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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大家都欣然接受這樣的約定,我從他們或凸或凹的插頭上汲取能量,就像接通陰陽兩極充電一樣。我想,他們大概都知道,這樣更能鼓舞我,激勵我,增加我著作的勇氣,讓我聚集足夠的力量——取之於他們——以便保護他們。然而,我形單影隻,口袋裡小本子只證明我有那些朋友罷了,但他們的生活看起來跟我一樣漂泊不定,實際上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許正在蹲監獄。那麼其他人在哪裡呢?如果他們四處流浪,怎麼就那麼湊巧能與他們不期而遇呢?更不必說我們每個人會變成什麼模樣了。不過,只要貴與賤還要繼續對立,那麼我就知道怎樣從他們身上分清何時驕傲,何時嚴厲,辨認出一種嚴肅性的零星成分。我就是要把這些零零星星的嚴肅性集中在我心頭,以便從中醞釀出一部苦苦追求的傑作。

  阿爾芒——水手身材,笨重而疲憊,眼珠遲鈍,剃光頭,塌鼻樑,並非被拳頭砸扁的,而是因為老碰到鏡子所致,有一道道鏡子把我們與貴世界分隔開來——他的體貌特徵,如果不是在當時,就是在現在,總令我想起苦役犯監獄。我認為他是苦役營最能說明問題、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我曾應召奔向苦役營,迫不及待。現在,我因為失望,才甘心在苦役營的汪洋大海中沉淪。我在監獄中發現有母性的東西,但母性不等於女性。有時候,男囚犯互相這樣打招呼:

  「喲,不是老大娘嗎?」

  「你好,隨軍廚娘!」

  「是你呀,良種牝馬!」

  這種風氣屬￿苦與罪的世界。其罪惡受到了懲罰,在自己身上——或在心上——已經打上了囚犯的烙印。(我說起囚犯的烙印,就像談一朵花,更確切地說是百合花。因為王朝時代,囚犯的印記就是百合花圖形。)男性囚犯之間用女性稱呼,表明往昔大男子氣派的失落。男子漢大丈夫今天已經受到了傷害,他們可以忍受男女不分的混稱。他們甚至求之不得。使他們屈服的溫柔並不一定是女人的柔情,而是不男不女曖昧關係的表現。我想,他們雄性的鋒芒尚未軟化,正準備互相授(受)精、產卵和孵化。

  即使是在最卑賤的叫花子之間,他們之間也互相打招呼:

  「還行嗎,格蘭什(陰性名詞)女賊?」

  圭亞那是一個法語陰性名詞。它包容了所有稱為硬骨頭的男人。加之,這是一個熱帶地區,掛在世界的腰帶上,人們對它有一種狂熱——黃金熱——密林深處,沼澤地裡,藏匿著野蠻的部落。可我卻心向圭亞那,苦役營雖然已經不復存在,它現在卻是不幸和苦行的理想所在,並不是我的肉身前往朝拜,而是監管肉身的靈魂心往神馳——畏懼中夾雜著快慰的醉意。每個出沒在圭亞那苦役營的硬骨頭,無一不是一條好漢——就像中國的綠林好漢和格蘭什女賊——但苦役營的崩潰表明,想證明這點是沒有用的。阿爾芒是一個厭倦了的男人。就像英雄躺在過去的功勞上睡覺,他躺在自己發達的肌肉上睡覺,靠著力氣歇息,以身強力壯自居。

  他不時把手摘到一個小傢伙柔嫩的脖子上,猛然按下他的頭,或是出於漫不經心,也可能是忘不了曾是一個世界無須提心吊膽的作風和風氣。他曾不得不在那個世界生活了很長時間,而且我相信他是從那裡返回的。誠如上面所說,他這人好就好在他給我提供了一種親情,正好滿足了我最隱秘的欲望——我費盡了心機,才從這一說法的兩層意義上發現了的欲望——但也只有這些欲望才能從我身上得到最完美的人物,也就是說,最貼近我真實的人物。我嚮往圭亞那,但並不是嚮往這個如今已人煙稀少、滿目蕭條的地理上的小島,而是嚮往崇高的典範、不幸的偉大原型在意識中而不是在空間裡最直接的溝通與融合,圭亞那好。

  它那節奏舒緩、波濤起伏而又深沉有序的呼吸運動,始終被一種美好的氣氛所控制。這地方受盡乾旱的煎烤,卻立刻化作一道美好的主題來表現自己:他激起了靈感,著力推出母親胸脯的形象,像他一樣充滿了安撫的力量,從母親的胸口吐露出一股有點讓人噁心的氣味,帶給我一種羞辱的安寧。聖母瑪利亞和圭亞那,我都一概稱為撫慰苦難者的聖母。

  阿爾芒似乎具有同樣可氣的性格,只要一提此事,從我腦海裡冒出來的不是殘酷的形象,而是充滿了脈脈溫情。更確切地說,我是用這種溫情來表達我的愛,這分愛心不是獻給他而是奉獻給你們的。誠如我上面說的,當我離開比利時的時候,心中被一種悔恨和羞愧的情緒折磨著,在火車上,老也忘不了他。再也沒有希望摸到他的手,看到他的人了,我只好莫名其妙地對他捕風捉影:火車飛速前進,我離他越來越遠了,而我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儘量縮短我與他在空間和時間上的距離,以高速運轉的思想超越飛逝的時空,追回到過去的地方。於是,阿爾芒好的概念,在我腦海中佔據了重要位置,而且越來越清晰。

  只有這個概念能安慰我失去阿爾芒的痛苦,以至於火車(先穿越一片樅樹林,突然樅樹林宜人的陰涼一閃而過,眼前豁然開朗,頓時產生大難臨頭的念頭)通過莫伯日大橋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可怕轟隆聲。我想這下壞了,鐵橋坍塌了,火車斷成了兩截;就在墜入深淵的千鈞一髮之際,惟有阿爾芒好這個念頭充溢著我的頭腦,指揮著我的行動,起到了扭轉乾坤的作用,把斷裂的列車修復了,斷橋接通了,使火車避免了滅頂之災。過了大鐵橋,我不禁問我自己,我剛才描繪的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列車繼續沿著鐵路飛奔。法國的風光迎面撲來,比利時逐漸被拋到了我的身後。

  阿爾芒好並不在於他的行善。在我遠離阿爾芒粗壯的骨骼和發達的肌肉之後,對阿爾芒的思念,逐漸演化成虛無縹緲的雲霧,我得以隱居其中,這個避難所實在是太舒服了,我就躺在他的胸口上向世界表示由衷的感激。我或許就是在他身上得到了對我的辯解,我對呂西安的愛也從他那裡得到了認同。與史蒂利達諾相反,他包容了我,連同愛的重負以及由此可能產生的一切後果。阿爾芒把我消化接納了。因此,阿爾芒的好不是通常道德承認的一種品質,而是隨著我思念所至,還會在我心中激起波瀾的東西,若干寧靜的形象便從波瀾中出現。我是通過言語感知這一切的。

  史蒂利達諾、皮羅傑、米凱利斯以及我遇到的所有皮條客和流氓,即使他們在休閒懶散之時,也是衣冠得體,個個都很沉靜穩重,既不板著面孔,但也不纏綿多情;即使是在享樂或跳舞的時候,他們也都是各自活動,心照不宣,不無得意地自我欣賞他們各自的男子漢氣質和力量,這種男子漢氣質和力量猶如痛痛快快地泡了一次油光浴,洗得他們渾身油光透亮,但也限制了他們的行為。而就在他們對面,胸脯豐滿的情婦們也無不為對方油光可鑒的激情亂了方寸,也在進行自我欣賞,保持了自我形象,完全被自己的美貌孤立起來了。我真想把這些美少年紮成一束鮮花,把花束插入封閉的花瓶裡面。也許一陣憤怒可以溶解孤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物質:只有在包羅萬象的阿爾芒的陰影裡,他們才會吐蕾開花,花團錦簇,他們才會為我日夜狂歡,我理想的圭亞那以此為榮。

  我感到驚訝,教堂(這個詞就夠氣派了)聖事,除個別外,全都十分隆重,告解聖事①將在禮拜儀式中佔據應有的一席之地。我小的時候,懺悔已演變成可恥而陰險的長篇大論,懺悔者跪在告解室內的一張板凳上,窗口後面拖出一道陰影,幾段禱禱文脫口而出;今天,告解聖事隨著世上所有排場禮節在發展:若不能說是走上斷頭臺前短暫的漫步,總可以說是把漫步擴展為海上漫遊,而且一生都在神奇的地區繼續漫遊下去。我並不想對圭亞那所具有的諸多特性喋喋不休,儘管這些特性最終使圭亞那出現燦爛的夕陽西下景觀:圭亞那迷人的夜色、那風姿綽約的棕櫚、那光輝奪目的太陽、還有閃閃發光的黃金,人們在祭壇上早已再飽眼福。

  假如我不得不在貴世界生存下去——也許我將在那裡生活,儘管這個想法不可思議——因為貴世界總算歡迎我去,但我恐怕會被憋死在裡面。今天,作為好鬥的贏家,我同你們簽署了一項冠冕堂皇的休戰書,但我總感到自己是到貴世界過流亡生活。我嚮往苦役營,天曉得是不是為了補贖一項我全然不知的罪行,我對苦役營一往情深,還是把我帶到那裡為好。我敢肯定,只有進到那裡,我才能繼續過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再不必為榮耀和財富牽腸掛肚,以極度的耐心,泰然處之,無微不至,做好受刑者的上刑動作。我將每天根據規定幹一種勞役,這個規定只有一種權威,那就是營造一種秩序,建造並制服苦役犯監獄。我將在那裡耗盡精力。我將在那裡與我的朋友們久別重逢,他們會幫助我的。也許我會像他們一樣被磨平了棱角,圓滑發亮。

  ①告解聖事是天主教聖事的一種,舉行時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對上帝所犯的罪過,並表示懺悔;神父對教徒所告諸罪應守秘密,並指明應如何做補贖而為之赦罪。——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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