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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不過,我說的苦役營已經被廢除了。因此,我希望暗地裡把它重建起來,讓它成為我的精神家園,就像基督徒在精神上為基督受難而感到痛苦。惟一可行的道路必須通過阿爾芒,這條路一直通到西班牙,那裡到處是乞丐,窮困潦倒,羞辱交加。

  我寫下這些手記,時年35歲。我要繼續與榮耀背道而馳,走完我的人生之旅。

  史蒂利達諾比阿爾芒更正直些。我之所以懷念他們,那是因為我的腦海主動向我舉薦他們,我可以把阿爾芒比作正在擴張的宇宙。隨著我的追憶,阿爾芒非但沒有變得明晰,調整到焦距允許的觀察範圍之內,反而變了形走了樣。與阿爾芒相反,史蒂利達諾已經有了清晰的輪廓。他們各有自己的花邊。然而質地大不相同,這就很說明問題。史蒂利達諾敢於嘲笑阿爾芒的才能,可阿爾芒並沒有馬上動怒。我想他是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我不認為史蒂利達諾的挖苦傷害了他。只見他繼續抽他的煙,泰然自若地說道:

  「你也許覺得我很蠢是吧?」

  「我可沒這麼說。」

  「這我知道。」

  他繼續抽煙,目光走了神。我親眼目睹了阿爾芒對所受到的屈辱——恐怕有多次了——而忍氣吞聲。這一大團傲氣不僅僅是由膽大的因素,甚至也不僅僅是由體面的成分組成的。他的俊美,他的活力,他的嗓音,還有他的膽量並未能保證他總是一帆風順,因為他不得不像一個貧弱賤民那樣,低三下四地向人學習剪花邊,這玩意兒通常是大人逼著小孩學的,大人除了給孩子提供紙張外,其他的東西是捨不得讓他們糟蹋的。

  「人家怕是不會說……」羅貝爾說,兩隻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面,托著腦袋。

  「人家不會說什麼?」

  「真是的,唉,你怎麼會幹這種事。」

  他一貫態度無禮,但也不敢正面攻擊這個與自己苦難同行的男人,只見羅貝爾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史蒂利達諾笑了。他理應比任何人都瞭解阿爾芒的痛苦。他和我一樣,既害怕又希望提出那個敏感的問題——再說,羅貝爾也沒有提出來:

  「你是在哪兒學的?」

  一個碼頭工人過來打住了我們的問題。他從阿爾芒身邊走過,只報了一下時間:11點。我們所在的酒吧煙霧騰騰,自動鋼琴優美的樂曲沖淡了這渾濁的空氣。阿爾芒回答道:

  「好吧。」

  他仍然陰沉著臉。這裡姑娘寥寥無幾,因此總的氛圍比較真誠爽快。即使有人離席,也不會引起大驚小怪。

  後來,我想起他的手掌和粗大的手指,心想,從那笨拙的手裡剪出來的花邊恐怕難看得很。阿爾芒手太笨了,怎麼能幹這麼精巧的細活。除非他在苦役營或監獄裡學過這一套。苦役犯們的手巧令人吃驚。從罪犯的手指間有時會誕生出精美絕倫但不堪一擊的傑作,而用料卻很簡單,火柴頭、硬紙片、小線頭或者隨便什麼邊角料都行。他們為自己的手工感到驕傲,用料和傑作性質兼而有之:卑微和脆弱。曾有這樣的情況:參觀者對苦役犯用核桃雕刻成的墨水瓶子讚不絕口,就像人們為一隻猴子或一隻狗大聲喝彩一樣,驚歎它們怎麼會如此狡猾頑皮。

  碼頭工人走遠後,阿爾芒的臉色沒有變化。

  「如果你認為人無所不能,那你才是小蠢蛋一個!」

  寫在這裡的話是我編的,但當時說話的語音語調我至今難忘。著名的男低音在怒吼。暴風雨用纖纖細指撥弄著世界上最悅耳的聲帶琴弦發出雷鳴。阿爾芒站了起來,但還在抽煙。

  「我們走吧!」他說。

  「我們走。」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要大家去睡覺。史蒂利達諾付了賬,阿爾芒總喜歡瀟灑地快步出門。他走在街上。和往常一樣自在。只是,平常那些令人感到粗俗的慣用語和口頭禪,今晚他一概不講。我想他是有苦往肚子裡咽。他挺直腰板昂起頭,大步流星地走著。史蒂利達諾走在他旁邊,高掛起他那譏諷的細長的微笑,羅貝爾則高揚著年輕人的傲氣。我在他們身邊左右逢源,包容他們,包容他們的觀念。我就是他們思想意識的反映。天很冷。我奉陪的這些彪形大漢卻都怕冷。他們把手深插進褲袋裡,撫摩身體最溫柔的部位,把褲襠撐得緊緊的,屁股的輪廓益發清晰。誰都不吭聲。快到薩克街時,史蒂利達諾與羅貝爾和阿爾芒握手道別後對我說:

  「回家之前,我要去監視一下西爾維亞。你同我一塊去嗎,讓諾?」

  我只好奉陪。我們走了好一陣子沒說話,在石子路上趑趄而行。史蒂利達諾面帶微笑。他也不看我,就說:

  「你真的和阿爾芒親如手足了嘛。」

  「是的。怎麼了?」

  「哦,沒什麼……」

  「那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事?」

  「是這麼回事。」

  我們繼續走著,卻離西爾維婭幹活的地點越來越遠。

  「那就說呀?」

  「什麼?」

  「如果我身上有錢,你有膽量把我的錢騙走嗎?」

  我打腫臉充胖子——其實我知道我的大膽只是精神的一種表現形式——做了肯定的回答。

  「不錯。為什麼不敲詐你一下,如果你有一大堆錢的話。」

  他笑了起來。

  「要是阿爾芒,你敢嗎?」

  「你幹嗎這麼問我?」

  「回答我。」

  「那你呢?」

  「問我?為什麼不?既然他現在有一大堆錢。我就是要把別人的錢騙到自己手裡,沒什麼道理可講。你呢,回答我。」

  根據他說話時態的變化,突然出現的現在時代替了表示疑問的未完成體過去時。我心領神會,我們剛才已經達成一致,就是準備偷阿爾芒的錢。而我知道,剛才我是機關算盡、冒充好漢才假裝厚顏無恥向史蒂利達諾聲稱我可以下手偷阿爾芒的。我們之間的關係尚且如此殘酷無情,對付一個朋友的殘酷無情的行動也就不在話下了。其實我們心裡都明白,有某種東西把我們拴在一起,我們串通一氣的同謀並不是物質利益驅使的結果,而是派生于難解難分的友誼。我回答說:

  「這很危險。」

  「沒那麼嚴重吧。」

  史蒂利達諾竟然置他同羅貝爾互致的友誼於不顧,對我提出這樣一個背信棄義的建議,想到這點我就心潮澎湃。若不是他的微笑婉言謝絕,出於感激之情我真想緊緊地擁抱他。最後,我這樣想,史蒂利達諾可能也向羅貝爾提出同樣的要求,被羅貝爾拒絕了。就在這個時候,羅貝爾企圖同阿爾芒建立親密關係,就像我同史蒂利達諾沆瀣一氣一樣。但我確信,我已經在花式舞的交叉移位中,選好了自己的男舞伴。

  史蒂利達諾對我說明了他需要我幹的事情。有一艘叫「阿潤泰」的巴西不定期貨輪,船上的水手和機械師有大量的鴉片要交給阿爾芒,我必須在阿爾芒把貨轉到荷蘭或法國之前趁機把貨偷到手。

  「對阿爾芒還有什麼顧慮下不了手的呢?我們在西班牙,可稱得上是患難之交呀。」

  史蒂利達諾談起西班牙,就好像談論英雄的戰場。我們曾一起在冰天雪地中連夜跋涉過。

  「阿爾芒,對他你不要想得太多,他也可以敲詐別的傢伙……」

  我明白我不該進行反駁。既然我沒有足夠的力量獨自發佈強行實施的道德法規,我只好玩弄慣用的騙術,以伸張正義的面目採取行動,以便為我的罪孽開脫。

  「……他這人肆無忌憚。大家對他議論太多了。凡認識他的人你都可以去問問。」

  「要是他知道是我……」

  「他肯定不會知道。你只要告訴我他把貨藏在什麼地方就行了。他一出去我就上他的窩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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