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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試圖救阿爾芒,因此又說道:

  「我才不相信他會把那東西藏到自己的房間裡。他肯定有一個秘密窩藏點。」

  「那就要找到窩點。你那麼機靈不會找不到。」

  在他向我表示敬重之前(我在上文已經說過),我也許就不會背叛阿爾芒了。光這個念頭就會叫我深惡痛絕。只要他不給我以信任,背叛就毫無意義,只不過遵循一下指導我生活的基本準則罷了。今天我已愛上了他。我承認他是全能高手。即使他不愛我,他也把我當他的人。他的道德權威對我來說是絕對的,也是寬厚的,以致在他的內部不可能發生精神叛逆。我只有在情感領域裡活動才能感受到自己的獨立性。背叛阿爾芒的念頭照亮了我。我太怕他可也太愛他了,以致不能不想欺騙他,背叛他,偷他的東西。

  我預感到伴隨冒犯行為而帶來的不安的快感。如果他是上帝(他早就知道憐憫),而且討好過我,那麼對我來說,否定他就是很愉快的事情。更妙的是,史蒂利達諾並不愛我,我也不能背叛他,可他卻在這件事上幫了我的忙。史蒂利達諾其人個性鋒芒畢露,惟妙惟肖地展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刺進心臟的匕首。魔鬼的力量,他對我們施加的威力,從他的諷刺挖苦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之所以有魅力,也許僅僅在於他的冷漠。阿爾芒用來否定現存法規的力量證明他自身有力量,也證明了這些法規管束我們的力量。史蒂利達諾卻嘲笑這些法規。他的冷嘲熱諷感化了我。一個大美男子的臉上敢於表露嘲諷的表情的確令我陶醉。

  我們進入一間酒吧,史蒂利達諾向我佈置我該幹什麼。

  「你對羅貝爾說了嗎?」

  「你瘋了。這事只有你我知道。」

  「你以為這樣能搞到錢嗎?」

  「當然啦!他是一個守財奴。他在法國做了一筆大生意。」

  史蒂利達諾好像早就有了預謀。他一直在我眼皮底下過著一種隱秘的黑夜般的生活,現在我突然發現他從地下冒了出來,原形畢露了。在他的微笑背後,他在警戒,他在窺視。我們走出酒吧時,一個乞丐過來請我們開恩,向我們討幾個蘇。史蒂利達諾相當蔑視地看了看他。

  「兄弟,像我們這樣幹吧。你如果要錢,去抓就是了。」

  「請告訴我錢在哪兒。」

  「在我口袋裡,如果你要,伸手去找呀。」

  「您這麼說,如果您是……」

  史蒂利達諾不再搭理叫花子,否則對話就沒完沒了,而且他的心腸也有被軟化的危險。他很善於快刀斬亂麻,顯得格外嚴厲,表現出幹脆利落、毫不含糊的方面。

  「我們嘛,需要錢的時候,哪裡有就到哪裡去拿。」他對我說,「我們才不為笨蛋去冒風險。」

  他很清楚,這是給我一次嚴厲教訓的極好時機,或者他本身需要進一步在利己主義中安身立命,他才用如此輕狂的方式說話——帶著妙不可言漫不經心的口吻——以至於這個訓導在夜裡,在霧裡,具有一種哲學真理的架勢,雖然有點張狂,但倒也迎合我天生的惻隱之心。事實上,我能夠從這種反天性的哲理中辨認出一種能夠保護我自己免受戕害的道德態度。

  「你言之有理,」我說,「萬一他被逮住了,去坐牢的又不是他。要是他有膽量,自己擦屁股就是了。」

  我出言不遜,不僅有損我一生中最可寶貴的時期——儘管藏而不露——而且分明把我置身于分享寶石的財富之中,置身于寶石商的都市之中,置身於自私孤獨、八面生輝的夜晚之中。我們向西爾維婭活動的地點走去,但我們晚了一步,她已經回家了①。(我注意到,只要談及他的女人,他的冷嘲熱諷之火立刻熄滅。他談起她時既不親切但也不嘲笑。)在比利時賣淫不像在法國那樣受到管制,皮條客可以同情婦公開同居,而無任何風險。我同史蒂利達諾朝他的住所走去。他很鬼,不再跟我談我們的計劃,卻煞有介事地談起我們在西班牙的生活。

  ①我們很快離開那地方,因為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信號:妓女們不在拉客的地點招搖時,警察馬上就要來了。當地有一句諺語說:「沒有妓女的地方就有警察。」——原注

  「那時候,你肯定有一個相好。」

  「那麼現在呢?」

  「現在?現在還有嗎?」

  我以為他是想證實一下我的愛,也希望我為了他而拋棄阿爾芒。已經是淩晨三四點鐘了。我們剛從一個光彩奪目、人聲鼎沸的地方回來。

  「今非昔比了。」

  「沒瞎扯吧?」

  他微微一笑,一邊走一邊瞟了我一眼:

  「有什麼不對勁的嗎?」

  史蒂利達諾的微笑很可怕。我處心積慮——過去常有,近來猶甚——要強于自我,超越本性,說他的謊話,這使我說了一句話,雖然口氣非常平靜,但卻具有挑釁性。我不得不解釋並闡述一下這第一個主張,就像闡述定理的前提一樣。只有經過解釋才能產生我的新態度,而不是相反。

  「一切正常。」

  「是這樣嗎?你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

  「我不再愛你了。」

  「啊!」

  此時,我們正從鐵路高架橋的拱門上經過。沒有比那地方更黑暗的了。史蒂利達諾停下了腳步,向我轉過身來。他朝前邁了一步。我沒有後退。他的嘴唇幾乎貼著我的嘴唇,喃喃說道:

  「讓。我就喜歡你不要臉。」

  彼此沉默了幾秒鐘。我怕他會拔刀子殺我,我想只好聽天由命了。但他笑了。

  「給我點支煙。」他對我說。

  我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上火,吸了一大口後,插到他雙唇正中。史蒂利達諾巧舌一轉,就把煙嘴挪到右嘴角上,他仍然微笑著,又向前邁了一步,威脅我若不後退,就會被煙燒壞了臉皮。我擱在身前的那只手不自覺地向他身上摸去:他頓時興奮起來。史蒂利達諾微笑著,直鉤鉤地看著我的眼睛。他輕易就把一大口煙儲存在胸腔裡。他張開嘴巴時竟沒有一絲煙霧洩露出來。從他身上,從他的附屬物上面,讓人看到的除了殘忍還是殘忍。柔情蜜意被一掃而光。然而,不久前,我卻看他處境十分狼狽。

  雜耍場出了個新招,蓋了個大木棚子,美其名曰「鏡宮」,實際上是由諸多玻璃板組成的迷宮,有些背面塗上了錫粉,有些則保持透明。付了錢就可以進去,問題是如何出來。到時候,自己不是失望地面對自己的形象,就是面對一透明玻璃板之隔的觀眾。街上看熱鬧的人紛紛來助興,都來尋找那條看不見的出路。(我下面要說的場景頓時使我萌發創作芭蕾舞劇《阿達姆之鏡》的念頭。)那天,我來到木棚子附近,惟有這裡熱鬧非凡。觀眾這麼多,肯定有精彩的節目看。觀眾笑聲不斷。我發現羅傑也混在人群當中。只見他審視錯綜複雜的鏡面系統,臉繃得緊緊的,頗具悲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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