下御用[2]菱形糖果及糖衣果仁製造廠。 上帝拯救我們的……[3]坐在寶座上,把紅色的棗味膠糖嘬到發白為止。

  一個神色陰鬱的基督教青年會[4]的小夥子,站在格雷厄姆·萊蒙的店鋪溢出來的溫馨、芳香的水蒸氣裡,留心觀察著過往行人,把一張傳單塞到布盧姆先生手裡。

  推心置腹的談話。

  布盧……指的是我嗎?不是。

  羔羊的血。[5]

  他邊讀邊邁著緩慢的步子朝河邊走去。你得到拯救了嗎?在羔羊的血裡洗滌了一切罪愆。上主要求以血做犧牲。分娩,處女膜,殉教,戰爭,被活埋在房基下者,獻身,腎臟的燔祭,德魯伊特的祭台。[6]。以利亞來了。[7] 錫安教會的復興者約翰·亞歷山大·道維博士[8]來了。

  來了!來了!!來啦!!!

  大家衷心歡迎。

  這行當挺划算。去年,托裡和亞歷山大[9]來了。一夫多妻主義。 他的妻子會阻攔的。我是在哪兒見到伯明翰某商行那個夜光十字架的廣告來看?我們的救世主。半夜醒來,瞥見他懸掛在牆上。佩珀顯靈的手法。[10]把鐵釘紮了進去。[11]

  那准是用磷做的。比方說,倘若你留下一段鱈魚,就能看見上面泛起一片藍糊糊的銀光。那天夜裡我下樓到廚房的食櫥去。那裡彌漫著各種氣味, 一打開櫥門就沖過來,可不好聞。她想要吃什麼來看?烏拉加葡萄乾[12]。她在思念西班牙。那是魯迪出生以前的事。那種藍糊糊、發綠的玩藝兒就是磷光。對大腦非常有益。

  他從巴特勒這座紀念碑房[13]的拐角處眺望巴切勒步道。迪達勒斯的閨女還呆在狄龍的拍賣行外面呢。准是出售什麼舊家具來了。她那雙眼睛跟她父親的一模一樣, 所以一下子就認得出來。她閒蕩著,等候父親出來。母親一死,一個家必然就不成其為家了。 他有十五個孩子,幾乎每年生一個。這就是他們的教義[14],否則神父就不讓那可憐的女人懺悔,更不給她赦罪。生養並繁殖吧[15]。你可曾聽到過如此荒唐的想法?連家帶產都吃個精光。 神父本人反正用不著養家糊口。他們享受豐足的生活[16]。神父的酒窖和食品庫。我倒是想看看他們在贖罪日[17]是否嚴格遵守絕食的規定。十字麵包[18]。先吃上一頓飯,再著補一道茶點,免得暈倒在祭壇前。你可以去問問一位神父所雇用的管家婆。絕對打聽不出來的。 正如從她的主人那裡討不到英鎊、先令或便士。他獨自過得蠻富裕,從來不請客。對旁人一毛不拔。連家裡的水都看得很嚴。你得自帶黃油抹面包。[19]神父大人,閉上你的嘴。

  天哪,那個可憐的小妞兒,衣服破破爛爛的。她看上去好像營養也不良。成天是土豆和人造黃油,人造黃油和土豆。[20]當他們感覺到的時候,就已來不及了。布丁好壞,一嘗便知。這樣,身體會垮的。

  當他來到奧康內爾橋頭時,一大團煙像羽毛般地從欄杆處嫋嫋升起。那是啤酒廠的一艘駁船,載有供出口的烈性黑啤酒,正駛向英國。我聽說海風會使啤酒變酸的。 哪一天我要是能通過漢考克弄到一張參觀券就好啦,去看看那家啤酒公司[21]該多麼有趣。 它本身就是個井然有序的世界。排列著大桶大桶的黑啤酒,一派宏偉景象。老鼠也躥了進來, 把肚皮喝得脹鼓鼓的,大得宛若一條柯利狗[22],漂在酒面上。啤酒喝得爛醉如泥。一直喝到像個基督徒那樣[23]嘔吐出來。想想看,讓我們喝這玩藝兒!老鼠,大桶。喏, 倘若我們曉得這一切,可就……

  他朝下面望去,瞥見幾隻海鷗使勁拍著翅膀,在蕭瑟的碼頭岸壁間兜著圈子。外面正鬧著天氣。倘若我縱身跳下去,又將會怎樣?呂便·傑的兒子想必就曾灌進一肚子那樣的污水。多給了一先令八便士[24]。嘻嘻嘻。西蒙·迪達勒斯的話說得就是這樣俏皮。他也確實會講故事。

  海鷗兜著圈子,越飛越低,在尋找獵物。等一等。

  他把揉成一團的紙[25]朝海鷗群中擲去。以利亞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前來。海鷗們根本不予理睬。受冷落的紙團落在洶湧浪濤的尾波上,沿著橋墩漂向下游。 它們才不是什麼大笨蛋呢。有一天我從愛琳王號[26]上也扔了塊陳舊的點心,海鷗竟在船後五十碼的尾流中把它叼住了。它們鼓翼兜著圈子飛翔,就這樣憑著智慧生存下來。

  海鷗啊餓得發慌,

  飛翔在沉滯的水上。

  詩人就這樣合轍押韻。莎士比亞卻不用韻體。他寫的是無韻詩。語言流暢,思想宏偉。

  哈姆萊特,我是你父親的靈魂,

  註定在地上遊行相當一個時期。[27]

  「兩個蘋果一便士!兩個一便士!」

  他的視線掃過排列在貨攤上那些光溜溜的蘋果。這個季節嘛,准是從澳大利亞運來的。果皮發亮,想必是用抹布或手絹擦的。

  且慢。還有那些可憐的鳥兒哪。

  他又停下腳步來,花一便士從賣蘋果的老嫗手裡買了兩塊班伯裡[28]點心, 掰開那酥脆的糕餅,一塊塊地扔進利菲河。瞧見了嗎?起初是兩隻,緊接著所有的海鷗都悄悄地從高處朝獵物猛撲過去,全吃光了。一丁點兒也沒剩。他意識到它們的貪婪和詭詐, 就將手上沾的點心渣兒撣下去。它們未曾指望會有這樣的口福。嗎哪[29]。 所有的海鳥——海鷗也罷,海鵝也罷,都靠食魚而生,連肉都帶魚腥味了。安娜·利菲[30]的白天鵝有時順流而下, 遊到這裡,就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炫耀一番。人各有所好。 也不曉得天鵝的肉是什麼滋味兒。魯濱孫·克魯索只得靠它們的肉為生呢。[31]

  它們有氣無力地拍翅兜著圈子。我再也不去給你們啦。一便士的就蠻夠啦。你們本該好好地向我道聲謝的,可是連「呱」的一聲都沒叫。而且它們還傳染口蹄疫。倘若淨用栗子粉來喂火雞,肉也會變成栗子味的。吃豬就像豬。然而鹹水魚為什麼不鹹呢?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掃視著河面,想尋求個答案。只見一般划艇停泊在形似糖漿的洶湧浪濤上,懶洋洋地搖晃著它那灰膠紙拍板。

  吉諾批發店[32]

  11

  褲子

  那倒是個好主意。也不曉得吉諾向市政府當局交租金不。你怎麼可能真正擁有水呢? 它不斷地流,隨時都變動著,我們在流逝的人生中追溯著它的軌跡。因為生命是流動的。任何場所統統適合登廣告。每一應公用廁所都有治淋病的庸醫的招貼。而今完全看不到了。嚴加保密。亨利·弗蘭克斯大夫[33]。跟舞蹈師傅馬金尼[34]的自我廣告一樣,一分錢也不用花。要麼托人去貼,要麼趁著深更半夜悄悄跑進去,借解鈕扣的當兒,自己把它貼上。麻利得就像夜晚躲債的。這地方再合適不過了。「禁止張貼廣告」、「郵寄一百零十粒藥丸」。有人服下去,心裡火燒火燎的。

  倘若他……

  哦!

  呃?

  不……不。

  不,不。我不相信。他該不至於吧?

  不,不。

  布盧姆先生抬起神情困惑的眼睛,向前踱去。不要再想這個了。一點鐘過了。港務總局的報時球已經降下來了。鄧辛克[35]標準時間。羅伯特·鮑爾爵士[36]的那本小書饒有趣味。視差。我始終也沒弄清楚這個詞的意思。那兒有個神父,可以去問問他。 這詞兒是希臘文:平行,視差。我告訴她什麼叫作「輪回」之前,她管它叫「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37]。哦,別轉文啦!

  布盧姆先生想起「哦,別轉文啦!」這句話,朝著港務總居的兩扇窗戶泛出微笑。 她的話畢竟是對的。用誇張的字眼來表達平凡的事物,只不過是取其音調而已。她講話並不俏皮,有時候還挺粗魯。我只是心裡想想的話,她卻脫口捅了出來。但是倒也不儘然。她常說,本·多拉德有著一副下賤的桶音[38]。他那兩條腿款跟桶一樣,他仿佛在往桶裡唱歌。喏,這話不是說得蠻俏皮嗎!他們通常管他叫「大本鐘」[39]。遠不如稱他作 「下賤的桶音」來得俏皮。他們飯量大如信天翁。一頭牛的脊肉,一頓就吃光。他喝上等巴斯啤酒的本事也不含糊。是只啤酒桶。怎麼樣?俏皮話說得都很貼切吧。

  一排穿白罩褂、胸前背後掛著廣告牌的人正沿著明溝慢慢地朝他走來。每個人都在廣告牌上斜系著一條猩紅的飾帶。大甩賣。他們正像今天早晨那位神父一樣:我們犯了罪。我們受了苦[40]。他讀著分別寫在他們那五頂白色高帽上的紅字母: H·E·L·Y·』S。威茲德姆。希利商店。[41]帽子上寫著Y的男子放慢腳步, 從胸前的廣告牌下面取出一大塊麵包塞到嘴裡,邊走邊狼吞虎嚥著。我們每天在主食上花三先令,沿著明溝,穿街走巷。靠麵包和稀稀的麥片粥,勉強把皮和骨連在一起。他們不是博伊——不,而是默·格拉德[42]的夥計。反正招徠不了多少顧客。我曾向他建議,讓兩個美女坐在一輛透明的陳列車裡寫信,並擺上筆記本、信封和吸墨紙。我敢斷定,那准會轟動。美女寫字,馬上就會引人注目。人人都渴望知道她在寫什麼。要是你站在那裡望空發楞,就會有二十個人圍上來。誰都想參與別人的事,女人也是如此。好奇心。鹽柱[43]。希利不肯接受這個主意,因為這不是他首先想出來的。找還建議做個墨水瓶的廣告,用黑色賽璐珞充當流出來的墨水漬。他在廣告方面的想法就像在訃告欄底下刊登李樹商標肉罐頭,冷肉部。你不能小看它們。什麼?敝店的信封。——喂,瓊斯,你到哪兒去呀?——魯濱孫,我不能耽誤, 得趕緊去買唯一靠得住的坎塞爾牌消字靈,戴姆街八十五號希利商店出售的。幸而我不再在那兒幹了。去那些修道院收帳可真是件苦差事。特蘭奎拉女修道院[44]。那兒有個漂亮的修女,一張臉長得可真俊。小小的頭上包著尖頭巾,非常合適。修女?修女?從她的眼神來看,我敢說她曾失過戀。跟那種女人是很難討價還價的。那天早晨她正在祈禱的時候,我打擾了她。但是她好像蠻樂意跟外界接觸。她說,這是我們的大日子。迦密山[45]的聖母節。名字也挺甜,像糖蜜[46]。她認識我,從她那副樣子也看得出,她認識我。要是她結了婚,就不會這樣了。 我估計修女們確實缺錢。儘管如此,不論煎什麼,她們仍舊用上等黃油。她們可不用豬油。吃大油吃得我直燒心。她們喜歡裡裡外外抹黃油。摩莉掀起頭巾,在品嘗黃油。修女?她叫帕特·克拉費伊, 是當鋪的女兒。人們說,鐵蒺藜就是一位尼姑發明的[47]。

  當那個帽子上寫著帶有撇號的S字[48]的人拖著深重的腳步走過去後, 他才橫穿過韋斯特莫蘭街。羅弗自行車鋪。今天舉行賽車會[49]。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來看? 是菲爾·吉利根[50]去世的那一年。我們住在倫巴德西街。且慢,當時我正在湯姆[51]的店鋪來著。我們結婚那一年,我在威茲德姆·希利的店裡找到了工作。六年。他是十年前——九四年[52]死的。對,就是阿諾特公司著大火的那一年。維爾·狄龍正任市長[53]。格倫克裡的午餐會[54]。市參議員羅伯特·奧賴利在比賽開始前,將葡萄酒全倒進湯裡。 吧唧吧唧替內在的參議員把它舔乾淨[55]。簡直聽不清樂隊在演奏什麼。主啊,所賜萬惠,我等……[56]那時候,米莉還是個小娃娃哩。摩莉身穿那件釘著盤花飾扣的灰象皮色衣服。那是男裁縫的手藝,釘了包扣。她不喜歡這身衣服,因為她頭一回穿它去參加合唱隊在糖錐山[57]舉行的野餐會那一天,我把腳脖子扭傷了。就好像該怪它似的。老古德溫的大禮帽仿佛是用什麼黏糊糊的東西修補過的。那也是給蒼蠅開的野餐會哩。她從未穿過剪裁這麼得體的衣服。 不論肩膀還是臀部,都像戴手套一樣,剛好合身。那陣子她的體態開始豐腴了。當天我們吃的是兔肉餡餅。大家都追著她看。

  幸福啊。當時我們可比現在幸福。舒適的小房間,四周糊著紅色牆紙。是在多克雷爾那家店[58]裡買的,每打一先令九便士。給米莉洗澡的那個晚上,我買了一塊美國香皂,接骨木花的。澡水散發出馨香的氣味。她渾身塗滿肥皂,真逗。身材也蠻好。如今她正幹著照相這一行。我那可憐的爹告訴我,他曾搞過一間銀板照相的暗室[59]。這也是一種祖傳的興趣吧。

  他沿著人行道的邊石走去。

  生命的長河[60]。那個活像是神父的傢伙姓什麼來著?每逢路過的時候, 他總是斜眼望著我們家。視力不佳,女人。曾在聖凱文步道的西特倫[61]家住過一陣子。姓彭什麼的。是彭迪尼斯嗎?近來我的記性簡直。彭……?當然嘍,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啦。也許是電車的噪音鬧的。哦,要是連每天見面的排字房老領班姓什麼都記不起來的話[62]。

  巴特爾·達西[63]是當時開始出名的男高音歌手。排練後,總送她回家。他是個自命不凡的傢伙,用髮蠟把鬍子撚得挺拔。他教會了她《南方刮來的風》這首歌。

  風刮得很猛的那個晚上,我去接她。古德溫的演奏會剛在市長官邸的餐廳或橡木室裡舉行完畢。分會正在那裡為彩票的事開著碰頭會[64]。他和我跟在後面走。我手裡拿著她的樂譜,其中一張被刮得貼在高中校舍的欄杆上。幸虧沒刮跑。這種事會破壞她整個兒晚上的情緒。古德溫教授跟她相互挽著臂走在前面。可憐的老酒鬼搖搖晃晃,腳步蹣跚。這是他的告別演奏會了,肯定是最後一次在任何舞臺上露面。也許幾個月,也許是永遠地[65]。我還記得她沖著風暢笑,豎起擋風雪的領子。記得吧?在哈考特街角上,一陣狂風。嗚嗚嗚!她的裙子整個兒被掀起,她那圓筒形皮毛圍巾把老古德溫勒得幾乎窒息而死。她被風刮得漲紅了臉。記得回家後,我把火捅旺,替她煎了幾片羊腿肉當晚餐,並澆上她愛吃的酸辣醬。還有加了糖和香料、燙熱了的甘蔗酒。從壁爐那兒可以瞥見她在臥室裡正解開緊身褡的金屬卡子。雪白的。

  她的緊身褡嗖的一聲輕飄飄地落在床上。總是帶著她的體溫。她一向喜歡鬆開一切束縛。她在那兒坐到將近兩點鐘,一根根地摘下髮卡。米莉嚴嚴實實地裹在小床裡。幸福啊,幸福,就在那個夜晚……

  「哦,布盧姆先生,你好嗎?」

  「哦,你好嗎,布林太太[66]?」

  「抱怨也是白搭。摩莉近來怎麼樣?我好久沒見著她啦。」

  「精神抖擻,」布盧姆先生快活地說,「喏,知道嗎,米莉在穆林加爾找到工作啦。」

  「離開家啦?可真了不起!」

  「可不是嘛,在一家照相館裡幹活兒。像火場一樣忙得團團轉。您府上的孩子們好嗎?」

  「個個都有一張吃飯的嘴,」布林太太說。

  她究竟有多少兒女呢?眼下倒不像是在身懷六甲。

  「你戴著孝哪。難道是……?」

  「沒有,」布盧姆先生說,「我剛剛參加了一場喪禮。」

  可以想像,今天一整天都會不斷有人問起,誰死啦?什麼時候怎麼死的?反正躲也躲不掉。

  「噯呀媽呀!」布林太太說,「我希望總不是什麼近親。」

  倒也不妨讓她表表同情。

  「姓迪格納穆的,」布盧姆先生說,「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死得十分突然,可憐的人哪。我相信得的是心臟病。葬禮是今天早晨舉行的。」

  你的葬禮在明天,

  當你穿過裸麥田[67]。

  嗨唷呵,咿呀嗨,

  嗨唷呵……

  「老朋友死了真令人傷心,」布林太太說,她那女性的眼睛裡露出悲愴的神色。

  這個話題就說到這兒吧。還是適可而止。輕輕地問候一聲她老公吧。

  「你先生——當家的好嗎?」

  布林太太抬起她那雙大眼睛。她的眼神倒還沒失去往日的光澤。

  「哦。可別提他啦!」她說,「他這個人哪,連響尾蛇都會被他嚇倒的。眼下他在餐館裡拿著法律書正在查找著誹謗罪的條例哪。我這條命早晚會送在他手裡。等一等, 我給你看個東西。」

  一股熱騰騰的仿甲魚湯蒸氣同剛烤好的酥皮果醬餡餅和果醬 布丁卷的熱氣從哈裡森飯館裡直往外冒。濃郁的午餐氣味刺激著 布盧姆先生的胃口。為了做美味的油酥點心,就需要黃油、上等麵粉和德梅拉拉沙糖[68]。要麼就和滾燙的紅茶一道吃。氣味或許是這個婦女身上散發出來的吧?一個赤腳的流浪兒站在格子窗跟前,嗅著那一股股香味。 借此來緩和一下饑餓的煎熬。這究竟是快樂還是痛苦呢?廉價午餐。刀叉都鎖在桌上[69]。

  她打開薄皮製成的手提包。帽子上的飾針:對這玩藝兒得當心點兒——在電車裡可別戳著什麼人的眼睛。亂找一氣。敞著口兒。錢幣。請自己拿一枚吧。她們要是丟了六便士, 那可就麻煩啦。驚天動地。丈夫吵吵嚷嚷:「星期一我給你的十先令哪兒去啦?難道你在養活你弟弟一家人嗎?髒手絹。藥瓶。剛掉下去的是喉嚨片。這個女人要幹什麼?……

  「准是升起了新月,」她說,」一到這時候老毛病就犯啦。你猜他昨兒晚上幹什麼來著?」

  她不再用手翻找了。她驚愕地睜大了一雙眼睛盯著他,十分驚愕,可還露著笑意。

  「怎麼啦?」布盧姆先生問。

  讓她說吧。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我相信你的話,相信我吧。

  「夜裡,他把我叫醒啦,」她說,「他做了個夢,一場噩夢。」

  消化不良唄。

  「他說,黑桃么[70]走上樓梯來啦。」

  「黑桃么!」布盧姆先生說。

  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明信片。

  「念念看,」她說,「他今天早晨接到的。」

  「這是什麼?」布盧姆先生邊接過明信片,邊說,「萬事休矣。」

  「萬事休矣:完蛋[71],」她說,「有人在捉弄他。不論是誰幹的,真是太缺德啦。」

  「確實是這樣,」布盧姆先生說。

  她把明信片收回去,歎了口氣。

  「他這會子就要到門頓先生的事務所去。他說他要起訴,要求賠償一萬鎊。」

  她把明信片疊好,放回她那淩亂的手提包,啪的一聲扣上金屬卡口。

  兩年前她穿的也是這件藍嗶嘰衣服,料子已經褪色了。從前它可風光過。耳朵上有一小綹蓬亂的頭髮。還有那頂式樣俗氣的無簷女帽上頭還綴了三顆古色古香的葡萄珠,這才勉強戴得出去。一位寒酸的淑女。從前她可講究穿戴啦。如今嘴邊已經出現了皺紋。才比摩莉大上一兩歲。

  那個女人從她身旁走過去的時候,曾用怎樣的眼神瞅她!殘酷啊。不公正的女性[72]。

  他依然盯著她,竭力不把心頭的不悅形之於色。仿甲魚湯、牛尾湯、咖哩雞肉湯的氣味沖鼻。我也餓了。她那衣服的貼邊上還沾著點心屑呢,腮幫子上也巴著糖渣子。填滿了各色果品餡兒的大黃酥皮餅[73]。那時候她叫喬西·鮑威爾。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海豚倉的盧克·多伊爾家玩過啞劇字謎[74]。萬事休矣,完蛋。

  換個話題吧。

  「最近你見著博福伊太太了嗎?」布盧姆先生問。

  「米娜·普裡福伊嗎?」她說。

  我腦子裡想的是非利普·博福伊。戲迷俱樂部。馬查姆經常想起那一妙舉[75]。我拉沒拉那鏈兒呢?[76]拉了,那是最後一個動作。

  「是的。」

  「我剛才順路去探望了她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已分娩了。眼下她住進了霍利斯街的婦產醫院。是霍恩大夫[72]讓她住院的。她已足足折騰了三天。」

  「哦,」布盧姆先生說,「我聽了很難過。」

  「可不是嘛,」布林太太說,「家裡還有一大幫娃娃哪。護士告訴我,是不常見的難產。」

  「哎呀,」布盧姆先生說。

  他的目光表露著深切的憐憫,全神貫注地傾聽她這個消息,同情地砸著舌頭:「嘖!嘖!」

  「我聽了很難過,」他說,「怪可憐的!三天啦!夠她受的!」

  布林太太點了點頭。

  「從星期二起,陣痛就開始啦……」

  布盧姆先生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尖兒,提醒她說:

  「當心!讓這個人過去吧。」

  一個瘦骨嶙峋的人從河邊沿著人行道的邊石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隔著系有沉甸甸的帶子的單片眼鏡,茫然地凝視著陽光。一頂小帽像頭巾一般緊緊地箍在他頭上。邁一步,夾在腋下的那件折疊起來的風衣、拐杖和雨傘就晃蕩一陣。

  「瞧他,」布盧姆先生說,「總是在街燈外側走路。瞧啊!」

  「我可以問一下他是誰嗎?」布林太太說,「他是個半瘋兒嗎?」

  「他名叫卡什爾·博伊爾·奧康內爾·菲茨莫裡斯·蒂斯代爾·法雷爾[78],」布盧姆先生笑眯眯地說,「瞧啊!」

  「這串兒夠長的啦,」她說,「丹尼斯遲早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突然閉上了嘴。

  「他出來啦,」她說,「我得跟著他走。再見吧。請代我向摩莉問候一聲,好嗎?」

  「好的,」布盧姆先生說。

  他望著她一路躲閃著行人,走到店鋪前面去。丹尼斯·布林身穿緊巴巴的長禮服,腳登藍色帆布鞋,腋下緊緊地夾著兩部沉甸甸的大書,從哈裡森飯館裡抱著腳步走了出來。像往常一樣,仿佛是一陣風把他從海灣刮來的似的。他聽任她趕上自己,並沒有感到意外,一路朝她掀起他那髒巴兮兮的灰鬍子,擺動著皮肉鬆弛的下巴,熱切地說著什麼。

  瘋狂[79]。完全瘋啦。

  布盧姆先生繼續輕鬆愉快地走去。瞥見前面陽光下那頂像頭巾一般緊緊地箍在頭上的小帽,還有那大搖大擺地晃蕩著的拐杖、雨傘和風衣。瞧瞧他!又離開了人行道。 這也是在世上鬼混的一種方式。還有另一個披頭散髮、衣衫檻褸的老瘋子,到處閒蕩。如果跟這種人一道過日子,必然夠嗆。

  萬事休矣,完蛋。那准是阿爾夫·柏根或裡奇·古爾丁幹的。毫無疑問,是在蘇格蘭屋[80]開著玩笑寫的。他正前往門頓的事務所。一路用那雙牡蠣般的眼睛瞪著明信片的那副樣子,足以讓眾神人飽眼福。

  他從愛爾蘭時報[81]社前走過。那兒興許還放著其他應徵者的回信哩。我倒巴不得統統給答覆了。這制度倒是替罪犯大開方便之門:暗碼。現在正是吃午飯的時候。那邊那個戴眼鏡的職員並不認識我。啊,就把他們先撂在那兒,慢慢兒來吧。光是把那四十四封信測覽一遍就夠費事的了。招聘一名精幹的女打字員,協助一位先生從事文字工作。找曾管你叫淘氣鬼,因為我不喜歡那另一個世界。請告訴我它的含意。請告訴我,你太太使用哪一種香水[82]。告訴我世界是誰創造的。她們就像這樣劈頭蓋腦地向你提出各種問題。另外一個叫莉齊·特威格[83],說是,我的文學作品有幸受到著名詩人A·E·(喬·拉塞爾先生)的讚賞。 她邊呷著渾濁的茶,邊翻看一本詩集,連梳理頭髮的工夫都沒有。

  這家報紙登小廣告賽過任何一家。如今擴大到各郡。聘請廚師兼總管家,一級烹調,並有女僕打下手。徵聘性格活潑的酒櫃侍者。今有品行端正的女青年(羅馬天主教徒),願在水果店或豬肉鋪覓職。那份報紙是詹姆斯·卡萊爾[84]創辦的,百分之六點五的股息。買科茨公司的股票大賺了一筆。一步一步地來。老奸巨滑的蘇格蘭守財奴。淨寫一些溜鬚拍馬的報道。我們這位寬厚而深孚眾望的總督夫人啦。如今,他連《愛爾蘭獰獵報》[85]也給買下來了。蒙卡什爾夫人產後已完全康復,昨日率領醫院俱樂部的一批獵犬騎馬前往拉思奧斯參加放獵大會[86]。不能食用的狐狸[87]。也有專為果腹而獰獵的。恐怖感能使獵物的肉變得鬆軟多汁。她的騎法就跟男子漢一樣,叉開腿跨在馬背上。這是一位能夠拔山扛鼎的女獰獵家。側鞍也罷,後鞍也罷,她一概不騎,喬可決不要[88]!集合時她首先趕了來。 及至殺死獵物時,她也親臨現場。有些女騎手簡直健壯得像母種馬一樣。她們在馬房周圍大搖大擺地轉悠。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一杯不兌水的白蘭地一飲而盡。今天早晨呆在格羅夫納飯店前的那個女人嗖的一下就上了馬車。噓——噓。她敢騎在馬上跨過一道石牆或有著五根橫木的障礙物[89]。那個癟鼻子的電車司機想必是故意使的壞。[90]她究竟長得像誰呢?對啦!像是曾經在謝爾本飯店把自己的舊罩衫和黑色襯衣賣給我的那位米莉亞姆·丹德拉德太太[91]。離了婚的西班牙裔美國人。我擺弄它們時,她毫不理會。大概把我看成她的衣服架子了。我是在總督的宴會上遇到她的。公園護林人斯塔布新[92]把我和《快報》[93]的維蘭帶進去參加了。吃的是那些達官貴人的殘羹剩湯。一頓有肉食的茶點。我把蛋黃醬當炸乳蛋羹,澆在李子布丁上了。打那以後,她一定耳鳴了好幾個星期。我恨不得當她的公牛。她是個天生的花魁。謝天謝地,看孩子可別找她。

  可憐的普裡福伊太太!丈夫是個循道公會[94]教徒。 他說的雖然是瘋話,其中卻包含著哲理[95]。中午吃教育奶場[96]所生產的番紅花甜麵包,喝牛奶和汽水。基督教青年會。邊吃邊看著記秒表,每分鐘嚼三十二下, 然而他那上細下圓的羊排狀絡腮鬍子還是長得密密匝匝。據說他的後臺挺硬。酉奧多的堂弟在都柏林堡[97]。家家都有個顯赫的親戚。每年他總給她一株茁壯的一年生植物[98]。有一次,我看見他光著頭正領著一家人從「三個快樂的醉漢」酒館前大踏步走邊。大兒子還用買東西的網兜提著一個。娃娃們大哭大叫。可憐的女人!她得年復一年,整日整夜地餵奶。這些禁酒主義者是自私自利的。 馬槽裡的狗[99]。勞駕,紅茶裡我只要一塊糖就夠了。

  他在艦隊街的十字路口停下來。該吃午飯的時候了。到羅依[100] 吃上一客六便士的份飯吧?還得到國立圖書館去查閱那條廣告呢。倒不如到伯頓[101]去吃那八便士一客的,剛好路過那裡。

  他從博爾頓的韋斯特莫蘭店[102]前走邊。茶。茶。茶。我忘了向湯姆·克南定購茶葉啦。

  咂咂咂,嗞嗞嗞!想想看,她在床上哼了三天,額頭上綁著一條泡了醋的手絹, 挺著個大肚子。唉!簡直太可怕了!胎兒的腦袋大大啦,得用鉗子。在她肚子裡彎曲著身子,摸索著出口,盲目地試圖往外沖。要是我的話,准把命送啦。幸而摩莉十分順產。他們應該發明點辦法來避免這樣。生命始於分娩的痛苦。昏睡分娩法。維多利亞女王就使用過這種辦法。她生了九胎[103]。一隻多產的母雞。老婆婆以鞋為家,生下一大群娃娃[104]。 倘若他患的是肺病呢。現在該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了,而別去寫什麼「憂鬱多思的胸脯閃著銀白色光輝」[105]這類的空話了。那是哄傻子的空話。他們完全不用傷筋動骨, 三下兩下就能蓋起一座大醫院。從各種稅收中,按複利借給每一個出生的娃娃五鎊。按五分利計算,到了二十一歲就積累成一百零五先令了。英鎊挺麻煩的,得用十進法乘二十。要鼓勵大家存錢。二十一年內可存上一百一十多先令[106]。想在紙上好好計算一下。數目相當可觀哩, 比你想像的要多。

  死胎當然不算數。連戶口都不給上嘛。那是徒勞。

  兩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呆在一起,煞是可笑。摩莉和莫依塞爾太太[107]。母親們的聚會。肺結核暫且收斂,隨後又回來了。分娩後, 她們的肚皮一下子就扁平了!溫和的眼神。卸下了個大包袱的感覺。產婆桑頓老大娘是個快活的人兒[108]。她說:這些都是我的娃娃。喂娃娃之前,她總先把奶麵糊糊的肚子放在自己嘴裡嘗嘗。哦,好吃,好吃。替老湯姆·沃爾的兒子接生的時候,她把手扭傷了。那是他頭一次亮相。腦袋活像個獲獎的老倭瓜。愛生氣的穆倫大夫[109]。人們隨時都來敲門喊醒他。「求求您啦,大夫。 我內人開始陣痛啦。」至於謝禮呢,一連拖欠幾個月。那是你老婆的出診費呀。淨是些忘恩負義的傢伙。醫生大多是好心腸的。

  愛爾蘭國會大廈[110]那老高老大的門前,一簇鴿子在飛來飛去。 它們吃飽了在嬉戲。咱們撒到哪個人身上呢?我挑那個穿黑衣服的傢伙。撒了。好運道。從空中往下撒, 該是多麼過癮啊。有一回,阿普約翰、我本人和歐文·戈德堡[111]爬上古斯草地附近的樹,學猴子玩。他們叫我青花魚[112]。

  一隊警察排成縱隊,邁著正步從學院路走了過來。一個個吃得臉上發熱,汗水順著鋼盔往下淌,輕輕地拍打著警棍。飯後,皮帶底下塞滿了油汪汪的濃湯。警察的日子通常過得蠻快活[113]。他們分成幾股散開來,邊敬禮邊回到各自的地段上去。

  放他們出去填飽肚子。最好是在吃布丁的時候去襲擊,正進餐的當兒給他一拳頭。另一隊警察三三兩兩地分散開來,繞過三一學院的柵欄,走向派出所。飼料槽在等著他們。準備迎接騎兵隊。準備迎接濃湯。

  他從湯米·穆爾那搗鬼[114]的指頭底下橫穿過去。他們把他這座銅像豎在一座小便池上,倒是做對了。眾水匯合[115]。應該給婦女也修幾座廁所。她們總是跑進點心鋪, 佯說是:「整理一下我的帽子。」世界縱然遼闊,惟數此峽……這是朱莉婭·莫爾坎[116] 演唱的拿手歌曲。直到最後的時刻,她的嗓音始終都保持得洪亮如初。她是邁克爾·巴爾夫[117]的女弟子吧?

  他目送著最後一名警察那穿著寬寬的制服上衣的背影。幹這行當,就得對付一批棘手的主顧。傑克·鮑爾可以告訴你一樁事[118]。他爹就是一名便衣刑警。 要是一個傢伙在被抓的時候給了他們麻煩,等那人進了拘留所,就狠狠地讓他嘗嘗厲害。幹的是那種差事嘛, 倒也難怪他們。尤其是年輕警察。喬·張伯倫在三一學院被授予學位的那一天, 那個騎警為他可費了大事[119]。這是千真萬確!他的馬蹄沿著阿貝街一路嘚嘚嘚地朝我們逼來。 幸而我靈機一動,一個箭步躥進曼寧酒吧去,不然我准會惹上麻煩。他真是飛奔而來, 想必是栽在人行道的鵝卵石上撞破了腦殼。我悔不該被捲進那批醫學院學生當中。 還有三一學院那些戴學士帽的一年級學生。反正就是想鬧事。不過,這下子我倒結識了小迪克森。 我被蜜蜂蜇了的那回,就是他在仁慈聖母醫院替我包紮的。 如今他在霍利斯街,普裡福伊太太就在那兒。輪中套輪。[120]警笛的響聲至今還縈回在我耳際。大家倉惶逃走。 他為什麼單單盯上了我呢?他對我說,你被捕了。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支持布爾人[121]!」

  「為德威特[122]三歡呼!」

  「把喬·張伯倫吊死在酸蘋果樹上![123]」

  蠢才們。成群的野小子們聲嘶力竭地喊叫。醋山崗[124]。奶油交易所的樂隊[125]。不出幾年,其中半數就必然將成為治安法官[126]和公務員。一打起仗來,就手忙腳亂地參軍。就是這些人,過去經常說,哪怕上高高的斷頭臺。[127]

  你決不知道自己在跟什麼人說話。科尼·凱萊赫的眼神活像是哈維·達夫[128]。活像是那個密告「常勝軍」計劃的彼得——不對,是丹尼斯——不對, 是詹姆斯·凱裡[129],其實他是市政府的官員。他煽動莽撞的小夥子去刺探情報,暗地裡地卻不斷從都柏林堡領取情報活動津貼。快別再跟他來往了吧,危險哩。這些穿便衣的傢伙怎麼老是纏住女傭啊? 平素穿慣制服的人,一眼就認得出來。把女傭推得緊緊貼著後門,粗魯地挑逗一番。接著就幹起正事了。來的那位先生是誰呀?少爺說過什麼沒有?從鑰匙孔裡偷看的湯姆[130]。做囮子的野鴨。血氣方剛的年輕大學生撫摩著正在熨衣服的她那豐腴的胳膊,同她起膩。

  「這些是你的嗎,瑪麗?」

  「我才不穿這樣的呢,……住手,不然我就向太太告你的狀。深更半夜還在外面遊蕩。」

  「好日子快要到來了,瑪麗。你等著瞧吧。[131]」

  「喏,你同那快要到來的好日子一道給我滾吧。」

  還有酒吧間的女招待。紙煙店的姑娘。

  詹姆斯·斯蒂芬斯的主意再高明不過了。他瞭解對方。他們每十個人分作一組, 所以一個成員就是告密也超不出本組範圍[132]。新芬[133]。要是想開小差,就准會挨一刀。有只看不見的手。[134]留在黨內呢,遲早會被刑警隊槍殺。 看守的閨女幫助他從裡奇蒙越獄,乘船離開拉斯科[135]。他曾在警察的鼻子底下住進白金漢宮飯店[136]。加里波第[137]。

  你得有點兒個人魅力才行,像巴涅爾那樣。阿瑟·格裡菲思是個奉公守法的人, 然而不孚眾望。要麼就海闊天空地談論「我們可愛的祖國」。臘肉燒菠菜[138]。都柏林麵包公司的茶館。那些討論會[139]。說共和制乃是最好的政治制度,又說什麼國語問題應該優先於經濟問題。[140]還說你的女兒們可曾把他們勾引到你家來呢?肉啊酒的, 讓他們填飽肚子。米迦勒節的鵝[141]。為你準備了一大堆調好了味的麝香草,塞在鵝的肚皮裡。趁熱再吃一夸脫鵝油吧。半饑半飽的宗教狂們。揣上個一便士的麵包卷[142], 就跟著樂隊走它一遭兒。 東道主忙於切肉,顧不得作感恩禱告啦。一想到另一個人會為你付錢,就吃得格外香。毫不客氣。請把那些杏子——其實是桃子一一遞過來。那個日子不太遙遠了。愛爾蘭自治的太陽正從西北方冉冉升起。

  走著走著,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烏雲徐徐地遮住太陽,三一學院那陰鬱的正面被暗影所籠罩。電車一輛接一輛地往返行駛,叮叮噹當響著。說什麼也是白搭。日復一日,事物毫無變化。一隊警察開出去,又開回來。電車來來往往。那兩個瘋子到處徘徊。迪格納穆被車載走了。麥娜·普裡福伊挺著大肚皮躺在床上,呻吟著,等著娃娃從她肚子裡被拽出來。每秒鐘都有一個人在什麼地方出生,每秒鐘另外又有一個死去。自從我喂了那些鳥兒,已經過了五分鐘。三百人翹了辮子,另外又有三百個呱呱落地,洗掉血跡。人人都在羔羊的血泊中被洗滌,[143]媽啊啊啊地叫著。

  整整一座城市的人都死去了,又生下另一城人,然後也死去。另外又生了,也死去。房屋,一排排的房屋;街道,多少英里的人行道。堆積起來的磚,石料。易手。主人轉換著。人們說,房產主是永遠不會死的。此人接到搬出去的通知,另一個便來接替。他們用黃金買下了這個地方,而所有的黃金還都在他們手裡。也不知道在哪個環節上詐騙的。日積月累發展成城市,又逐年消耗掉。沙中的金字塔。是啃著麵包洋蔥[144]蓋起來的。 奴隸們修築的中國萬里長城。巴比倫。而今只剩下巨石。圓塔。此外就是瓦礫,蔓延的郊區,偷工減料草草建成的屋舍。柯萬用微風蓋起來的那一應蘑菇般的房子[145]。只夠睡上一夜的蔽身處。

  大是毫無價值的。

  這是一天當中最糟糕的時辰。活力。慵懶,憂鬱。我就恨這個時辰。只覺得像是被誰吞下去又吐了出來似的。

  學院院長的宅第。可敬的薩蒙博士。鯉魚[146]罐頭。嚴嚴實實地裝在那個罐頭裡[147]。活像是小教堂的停屍所。即便給我錢,我也不願意去住那樣的地方。今天要是有肝和熏豬肉就好了。大自然討厭真空狀態。

  太陽徐徐從雲彩間鑽出,使街道對面沃爾特·塞克斯頓店那櫥窗裡的銀器熠熠發光。約翰·霍華德·巴涅爾連看也沒看一眼就從櫥窗前走過去了。

  這是那一位的弟弟[148],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張臉總是在我眼前晃。這是個巧合。當然,有時你也會想到某人數百次,可就是碰不見他。他那走路的樣兒,活像個夢遊者。沒有人認識他。今天市政府准是在召開什麼會議。據說自從他就職以來,連一次也沒穿過市政典禮官的制服。他的前任查理·卡瓦納總是戴著翹角帽,頭髮上撒了粉,刮了鬍子,得意洋洋地騎著高頭大馬上街。然而,瞧瞧他走路時那副狼狽相,仿佛是個在事業上一敗塗地的人。 一對荷包蛋般的幽靈的眼睛。我好苦惱。啊,偉人的老弟。乃兄的胞弟。他要是跨上了市政典禮官的坐騎,那才神氣呢。興許還要到都柏林麵包公司去喝杯咖啡,在那兒下下象棋。他哥哥曾把部下當作「卒」來使用。對他們一概見死不救。人們嚇得不敢說他一句什麼。他那眼神讓人見了毛骨悚然。這就是他引人矚目的地方。名氣。整個家族都有點兒神經病。瘋子范妮[149],另外一個妹妹就是迪金森太太[150],給馬套上猩紅色輓具,趕著車子到處跑。 她昂首挺胸,活像是馬德爾外科醫生[151]。然而在南米斯郡,這位弟弟還是敗在大衛·希伊[152]手下了。他曾申請補上奇爾特恩分區·的空缺[153],然後引退成為官吏。 愛國主義者的盛宴,在公園裡剝桔皮吃[154]。西蒙·迪達勒斯曾經說過, 他們要是把這個弟弟拉進議會,巴涅爾就會從墳墓裡回來,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拖出下議院。

  「說到這雙頭章魚[155],一個腦袋長在世界的盡頭忘記來到的 地方,而另一個腦袋則用蘇格蘭口音講話。上面長的八腕……」

  有兩個人沿著便道的邊石走,從背後趕到布盧姆先生前面去了。鬍子[156]和自行車,還有一位年輕女人。

  哎呀,他也在那兒。這可真是湊巧了。是第二回。未來的事情早有過預兆。[157]承蒙著名詩人喬·拉塞爾先生的讚賞。跟他走在一起的說不定就是莉齊·特威格哩。A· E·[158]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興許是名姓的首字:艾伯特、愛德華[159],阿瑟·埃德蒙[160],阿方薩斯·埃比或埃德或埃利[161]或閣下[162]。他說什麼來著?世界的兩端用蘇格蘭口音講話。八腕:章魚。大概是什麼玄妙的法術或象徵含義吧。他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她一聲不響地聆聽著。給一位從事文字工作的先生當個助手。

  他目送著那位穿手織呢衣服[163]的高個子,以及他的鬍子和那輛自行車,還有他身旁那仔細聆聽著的女人。他們是從素飯館[164]走出來的, 只吃了些蔬菜和水果, 不吃牛排。你要是吃了,那頭母牛的雙眼就會永遠盯著你。他們說,素食更有益於健康。不過,老是放屁撒尿。我試過。成天淨跑廁所了。跟患氣脹病[165]一樣糟糕。通宵達旦地做夢。 他們為什麼把給我吃的那玩藝兒叫作堅果排[166]呢?堅果主義者,果食主義者。讓你覺得你吃的像是牛腿扒。真荒謬。而且鹹得很。是用蘇打水煮的[167]。 害得你整晚守在自來水籠頭旁邊。

  她那雙長襪松垮垮地卷在腳脖子上。我最討厭這個樣子,太不雅觀了。他們統統是搞文學、有靈氣的人。夢幻般的,朦朦朧朧的,象徵主義的。他們是唯美主義者。就算是你所看到的食物會造成那種富於詩意的腦波,我也毫不以為奇。就拿那些連襯衫都被愛爾蘭土豆洋蔥燉羊肉般的黏汗浸透了的警察來說吧,你從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也擠不出一行詩來。他甚至不曉得詩是什麼。非得沉浸在某種情緒裡才行。

  夢幻一般朦朧的海鷗,

  在沉滯的水土飛翔。[168]

  他在納索街角穿過馬路,站在耶茨父子公司[169]的櫥窗前,估計著雙筒望遠鏡的價碼。要麼我到老哈裡斯家去串門,跟小辛克萊[170]聊一聊吧?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此刻多半正吃著午飯哪。得把我那架舊望遠鏡送去修理啦。戈埃茲棱鏡片要六基尼。德國人到處鑽。他們靠優惠條件來佔領市場。削價搶生意。興許能從鐵路遺失物品管理處買上一架。人們忘掉在火車上和小件寄存處的物品之多,簡直驚人。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呢?女人也是這樣。 真是難以置信。去年到恩尼斯去旅行的時候,我只好替那個農場主的女兒撿起她的手提包,在利默裡克[171]換車的當兒交給了她。還有無人認領的錢呢。銀行屋頂上有一塊小表[172],是用來測試這些望遠鏡的。

  他把眼瞼一直耷拉到虹膜的底邊。瞧不見。倘若你設想著表在那兒,你就好像能看見似的。然而還是瞧不見。

  他掉轉身去,站在兩個布篷之間,朝太陽伸直了右臂,張開手。他已多次想這麼嘗試一下了。是啊,很完整。用小指頭尖兒遮著太陽的圓盤[173]。淮是光線在這裡聚焦的緣故。我要是有副墨鏡就好了。那該多麼有趣呀。我們住在倫巴德西街的時候,關於太陽的黑子,大家議論紛紛。那是可怕的爆炸形成的。今年將有日全蝕,秋季不定什麼時候。

  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那個報時球是按照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下降的。從鄧辛克接上一根電線,用來操縱時鐘。我一定得在某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去看一趟。我要是能弄到一封給喬利教授[174]的介紹信,或是找到一些有關他的家譜的資料才好呢。叫他出其不意地受到恭維。這挺靈。他會感到怡然自得。貴族總以做國王情婦的後裔為榮。他的女祖先。反正竭力阿諛。脫帽鞠躬,必然暢通無阻。[175]可不能一進去就信口開河地說些明知道不該說的話:視差是什麼?結果款是:把這位先生領出去。

  哎呀。

  他又把右手垂到身邊了。

  關於這些,完全不摸頭腦。純粹是浪費時間。一個個氣體球兒旋轉著。相互交錯,然後消失。亙古及今,周而復始。起初是氣體,接著就是固體,然後是世界。冷卻了,死去的硬殼四處漂流,凍僵的岩石宛如菠蘿糖塊[176]。月亮。她說:淮是升起了新月。我也相信是這樣。

  他從克萊爾屋[177]前走過。

  且慢。兩周前的星期日我們在那兒時是滿月,所以今天應該剛好是新月。我們沿著托爾卡河往下游走去。費爾維尤那裡適宜觀賞月色。[178]她低吟著:五月的新月喜洋洋,寶貝。那個男人走在她的另一側。肘。胳膊。他。螢光燈一閃一閃的,寶貝。[179]互相觸摸。指頭。這個提出要求。那個回答:好的。

  別想下去了,別想下去了。既然必須這樣,那就只好這樣壩。必須[180]。

  布盧姆先生呼吸急促,放慢腳步穿過亞當小巷。

  他的心情好容易才寧靜下來,神態安詳地放眼望去。大白天在這條街上走著的,正是肩膀頗像酒瓶的鮑勃·多蘭[181]。麥科伊曾說,他一年一度痛飲一遭。 他們縱酒是為了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要麼就是為了追女人[182]。 跟相公們和妓女們在庫姆街鬼混一陣,一年裡的其他日子就像法官那麼清醒。

  對,果然不出所料。他正溜進帝國酒館。消失了。光喝蘇打水有益於他的健康。在惠特佈雷德經營女王劇院之前,這裡原是帕特·金塞拉開哈普劇院[183]的地方。 他仍保持著孩子氣。按照戴恩·鮑西考爾待[184]的派頭,在秋月般的臉上扣著一頂式樣俗氣的無簷圓帽。《三個俊俏姑娘放學了》。[185]日子過得真快啊。呃?他的裙子底下露出長長的紅褲子。酒徒們喝啊,笑啊,忽而噴濺出酒沫子,忽而又給酒嗆住了。再給我滿上吧,帕特。 刺眼的紅色。醉鬼門尋歡作樂。哄堂大笑,噴煙吐霧。摘下那頂白帽子。[186] 他那雙喝得掛滿了血紅的眼睛。現在他到哪兒去啦?在什麼地方當叫化子呢。那把豎琴害得我們大家挨過餓。[187]

  那陣子我更幸福一些。可那時的我究竟是我嗎?或許難道現在的我才是我嗎?當時我二十八,她二十三。我們從倫巴德西街搬走之後[188],起了點兒變化。 魯迪一死,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樣啦。沒法叫時光倒流。那就像是想用手去攥住水似的。 難道你想回到那個時期嗎?剛開始的那個時期。真想嗎?你在自己家裡不幸福嗎,你這可憐的小淘氣鬼?她恨不得替我釘鈕扣哩。我得寫封回信。到圖書館去寫吧。

  格拉夫頓街上,花花哨哨地張掛著商店的遮陽篷,使他眼花·鐐亂。平紋印花細布,穿綢衣的太太們和上了歲數的貴婦,還有發出一片叮噹聲的輓具, 在灼熱的街道[189]上低低地響著的馬蹄聲。那個穿白襪子的女人有著一雙粗腿。但願下場雨,把她弄得滿腳爛泥。士裡土氣的鄉巴佬。那些胖到腳後跟的統統都來啦。女人一發福,腿就那麼臃腫。摩莉的腿看上去也不直溜。

  他遛遛達達地從布朗·托馬斯開的那爿綢緞鋪的櫥窗前走過。瀑布般的飄帶。中國薄絹。從一隻傾斜的雍口裡垂下血紅色的府綢。紅豔豔的血。是胡格諾派教徒帶進來的。事業是神聖的。嗒啦。嗒啦。那個合唱可精彩啦。嗒咧,嗒啦。得用雨水來洗。梅耶貝爾。咯啦。嘣嘣嘣。[190]

  針插。我老早就催老婆去買一個了。她到處亂插。窗簾上也插了好兒根。

  他挽了挽左袖:蜇的痕跡差不多看不見啦。今天就算了吧。得折回去取化妝水。也許等她過生日那天再去買吧。六、七、八,九月八日。差不多還有三個月呢。何況她未必喜歡。女人不肯撿起針來,說是那樣就會把愛情斷送掉。[191]

  閃亮的綢緞,搭在纖細黃銅欄杆上一條條的襯裙,擺成輻射狀的扁平長筒絲襪閃閃發光。

  回憶過去是徒然的。該當怎樣就怎樣。把一切都向我講了吧。

  高嗓門。被太陽曬暖了的綢緞。馬具叮噹響。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家庭和房子,絲織品,銀器,多汗的水果,來自雅法的香料。移民墾殖公司[192]。全世界的財富。

  一個溫馨、豐腴的肉體在他的頭腦裡安頓下來。他的腦子屈服了,擁抱的芳香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的肉體隱然感到如饑似渴,默默地渴望著熱烈的愛。

  公爵街。終於到了。必須吃點兒什麼。伯頓飯館。那樣就會舒坦一點。

  他在劍橋[193]的犄角拐了彎,依然被那種感覺糾纏著。叮噹聲,馬蹄聲。馨香的肉體,溫暖而豐滿。吻遍了通身。默許了。在盛夏的田野裡,在被壓得纏在一起的篙草叢中,在公寓那嘀嘀嗒嗒漏著雨的門廳裡,在沙發或咯吱咯吱響的床上。

  「傑克,心肝兒!」

  「寶貝!」

  「吻我,雷吉!」

  「我的乖!」

  「寶寶!」

  他心裡坪坪跳著,推開了伯頓飯館的門。一股臭氣堵塞住他那顫巍巍的呼吸。沖鼻的肉汁,泥漿般的蔬菜。瞧瞧動物們那副狼吞虎嚥的樣子。

  人啊,人啊,人啊。

  他們有的端坐在酒櫃旁的高凳上,把帽子往後腦勺一推,有的坐在桌前,喊著還要添免費麵包。狂飲劣酒,往嘴裡填著稀溜溜的什麼,鼓起眼睛,揩拭沾濕了的口髭。一個面色蒼白、有著一張板油般臉色的小夥子,正用餐巾擦他那玻璃酒杯、刀叉和調羹。又是一批新的細菌。有個男人胸前圍著沾滿醬油痕跡的小孩餐巾,喉嚨裡呼嚕嚕地響著,正往食道裡灌著湯汁。另一個把嘴裡的東西又吐回到盤子上。那是嚼了一半的軟骨,嘴裡只剩齒齦了,想嚼卻沒有了牙。放在鐵絲格子上炙烤的厚厚的一大片肋肉,囫圇吞下去拉倒。酒鬼那雙悲戚的眼睛。他咬下一大口內,又嚼不動了。我也像那副樣子嗎?用別人看我們的眼睛來瞧瞧自己。[194]肚子餓了的就怒氣衝天。牙齒和下巴活動著。別嚼啦!哎呀!一塊骨頭!在教科書的一首詩裡寫著:愛爾蘭最後一位異教徒國王科麥克就是在博因河[195]以南的期萊鎮上噎死的。不曉得他吃的是什麼。想必是美味無比的佳希吧。聖帕特裡克後來使他扳依基督

  「烤牛肉和包心菜。」

  「來一盤燜肉。」

  男人的氣味。啐上了唾沫的鋸屑,甜絲絲、溫吞吞的紙煙氣 味,嚼煙的惡臭,灑掉的啤酒,啤酒般的人尿味,發黴的酵母氣味。

  他快要嘔吐了。

  在這裡,連一口也咽不下去。那個漢子在磨刀叉哪,打算把他面前的東西吃個一乾二淨。那老傢伙在剔牙。一陣輕微的痙攣,肚子填得飽飽的,正在反芻。飯前飯後。飯後的祝禱文。望望這一幅畫像,再望望那幅[197]。用浸泡得爛糟糟的麵包片蘸肉汁來吃。 乾脆把盤子都舔個乾淨算啦,人啊!不要再這樣啦!

  他緊蹙鼻翼,四下裡打量那些坐在凳子上對桌進食的人們。

  「給咱來兩瓶黑啤酒。」

  「來盤罐頭醃牛肉配包心菜。」

  那傢伙挑起滿滿一刀子包心菜,往嘴裡塞,像是靠這來活命似的。-口就吞了下去。我看著都嚇一跳。還不如用三隻手來吃[198]呢。把肢體一根根地撕裂。 這是他的第二天性。他是嘴裡叼著一把銀刀子生下來的。我認為這話挺俏皮。啊,不。銀子就意味著生在闊人家。叼著一把刀子生下來的。可那麼一來,隱喻就消失了。

  一個腰帶系得松松的侍者在唏哩嘩啦地收走黏糊糊的盤子。法警長羅克[l99]站在櫃檯那兒,把他那大杯上冒起的啤酒泡沫吹掉。冒起了一大堆,黃黃地濺在他的靴子周圍。一個就餐者直直地豎起刀叉,雙肘倚著桌面,正準備吃下一道菜。他隔著攤在面前的那張汙跡斑斑的報紙,正朝著食物升降機那邊凝望。另一個傢伙嘴裡塞得滿滿的,在跟他談著什麼。很談得來的知音。飯桌上的談話。「星吃[期]一,我在芒[曼]切[徹]斯特銀行[200]魚[遇]見了特[他]。」「咦,是嗎,真的呀?」

  布盧姆先生遲遲疑疑地把兩個手指按在嘴唇上。眼神裡表示:

  「不在這兒吃啦。別去看他。」

  走吧。我就恨這種吃相下作的人。

  他朝門口退去。到戴維·伯恩那兒去吃點快餐吧。先填上肚皮,好能走動。早飯吃得挺飽。

  「這兒要烤牛肉和土豆泥。」

  「再來一品脫黑啤酒。」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埋頭大吃。咕嘟咕嘟。吃下去。咕嘟咕嘟。往嘴裡填。

  他走出門外,吸到清新一些的空氣,就朝格拉夫頓街折回去。要麼吃,要麼被吃掉。殺!殺!

  假定幾年以後成立起公共伙房,那會怎麼樣呢?大家都帶上粥缽和飯盒,等人給盛, 在街上就把自已那一份吞下去了。這裡有約翰·霍華德·巴涅爾,比方說,還有三一學院院長,每一個母親的兒子。[201]別提你們的院長們和三一學院院長。婦孺,馬車夫,神父,牧師,元帥,大主教。來自艾爾斯伯裡路,克萊德路,工匠住所,北都柏林聯合救濟院,市長乘著他那輛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馬車,老女王坐著軟轎。我的盤子空啦。 請你排到我前面來。帶上我們市政府的杯子,就跟菲利普·克蘭普頓爵士的飲用噴泉一樣。[202]用你的手絹擦掉細菌。下一個人又用他的來再擦上去一批。奧弗林神父會指出他們大家的愚昧無知。[203]儘管如此,還是會打架的。人人都爭頭一份兒。孩子們爭奪著巴在鍋底兒上的那點殘渣。得用鳳凰公園那樣大[204]的一口湯鍋才行。用魚叉叉起醃豬裡脊和後腿肉來吃。 你會憎恨周圍的一切人。她把這叫作市徽飯店的客飯[205]。濃湯、肘子和甜食。 永遠也無法知曉你咀嚼的究竟是誰的思想。那麼,所有這些盤子啦,叉子啦, 又由誰來洗呢?到那時候興許全都靠藥片來充饑吧。牙齒就越來越糟了。

  素食主義畢竟也有些道理,大地栽培出來的東西總是清香的。當然,大蒜挺臭,像那些意大利搖手風琴師的身上散發出的新鮮蔥頭、蘑菇和塊菌的氣味。也給動物帶來痛苦。拔掉家禽的羽毛,把下水掏淨。牲畜市場上那些不幸的牲口等著屠夫用斧子把它們的頭蓋骨劈成兩半。哞!可憐的、渾身發抖的小牛。咩!打著趔趄的牛惠子。[206]煎白菜牛肉卷。 屠夫的桶裡裝滿了顫動著的肺臟。替咱把那爿胸脯肉從鉤子上卸下來。啪嗒! 剛砍下來的頭和鮮血淋漓的骨頭[207]。剝了皮、眼睛酷似玻璃珠兒般的羊,鉤子勾在腰腿部位, 從那堵著血淋淋的紙的鼻子裡往鋸屑上淌濃鼻涕。鞭打陀螺,讓它們旋轉個不停。娃娃們,可幹萬不要把它們胡亂抽碎。

  他們給癆病患者開的藥方是鮮血。什麼時候都需要血。不知不覺之間病情就厲害起來了。趁著它還冒著熱氣兒,把那濃得像糖一樣的血舔個乾淨。餓鬼們。

  啊,我餓了。

  他走進戴維·伯恩的店。這是一爿規規矩矩的酒吧。老闆不喜歡饒舌。偶爾請你白喝上一盅,但次數少得就像四年一度的閏年。有一回他替我兌現了一張支票。

  我吃什麼好呢?他掏出懷錶。現在讓我想想看。啤酒兌檸檬汽水? ·

  「喂,布盧姆,」大鼻子弗林[208]從他慣常坐的角落裡說。

  「哦,弗林。」

  「近來怎麼樣?」

  「好得很……讓我想想看。來杯勃良第紅葡萄酒[209]和……我想想看。」

  架子上擺著沙丁魚。光是望一望就幾乎吃出了味道似的。三明治? 在火腿和用它做成的食品上塗點芥末,夾在麵包當中。[210]肉罐頭。倘若你家裡沒有李樹商標肉罐頭呢?那可就美中不足了。[211]、多麼愚蠢的廣告!他們把這則廣告插在訃告下面。這麼一來,死者就統統爬上了李子樹[212]。迪格納穆的肉罐頭。嗜食人肉者會就著檸檬和大米飯來用餐了。 白種人傳教師味道太咸了,很像醃豬肉。酋長想必會吃那精華的部分。由於經常使用, 肉一定會老吧。他的妻子們全都站成一排,等著看效果。 從前有過一位正統、高貴的黑皮膚老國王。他把可敬的麥克特裡格爾先生的什麼物兒吃掉了還是怎麼了。 有它才算幸福窩。天曉得是怎麼搭配的。把胎膜、發黴的肺臟以及氣管剁碎,攪和在一起來冒充。 費多大勁也找不到一絲肉。清真食品。不能把肉和牛奶放在一道吃。照現在的說法就是食品衛生。 猶太教贖罪日的齋戒是內臟的一次春季大掃除。和平與戰爭取決於某人的消化力。各種宗教。 聖誕節的火雞和鵝。屠殺無辜。[213]吃啊,喝啊,快活一場。[214]然後濟貧院的臨時收容所遂告爆滿。一個個頭上纏著繃帶。奶酪把本身以外的一切全消化掉。多蟎的奶酪。[215]

  「你們有奶酪三明治嗎?」

  「有的,先生。」

  要是有的話,找還想來幾顆橄欖。我更喜歡意大利產的。一杯高級勃良第葡萄酒會使我忘掉那檔子事。那是潤滑汕。一客美味的拌生菜,涼涼的,像是黃瓜。湯姆·克南善於烹調。做得有滋有味。純的橄欖油。米莉替我在炸肉排旁添上一根嫩嫩的荷蘭芹菜,端給我。要一顆西班牙蔥頭。天主創造了食物,魔鬼製造了廚子。[216]辣子鎊蟹。[217]

  「太太好嗎?」

  「蠻好,謝謝……那麼,來一客奶酪三明治吧。你們有戈爾貢佐拉[218]奶酪嗎?」

  「有的,先生。」

  ◇·

  大鼻子弗林飲著他那兌水烈酒。

  「近來演唱了嗎?」

  瞧他那張嘴。簡直能夠往自己的耳朵裡吹口哨了。再配上一雙扇風耳。音樂。這方面他懂得的跟我的馬車夫一般多。不過,還是告訴他的好。沒什麼害處,免費廣告嘛。

  「她已經訂了合同,本月底就參加一次大規模的巡迴演出。你也許己經聽說了吧。」

  「沒聽說。哦,挺時髦的。誰是經紀人?」

  侍者端上了盤子。

  「多少錢?」

  「七便士,先生……謝謝您,先生。」

  布盧姆先生把他的三明治切成細條。麥克特裡格爾先生。比那夢幻般的、奶油狀的玩藝兒要好切一些。他那五百個妻子。她們盡情地得到了滿足。

  「要芥末嗎,先生?」

  「謝謝。」

  他把三明治一條條揭起,抹滿黃色的斑斑點點。得到了滿足。我想起來了:它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經紀人?」他說,「喏,那就像個公司,明白吧。資金大家攤,賺了錢大家分。」

  「啊,現在我記起來了,」大鼻子弗林說,他把一隻手伸進兜裡去撓大腿窩的癢處,「是誰告訴我的來著?布萊澤斯·博伊蘭也攙和進去了吧?」

  芥末熱辣辣地刺激著布盧姆先生的心臟。他抬起雙眼,跟那座逼視著的掛鐘打了個照面。兩點鐘。酒吧的鐘快了五分鐘。時間在流逝。指針在移動。兩點鐘。還不到。

  這當兒他的小腹往上翻,隨後又垂下去。越發熱烈地渴望著,渴望著。

  葡萄酒。

  他聞著並啜著那醇和的汁液,硬逼著自己的喉嚨一飲而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撂下。

  「是的,」他說,「實際上他是發起人。」

  沒什麼可怕的:這傢伙沒有頭腦。

  大鼻子弗林吸溜著鼻涕,撓著癢。跳蚤也正在飽餐著哪。

  「傑克·穆尼[219]告訴我,他走了紅運。邁勒·基奧在那次拳擊比賽中又擊敗了貝洛港營盤的士兵[220],所以他賭贏了。真的,他還告訴我, 他把那小子帶到卡洛郡[221]去啦……」

  但願他那鼻涕別溜進他的玻璃杯裡去。沒有,他又把它吸回去了。 「聽我說,比賽之前差不多一個月光景,就讓他光嘬鴨蛋,天哪,聽候底下的吩咐。用意是讓他把酒戒掉,明白嗎?哦,天哪,布萊澤斯可是個刁滑的傢伙。」

  戴維·伯恩從後面的櫃檯那兒走了過來。他的襯衫袖子打了襇,用餐巾抹著嘴唇,臉色紅漲得像鯡魚似的。微笑使他的鼻眼顯得那麼飽滿。[222] 活像是在歐洲防風根上抹了過多的大油。[223]

  「他本人來啦,精神飽滿,」大鼻子弗林說,「你能告訴我們哪匹馬會贏得金杯嗎?」

  「我跟這不沾邊兒,弗林先生,」戴維·伯恩回答說,「我絕不在馬身上下賭注。」

  「這你算做對啦,」大鼻子弗林說。

  布盧姆先生把他那一條條的三明治吃掉。是新鮮乾淨的麵包做的。嗆鼻子的芥末和發出腳巴丫子味兒的綠奶酪,吃來既噁心可又過癮。他嘬了幾口紅葡萄酒,覺得滿爽口。裡面並沒攙洋蘇木[224]染料。喝起來味道越發醇厚,而且能壓壓寒氣。

  精緻安靜的酒吧。櫃檯使用的木料也挺精緻。刨得非常精緻。我喜歡它那曲線美。

  「我根本不想沾賽馬的邊兒,」戴維·伯恩說。「就是這些馬,害得許許多多人破了產。」

  酒商大發橫財。他們獲得了在店內供應啤酒、葡萄酒和烈性酒的特許證。正面我贏,反面你輸。

  「你說得有道理,」大鼻子弗林說。「除非你瞭解內情,不然的話,眼下沒有不搗鬼的比賽。利內翰就得到了些內情。今天他把賭注壓在『權杖』上。霍華德·德·沃爾登爵士的坐騎『馨芳葡萄酒』挺走紅,它曾在埃普瑟姆[225]贏過。騎手是莫爾尼·卡農。兩周以前,我要是把賭注下在『聖阿曼』上,原是會以七博一獲勝的。」

  「是嗎?」戴維·伯恩說。

  他朝窗戶走去,拿起小額收支帳簿翻看。「這話一點兒不假,」大鼻子弗林吸溜著鼻涕說,「那可是一匹少見的名馬。它老爹是『聖弗魯斯奎』。羅思柴爾德的這匹小母馬曾在一場雷雨當中獲勝,它耳朵裡塞了棉花。騎師身穿藍夾克,頭戴淡黃色便帽。大個子本·多拉德和他那『約翰·奧岡特』統統見鬼去吧!唉,是他攔住我,勸我別把賭注押在『聖阿曼』上的。」

  他無可奈何地喝著杯子裡的酒,並且用手指順著酒杯的槽花往下摸。

  「唉,」他歎了口氣說。

  布盧姆先生站在那兒大吃大嚼,一面低頭望著他歎氣。笨腦瓜大鼻子。我要不要告訴他利內翰那匹馬的事?他己經知道啦。不如讓他忘掉。跑去會輸掉更多錢的。傻瓜和他的錢。[226]鼻涕又往下人淌了。他吻女 的時候,鼻子准是冰涼的。興許她們還高興呢。 女人喜歡針刺般的鬍子。狗的鼻子冰涼。市徽飯店裡,賴爾登老太太[227] 正帶著她那條饑腸轆轆的斯凱更狗[228]。摩莉把它放在腿上撫摩著。啊,好大的狗,汪汪汪,汪,汪汪汪!

  葡萄酒把嘴裡那卷起來的麵包心、芥末和令人一陣噁心的奶酪都浸軟了。 這可是好酒。我並不渴,所以味道就更醇香了。當然,一方面是由於剛洗完澡。喝上一兩口就行了。然後,在六點鐘左右我就可以……六點。六點。時光流逝得好快啊。她。

  葡萄酒的奴火暖起他的血管。我太需要這杯酒了。近來覺得自己氣色不佳。他那雙不再饑餓了的眼睛打量著架子上那一排排的罐頭:沙丁魚、顏色鮮豔的龍蝦大螯。人們專挑那古裡古怪的東西吃。從貝殼和海螺裡用針挑出肉來吃。還從樹上捉。法國人吃地上的蝸牛。要不就在鉤子上掛魚餌,從海裡釣。魚可真傻,一千年也沒學到乖。要是你不曉得隨便往嘴裡放東西有多麼危險。有毒的漿果。犬薔筏果。圓嘟嘟的,你會以為蠻安全。花哨刺目的顏色會引起你的警惕。大家傳來傳去就都知道了。先讓狗吃吃看。會被那氣味或模樣吸引住。誘人的水果。圓錐形的冰淇淋。奶油。本能。就拿桔樹林來說吧,也需要人工灌溉。布萊布特洛伊街[229]。是啊,然而牡蠣怎麼樣呢?難看得像一口痰,外殼兒也肮裡肮髒。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得開。是誰發現的?它們就靠從丟棄的殘羹剩飯和下水道的汙物長肥的。 就著紅岸餐館的牡蠣喝香擯酒。倒是能促進性欲。春藥。今天早晨他還在紅岸餐館來著。 [230]在飯桌上他活像一隻老牡蠣,一到床上身子興許就變年輕了。不,六月沒有「r」字, 所以不吃牡蠣。[231]可有些人就是喜歡吃發黴的食品。變了質的野味。 用土鍋燉的野兔肉。得失逮只野兔。中國人講究吃貯放了五十年的鴨蛋,顏色先藍後綠。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攙在一起了。這倒是一篇投毒殺人案小說的好材料。是大公爵利奧波德[232]嗎?不,嗯。要麼就是哈布斯堡王室後裔的一個叫作奧托的人吧?[233]是誰淨吃自己脖頸後面的頭皮呀?那是全城最廉價的午飯啦。當然嘍,是貴族們,接著, 其他人也都跟著趕起時髦來。米莉也說石油加麵粉好吃。我自己也喜歡生麵團。據說,為了怕跌價,他們把捕到的一半牡蠣又丟回大海裡去啦。一便宜就沒有買主啦。魚子醬。那可是美味。盛在綠玻璃杯裡的萊茵白葡萄酒。豪華盛宴。某某夫人。敷了脂粉的胸脯上掛著珍珠。高貴仕女。上流社會的名流。[234]這幫人為了顯示自己的身份,總點些特殊的菜肴。 隱士則吃大盤大盤的豆食,這樣好抑制肉欲的衝動。想瞭解我的話,就來同我一道就餐吧。王室御用的鱘魚。[235]屠夫科菲從名譽郡長那裡獲得獵取森林中鹿類的權利。 他將半頭母牛孝敬了郡長。 我曾瞥見擺在高等法院法官[236]府上廚房裡的野味。 戴白帽的大師傅[237] 活像個猶太教教士。火燒鴨子[238]。帕穆公爵夫人式波紋形包心菜[239]。最好寫在菜單上,好知道你吃了些什麼。藥味重了就會毀了肉湯。我有親身體驗。把它放在愛德華牌湯粉裡做調料。 為了他們,把鵝像傻瓜般地填喂[240]。將龍蝦活活地扔進沸水裡煮。請吃點雷鳥[241]。在高級飯店裡當個侍者倒也不賴。接小費,穿禮服,淨是些半裸的夫人們。杜比達特小姐[242] , 我可以給您再添點兒擰檬汁板魚片嗎?好的,再來點兒,而且她真地吃了。我估計她必是胡格諾派教徒家的。我記得有位,杜比達特小姐曾在基利尼[243]住過。我記得法語du dela[244]。但也許這就是同一條魚哩,穆爾街的老米基·漢隆為了掙錢, 曾把手指伸進那條魚的腮裡,開了膛掏出內臟。他連在支票上簽名都不會。咧著嘴,只當是在畫一幅風景畫呢。默哎邁克爾,哧哎漢。[245]像一大筐翻毛生皮鞋那樣愚蠢[246,卻偏偏稱有五萬英鎊。

  兩隻蒼蠅巴在窗玻璃上,嗡嗡叫著,緊緊膘在一塊兒[247]。

  熱烘烘的葡萄酒在口腔裡打了個轉兒就咽下去,餘味仍盤桓不已。把勃艮第葡萄放在榨汁器裡碾碎。曬在炎日下。好像悄悄地觸摸一下,勾起樁樁往事。觸到他那潤濕了的感官,使他回憶起來了。他們曾躲藏在霍斯那片野生的羊齒叢裡。海灣在我們腳下沉睡著。天空。一片沉寂。天空。在獅子岬,海灣裡的水面發紫,到了德魯姆列克一帶就變成綠色了。靠近薩頓那邊又呈黃綠色。海底的原野,浮在海藻上那淡褐色條紋。一應座被淹沒的都市。她披散著頭髮,枕著我的上衣。被石南叢中的蠼螋蹭來蹭去。我的手托著她的後頸。盡情地擺弄我吧。哎呀,大好啦!她伸出除了油膏、冰涼柔軟的手摸著,愛撫著我, 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凝望著我。我心蕩神移地壓在她身上,豐腴的嘴唇大張著,吻著她。真好吃。她把嘴裡輕輕地咀嚼得熱乎乎的香籽糕[248]遞送到我的嘴裡。 先在她口中用牙根嚼得浸透唾沫、又甜又酸、黏糊糊的一團兒。歡樂。我把它吞下了:歡樂。富於青春的生命。她把遞過那一團兒的嘴唇噘起來。柔軟、熱乎乎、黏咂咂、如膠似漆的嘴唇。她的兩眼像花兒一樣,要我吧,心甘情願的眼睛。小石子兒掉下來了。她躺在那兒紋絲兒不動。一隻山羊,一個人也沒有。在霍斯那高高的山丘上面,一隻母山羊緩步走在杜鵑花叢中,醋栗一路墜落著。在羊齒草的屏障下,她被暖暖和和地圍裹起來,漾著微笑。我狂熱地壓在她身上,吻她。眼睛,嘴唇,她那舒展的脖頸。女人那對乳房在修女薄呢[249]短上衣裡面挺得鼓鼓的, 怦怦悸動。肥大的奶頭高聳著。我用熱熱的舌頭舔著她。她吻了我。我被吻了。她委身於我,愛撫著我的頭髮。親嘴兒,她吻了我。

  我。而我現在呢。

  緊緊膘在一塊兒的蒼蠅嗡嗡叫著。

  他那低垂的眼睛沿著櫟木板那寂然無聲的紋理掃視。美麗。它畫著曲線。 曲線是美的。婀娜多姿的女神們。維納新,朱諾。舉世讚美的曲線。只要到圖書館和博物館去,就能看見裸體女神佇立在圓形大廳裡。有助於消化。不論男人瞧哪個部位,她們全不介意。一覽無餘。從來不言不語。我的意思是說,從來不對弗林那樣的傢伙說什麼。倘若她真像加拉蒂亞對皮格馬利翁[250]那樣開了腔,她首先會說什麼呢?凡人啊!馬上就叫你乖乖就範了。跟眾神一道暢飲甘露神酒吧,金盤子裡盛的統統是神饌。可不像我們通常吃的那種六便士一份的午餐:燉羊肉、胡蘿蔔、蕪菁和一瓶奧爾索普[251]。神酒,可以設想那就跟喝電光一樣。 神饌。按照朱諾的形象雕刻的女人那優美的神態。不朽的麗質。 然而我們是往一個孔裡填塞食品,又從後面排泄。食物,乳糜,血液,糞便,土壤,食物[252]。得像往火車頭裡添煤似的填塞食品。女神們卻沒有[253]。從來沒見過。今天我倒要瞧一瞧。管理員不會理會的。故意失手掉落一樣東西,然後彎下身去拾,好瞧瞧她究竟有沒有。

  從他的膀恍裡點點滴滴地透出無聲的信息,去解嗎?不去解啦,不,還是去解了吧。 作為一個男子漢,他拿定了主意把杯中物一飲而盡,然後起身走到後院去。邊走邊想:她們覺得自己就像是男人[254],但也曾委身于男人們,並且跟相戀的男人們睡覺。 一個小夥子曾享用過她。

  當他的皮靴聲消失後,戴維·伯恩邊看著帳簿邊說:

  「他是哪一行的?不是幹保險這個行當的嗎?」

  「他早就不幹那一行啦,」大鼻子弗林說,「他在給《自由人報》拉廣告哪。」

  「我跟他挺熟的,」戴維·伯恩說,「他是不是遭到什麼不幸啦?」

  「不幸?」大鼻子弗林說,「可沒聽說。怎麼看出的?」

  「我留意到他穿著喪服。」

  「是嗎?」大鼻子弗林說,「確實是這樣。我問過他家裡的人都好嗎?你說得一點兒不錯,他確實穿著喪服。」

  「我要是看到一位先生在這方面遭到不幸,」戴維·伯恩用慈祥的口吻說,「我就絕不去碰這個話題。那只會又一次勾起他們的悲傷。」

  「反正他也不是替老婆戴孝,」大鼻子弗林說,「前天我還碰見他正從約翰·懷思·諾蘭的妻子在亨利大街上經營的那家愛爾蘭牛奶坊裡走出來,手裡捧著一罐子奶油,帶回去給心愛的太太。真的,她在吃上講究極啦。胸脯豐滿,可妖豔哩。」

  「他在替《自由人報》做事情嗎?」戴維·伯恩說。

  大鼻子弗林噘起嘴來。

  「他可不是靠拉廣告的收入來買奶油的,一點兒沒錯。」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戴維·伯恩放下他的帳簿,走過來說。

  大鼻子弗林用手指變戲法般地望空比劃了幾下,眨了眨眼。

  「他加入共濟會啦。」「真的嗎?」戴維·伯恩說。

  「千真萬確,」大鼻子弗林說,「古老、自由而眾所公認的行會[255]。天主賜與光、生命和愛。他們幫了他一把。告訴我這話的是一位……喏,還是姑隱其名吧。」

  「確有此事嗎?」

  「嗯,那可是個出色的組織,」大鼻子弗林說,「你有困難的時候,他們就助你一臂之力。我曉得有個人正在千方百計想參加,然而他們那門關得可緊啦。他們絕不讓女人參加,這一點著實做得對。」

  戴維·伯恩邊微笑邊打哈欠邊點頭。

  「啊——哧!」

  「一回,有個女人躲在一應巨大的時鐘裡,」大鼻子弗林說,「想看看他們究竟搞些什麼名堂。可他媽的,給他們發覺了,就把她拖了出來,讓她當場宣誓,當上一名師傅。聽說她是唐奈頓爾的聖萊傑家族裡的一名成員[256]。」

  戴維·伯恩打完哈欠後又坐了下來,淚汪汪兒地說:

  「這是真的嗎?他可是位規規矩矩、不多言不多語的先生呢。他常常光顧這裡,可我從來沒看見他——喏,酒後失態過。」

  「連全能的天主都不能把他灌醉,」大鼻子弗林斬釘截鐵地說,「每逢鬧騰得過了火,他就開溜啦。你沒見到他在瞧自己的表嗎?啊,當時你不在座。要是你邀他喝上一盅, 他就會先掏出懷錶,看看該喝點兒什麼。我敢說他確實是這樣。」

  「有些人就是這樣的,」戴維·伯恩說,「我看他是個牢靠的人。」

  「他這個人不賴,」大鼻子弗林邊吸溜著鼻涕邊說,「還聽說,他曾伸手去幫過一個夥伴的忙。平心而論,哦,布盧姆有種種長處。然而有一件事,他是絕對不幹的。」

  他把手指當作沒有蘸墨水的鋼筆,在那杯兌了水的烈性酒旁,作潦潦草草地簽字的樣子。

  「我知道,」戴維·伯恩說。

  「白紙黑字,他可絕對不肯,」大鼻子弗林說。

  帕迪·倫納德和班塔姆·萊昂斯走了進來。湯姆·羅赤福特[257]皺著眉頭跟在後面,悶悶不樂地一隻手按在紫紅色背心上。

  「你好,伯恩先生。」

  「你們好,各位先生。」

  他們在櫃檯那兒停下了腳步。

  「誰來做東?」帕迪·倫納德問道。

  「反正我已經坐下啦,」[258]大鼻子弗林回答說。

  「那麼,喝什麼好呢?」帕迪·倫納德問。

  「我要姜麥酒加冰塊,」班塔姆·萊昂斯說。

  「來多少?」帕迪·倫納德大聲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喜歡上這個的?你要什麼,湯姆?」

  「下水道的幹管怎麼樣啦?」大鼻子弗林邊呷酒邊問。

  湯姆·羅赤福特用手緊緊按住胸骨,打了個嗝作為答覆。

  「勞駕給我杯清水好嗎,伯恩先生?」他說。

  「好的,先生。」

  帕迪·倫納德朝著他的酒友們瞟了一眼。

  「哎呀,好沒出息!」他說,「我在請什麼樣的人喝啊,涼水和姜麥酒!分明是兩個酒徒,連傷腿上的威士忌都會舔個乾淨的傢伙。他好像掌握著一匹能得金杯的駿馬。萬無一失啦。」

  「是『馨芳葡萄酒』吧?」大鼻子弗林問。

  湯姆·羅赤福特從紙卷裡往擺到他跟前的杯中撒了點粉末。

  「這消化不良症真討厭,」他在喝下之前說。

  「小蘇打很有效哩,」戴維·伯恩說。

  湯姆·羅赤福特點點頭,喝了下去。

  「是『馨香葡萄酒』嗎?」

  「什麼也不要說!」班塔姆·萊昂斯使了個眼色,「我準備自己在那馬上投五先令。」

  「媽的,你要是個好漢,就告訴我們吧,」帕迪·倫納德說,「這究竟是誰透露給你的?」

  布盧姆先生一面往外走,一面伸了伸三個指頭來致意。

  「再見吧!」大鼻子弗林說。

  其他人都掉過頭去。

  「就是那個人透露給我的,[259]」班塔姆·萊昂斯悄悄地說。

  「呸!」帕迪·倫納德鄙夷地說,「伯恩先生,我們還要兩小瓶詹姆森威士忌,還有……」

  「冰塊姜麥酒,」戴維·伯恩彬彬有禮地補充說。

  「唉,」帕迪·倫納德說,「給娃娃個奶瓶嘬嘬。」

  布盧姆先生邊朝道森大街走去,邊用舌頭把牙齒舔淨。必須是綠色的東西才行:比方說,菠菜。這樣,就能用倫琴射線[260]透視辦法來追蹤了。

  在公爵巷,一隻貪吃的狗正往鵝卵石路面上吐著一攤令人噁心的肘骨肉,然後又重新熱切地舔著。饕餮。把吞下的充分消化後,又懷著謝意把它吐了出來。第一次是香甜的,第二次蠻有滋味。布盧姆先生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反芻動物們。這是第二道菜肴。它們用上顎嚼動著,我倒是想知道湯姆·羅赤福特怎樣對待他那項發明[261]的。 對著弗林那張嘴去解釋,是白費蠟。瘦人嘴巴長。應該有個人廳或什麼地方,發明家可以聚在那裡,自由自在地搞發明。當然縷,那樣一來,各種怪人就會都來找麻煩了。

  他哼唱著,用莊嚴的回聲拉長了各小節的尾音:

  唐喬萬尼,你邀請我

  今晚赴宴[262]。

  覺得舒坦些了。勃良第。能夠提神。最早釀酒的是誰呢?什麼地方的一個心情憂鬱的漢子。酒後撤瘋。現在我得到國立圖書館去查查(基爾肯尼民眾報)了。

  威廉·米勒衛生設備商店的櫥窗裡擺著一具具光禿禿、乾乾淨淨的抽水馬桶,把他的思緒又拉回來了。能做到的。吞進一根針去,盯著它一直落下去。有時又在幾年後從肋骨裡冒出來了。在體內周遊一道,經過不斷起著變化的膽汁導管, 把憂鬱噴了出去的肝臟,胃液,像管子般彎彎曲曲的腸子。然而那被試驗的可憐蟲老得站在那兒展示自己的內臟。這就是科學。

  A cenar teco.[263]

  這裡的「teco」是什麼意思呢?也許是「今晚」吧。

  唐喬萬尼,你邀請我,

  今天同你共進晚餐,

  澤,朗姆,澤,朗達姆。

  不對頭。[264]

  凱斯。只要南尼蒂那兒順順當當,我就能有兩個月的進項。這樣就有兩鎊十先令——兩鎊八先令左右了。海因斯欠了我三先令。兩鎊十一先令。普雷斯科特染坊的運貨馬車就在那兒。要是拉到比利·普雷斯科特[265]的廣告,那就能掙兩鎊十五先令。 加在一起是五基尼左右。打著如意算盤吧。

  可以給摩莉買條真絲襯裙,顏色正好配她那副新襪帶。

  今天。今天。不去想了。

  然後到南方逛逛去。英國的海濱浴場怎麼樣?布賴頓[266],馬蓋特[267]。沐浴在月光下的碼頭。她的嗓音悠然飄蕩。海濱那些俏麗的姑娘。一個睡意的流浪漢倚著約翰·朗酒吧的牆,邊啃著結了一層厚痂 指關節,邊深深地陷入冥 。巧手工匠,想找點活兒幹。工錢低也行,給啥吃啥。

  布盧姆先生在格雷糖果點心鋪那擺著售不出去的果醬餡餅的櫥窗跟前拐了彎,從可敬的托馬斯·康內蘭的書店前走過去。《我為什麼脫離了羅馬教會[268]》。「鳥窩會」[269]的女人們在支持他。據說,土豆歉收的年頭,她們經常施湯給窮孩子們,好叫他們改信新教。以前,爸爸曾到過馬路對面那個使窮猶太人皈依基督教的公會。[270]他們用的是同樣的誘餌。我們為什麼脫離了羅馬教會。

  一個年輕的盲人站在那兒用根細杖敲著人行道的邊石。沒有電車的影子。他想橫過馬路。

  「你想到對面去嗎?」布盧姆先生問。

  年輕的盲人沒有回答。他那張牆壁般的臉上稍微皺起眉頭,茫 然地晃動了一下頭。

  「你現在是在道森大街上,」布盧姆先生說,「莫爾斯沃思大街就在對面。你想橫穿過去嗎?眼下什麼過路的也沒有。」

  他的手杖顫悠悠地朝左移動。布盧姆先生目送著,就又瞥見普雷斯科特染坊的那輛載貨馬車還停在德拉格理髮館門前。上午我在同一個地方瞥見他那除了潤髮油的頭,當時我剛好……馬耷拉著腦袋。車把式正在約翰·朗酒吧裡潤著喉嚨呢。

  「那兒有一輛載貨馬車,」布盧姆先生說,「可是它一動也沒動。我送你過去吧。你想到莫爾斯沃思大街去嗎?」

  「是的,」年輕人回答說,「南弗雷德裡克大街。」

  「來吧,」布盧姆先生說。

  他輕輕地碰了一下盲青年那瘦削的肘部,然後拉著那只柔弱敏感的手,替他引路。

  跟他搭訕一下吧。可別採取居高臨下的態度。他們會不相信你的話的。隨便拉拉家常吧。

  「雨不下啦。」

  不吭聲。

  他的上衣汙跡斑斑。他必是一邊吃一邊灑。對他來說,吃起東西來味道也完全不同。最初得用匙子一口一口地喂。他的手就像是娃娃的手。米莉的手也曾經是這樣的。很敏感。他多半能憑著我的手估摸出我個頭有多大。他總該有個名字吧?載貨馬車。 可別讓他的手杖碰著馬腿。馬累得正在打著盹兒。好啦,總算安安全全地過了馬路。要從公牛後面,馬的前面走。[271]

  「謝謝您,先生。」

  憑著嗓音,知道我是個男的了吧。

  「現在行了吧?到了第一個路口就朝左拐。」

  年輕的盲人敲敲邊石,繼續往前走。他把拐杖抽回來,又探一探。

  布盧姆先生跟在盲人的腳後面走著。他穿著一套剪裁不得體的人字呢衣服。可憐的小夥子!他是怎麼知道那輛載貨馬車就在那兒的呢?准是感覺到的。也許用額頭來看東西。有一種體積感。一種比暗色更要黑一些的東西——重量或體積。要是把什麼東西移開了,他能感覺得到嗎?覺察出一種空隙。關於都柏林城,他想必有一種奇妙的概念,因為他總像那樣敲黃石頭走路。倘若沒有那根手杖,他能夠在兩點之間筆直地走嗎?一張毫無血色的、虔誠的臉,就像是許下願要當神父似的。

  彭羅斯[272]!那人就叫這個名字。

  瞧,他們可以學會做多少事。用手指讀書。為鋼琴調音。只要他們稍微有點兒頭腦,我們就會感到吃驚。一個殘疾人或駝背的要是說出常人也會說的話,我們就會誇他聰明。當然,在其他方面他們的感官比我們靈敏。刺繡。編籮筐。大家應該幫幫他們。等摩莉過生日的時候,給她買一隻針線筐吧。她就討厭做針線活兒。也許會不高興的。人們管他們叫瞎子。

  他們的嗅覺也一定更敏銳。四面八方的氣味都聚攏了來。每一條街各有不同的氣味。每一個人也是這樣。還有春天,夏天,各有不同的氣味。種種味道呢?據說雙目緊閉或者感冒頭痛的時候,就品嘗不出酒的味道。還說摸著黑抽煙,一點兒味道也沒有。

  比方說,對待女人也是如此。看不見就更不會害臊了。那個仰著頭從斯圖爾特醫院[273]跟前走邊的姑娘。瞧瞧我,穿戴得多麼齊全。要是瞧不見她,該是多麼奇怪啊。在他心靈的眼睛裡,會映出一種形象。嗓音啦,體溫啦。當他用手指摸她的時候,就幾乎能瞥見線條,瞥見那些曲線了。比方說,他把手放在她頭髮上。假定那是黑色的。好的。我們就稱它作黑色吧。然後移到她的白皮膚上。興許感覺就有所不同。白色的感覺。

  郵局。得寫封回信。今天可真忙啦。用郵政匯票給她寄兩先令去——不,半克朗吧。薄禮,尚乞哂納。這兒剛巧有家文具店。且慢。考慮考慮再說。

  他用一根手指非常緩慢地把頭髮朝耳後攏了攏。又摸了一遍。像是極為柔細的稻草。然後又用手指去撫摩一下右臉頰。這裡也有茸毛,不夠光滑。最光滑要算肚皮了。四下裡沒有人。那個青年正走進弗雷德裡克大街。也許是到利文斯頓舞蹈學校去給鋼琴調音哩。我不妨裝出一副調整背帶的樣子。

  他走邊多蘭酒吧,一邊把手偷偷伸進背心和褲腰之間,輕輕拉開襯衫,摸了摸腹部那鬆弛的皺皮。然而我知道那顏色是黃中透白。還是找個暗處去試試吧。

  他縮回了手。把衣服拽攏。

  可憐的人哪!他還是個孩子呢。可怕啊。確實可怕。什麼都看不見, 那麼他都做些什麼夢呢?對他來說,人生就像是一場幻夢。生就那副樣子,哪裡還有什麼公道可言?那些婦孺參加一年一度的遊覽活動,在紐約被燒死、淹死[274]。一場浩劫。他們說,「業」[275]就是為了贖你在前世所犯下的宿孽,而輪回轉生——遇見了他尖頭膠皮管子。[276]哎呀, 哎呀,哎呀。當然值得同情。然而不知怎地,他們總有點兒難以接近。

  弗雷德裡克·福基納爵士[277]正步入共濟會會堂。莊嚴如特洛伊[278]。他剛在厄爾斯福特高臺街美美地吃過一頓午餐。司法界的一群老朽們都聚在一道,起勁地喝著大瓶大瓶的葡萄酒,海闊天空地談論著法院啦,巡迴裁判啦,慈善學校年鑒啦。「我判了他十年徒刑。」他也許對我喝的那種玩藝兒嗤之以鼻。他們喝的是瓶子上沾滿塵埃、標著釀造年份的陳年老酒。關於記錄官法庭該怎樣主持公道,他自有看法。這是位用心良好的老人。警察的刑事訴訟卷宗裡塞滿了種種案件——他們為了提高破案率而捏造罪名。他要求他們糾正。對那些放債者毫不姑息。曾把呂便·傑狠狠地收拾了一頓。說起來他可不折不扣是個人們所說的可鄙的猶太人。這些法官權力很大。都是些戴假髮、脾氣暴躁的老酒鬼。就像爪子疼痛發炎的熊一樣。願天主可憐你的靈魂。[279]

  哦,招貼畫。麥拉斯義賣會。總督閣下。十六日,那就是今天啊。[280]為默塞爾醫院募款。《彌賽亞》的首演[281]也是為了這個。對。亨德爾。到那兒去看看怎樣?鮑爾斯橋。順便到凱斯商店走一遭。像水蛭似的巴在他身上也沒用。呆長了會討嫌。在門口總會碰上熟人的。

  布盧姆先生來到了基爾戴爾大街。首先得去圖書館。

  在陽光底下戴著草帽。棕黃色皮鞋。卷邊長褲。對,就是他[282]。

  他的心輕輕地悸跳著,向右拐吧。博物館。女神們。他向右拐了個彎。

  是他嗎?多半是。別看他了。酒上了我的臉。我為什麼要……?太叫人發暈。對,就是他。走路的那個姿勢。別看他啦。別看他啦。往前走吧。

  他邊大步流星地走向博物館的大門,邊抬起眼睛。漂亮的建築。是托馬斯·迪恩爵士[283]設計的。他沒跟在我後邊吧?

  也許他沒瞧見我。陽光正晃著他的眼睛。

  他氣喘吁吁,發出一聲聲短促的歎息。快點兒。冰冷的雕像群。那裡挺僻靜,不出一分鐘我就安全了。

  是啊,他沒瞧見我。兩點多啦。就在大門口那兒。

  我的心臟!

  他的眼睛直跳,直勾勾地望著奶油色石頭的曲線。托馬斯·迪恩爵士,希臘式建築。

  我要找樣東西。

  他那只焦躁的手急忙伸進一個兜裡,掏出來一看,是讀後沒疊好的移民墾殖公司的廣告。可放在哪兒了呢?

  匆匆忙忙地找。

  他趕快又將公司的廣告塞了回去。

  她說是下午。

  我找的是那個。對,那個。所有的兜都翻遍了。手絹。《自由 人報》。放在哪兒了呢?對啦。褲子。皮夾子。土豆。我放在哪兒了呢?

  快點口。放輕腳步。馬上就到啦。我的心臟。

  他一邊用手摸索著那不知放到哪兒去了的東西,一邊念叨著還得去取化妝水。在褲兜裡找到了肥皂,上面粘著溫吞吞的紙。啊,肥皂在這兒哪。對,來到大門口了。

  安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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