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五八


  當時我還沒有看見史蒂利達諾,但我知道他一個人已經在眾口睽睽之下,在玻璃回廊之中迷失了方向。誰也聽不見他說什麼,但從他的手勢,從他的嘴形,大家看得出他在大發雷霆。他看到觀眾正在看著他大笑,怒不可遏。迷宮的管理人員對此毫不在意。這種狼狽相司空見慣。史蒂利達諾孤立無援。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經走出了迷宮。奇怪的是,世界突然雲遮霧障。籠罩萬事萬物和芸芸眾生的陰影,原來是我面臨絕望的孤獨感投下的陰影。因為,史蒂利達諾此時已無奈地停止了喊叫,也不再去亂撞玻璃鏡子,聽任觀眾圍觀嘲笑起哄。

  他索性蹲在地上,表明他已經山窮水盡了。我頓時猶疑起來,不知如何是好,是一走了之還是為他去戰鬥,把這座水晶監獄砸個稀巴爛。我看了看羅傑,但他沒有看見我,他始終盯住史蒂利達諾。我向羅傑走去,只見他梳著中分頭,柔軟平直略向內卷的頭髮順著兩頰垂落而下,直貼到唇邊。側面一看,他的腦袋活像棕櫚樹的形狀。他已經眼淚汪汪。

  如果有人指責我利用枝節藤蔓大做文章,諸如遊藝場的木棚子、監獄、鮮花、瀆聖的髒物。車站、邊界、鴉片、水手、港口碼頭小便池、葬禮、低級酒吧包間等等,編造出俗不可耐的的情節劇,並把詩意與廉價的別致混為一談,我該怎麼回答?我說過,我喜歡一美遮百醜的不法之徒,他們除了肉體美之外無美可談。上述枝節洋溢著男子漢的暴烈和粗野氣息。女人的脂粉氣與此格格不入。只有男子漢的行為舉止才能點燃陽剛氣概。北方的遊藝場是專門為高大的金髮美男子舉辦的。只有他們在這些場所進進出出。姑娘們想高攀這些男子漢的膀子還很費勁呢!只有這些娘們才嘲笑史蒂利達諾的不幸。

  羅傑終於拿定主意走了進去。我們還以為他會在鏡子之間迷路。只見他時快時慢,進退自如,步子自信穩健,低頭只看著地面,因為地板沒有玻璃鏡子那麼多虛偽。他心裡很有把握,很快就來到史蒂利達諾身邊。我們看得見他啟動雙唇喃喃有詞。史蒂利達諾這才站了起來,慢慢恢復了鎮定,他們出來享盡了殊榮。他們沒有看見我,悠閒自得,嬉笑打鬧,繼續他們的節日活動,可我卻獨自回到住所。是不是史蒂利達諾受辱的形象使我如此心慌意亂?我已經知道,他可以把整支香煙的煙霧咽進肚子裡。其實,香煙燃燒完了,心中也就埋藏下星星之火。只要他一呼吸,他的臉便容光煥發。我的手剛摸到他身上,就感到他勃然興起。

  「她討你喜歡嗎?」

  我沒有回答。何必呢?他知道我充好漢沒有成功。他從口袋裡抽出左手,用胳膊摟住我的雙肩,緊緊地把我抱在他懷裡,但他仍然銜著那支煙,生怕我吻他。有人走了過來。我連忙低語道:

  「我愛你。」

  我們彼此分開了。待到我在他旅館門前向他告別時,他已經胸有成竹,有關阿爾芒的情況,我會向他和盤托出。

  我回到旅館,獨自進房上了床。即使我的情人們正在欺騙我或憎恨我,我也絕不會憎恨他們。一堵牆把我和阿爾芒隔開,他正同羅貝爾睡在一起,我很痛苦,恨不能取代其中的一個人,或索性同他們混在一起,或成為其中的一員。我羡慕妒忌他們,但我沒有絲毫的怨恨。我上木板樓梯時躡手躡腳,因為腳步重了會引起連鎖反應,吱吱嘎嘎的響動立刻會吵得附近的房間不得安寧。

  我想,那天晚上,阿爾芒解下皮帶時,沒有把皮帶當鞭子抽得劈啪作響吧!他該看到自己強烈的男子漢苦悶,他肯定用若干無聲的動作示意羅貝爾要順從地滿足他的魚水之歡。對於我來說,阿爾芒進一步證明了他的高強,這種高強來源於不幸,來源於卑鄙下流。這條紙花邊與叫花子的把戲有著同樣脆弱的結構,天生就與你們的道德格格不入。它屬￿造假的騙術之類,與傷口、殘肢、瞎眼一樣都是為了掩人耳目。

  本書並不想成為一部藝術作品,成為脫離作者、脫離世界的東西,像孤鵬獨雁在空中繼續寂寞的旅行。對我過去的經歷,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種口氣、用其他詞匯來進行陳述。我把往事染上了英雄的色彩,因為我心中有這樣做的資本,那就是激情。考慮到前後連貫,諧調一致,我有義務從本書的基調出發繼續我的冒險。

  它將有助於使往事給我的提示更加明晰,我一而再、再而三彈指強調貧困和受懲罰的罪惡。我正是沖著它們而去的。但我並不像基督聖徒那樣精心策劃反復預謀務求達到目的,而是步履蹣跚,並不想極力掩飾我行動的疲勞和恐懼。

  但大家能理解嗎?這裡並不是要實行一種不幸的哲學,其實恰恰相反,我嚮往的苦役犯監獄——我們如此命名世界之地和精神之所——給我帶來的歡樂遠遠超過了你們的體面榮光和佳節喜慶。不過我還是要尋求後者。我渴望你們的承認,祈求你們給我戴上桂冠。

  我的這部英雄化了的著作,成了我的《創世紀》,它包含著——必須包含著——我無法違抗的清規戒律:只要我當之無愧,那麼我將獲得無恥的光榮,本書便是享譽無恥光榮的大師。因為,我若不按照大師的誡令行事,還能參照誰的訓示?單就從最平常的道德觀念來看,此書勢必將我的罪身連拖帶拉送進監獄,這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說得更透徹一些,並不是根據你們慣用的從簡從快的程序,而是它本身註定難逃厄運。我早已在書中有所安排,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樣,厄運正把我作為證人,作為試驗場,作為對它的道德和我的責任的反復考驗而保存下來。難道不是嗎?

  苦役犯監獄裡可喜可慶之事甚多,我真想一吐為快,我的身邊有那麼多受傷害的男子漢,這已經使我受寵若驚了。我剛才只是蜻蜓點水,不過其他途徑(如軍隊、體育等)也能給我帶來類似的幸福。《日記》的第二卷,我想題名為《風情雜記》,打算在書中記敘、描寫和評論一座內心苦役營的可喜可賀的節慶盛事,那是我穿越我的所謂「西班牙」領地之後心靈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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