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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居伊偷車時,總要等到車主出現後才踩油門把車開走。他故意嘲笑車主的可憐相,只見車主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汽車拋棄了主人,乖乖地被小偷開走。這對居伊是一大開心樂事。他放聲大笑,笑聲像敲鐵板一樣生硬、做作,然後開足油門,旋風般飛車而去。看到被盜者驚呆失措、憤怒屈辱的樣子,我很少不感到難受的。

  我出獄後,與居伊又在一家拉皮條酒吧見了面。這是有名的「別墅」酒吧。牆上貼滿了簽名照片,大都是一些拉皮條的掮客,尤其是拳擊手和男舞伴。居伊囊中羞澀,因為也剛出獄。

  「你難道找不到什麼門路幹幹,不是嗎?」

  「我有辦法。」

  我低聲告訴他,我準備盜竊一個朋友,他有幾件藝術品,要賣到國外去。(不久前,我寫了一部名為《鮮花聖母》的小說,小說的出版使我有幸結交了幾個闊朋友。)

  「要幹掉那個人嗎?」

  「大可不必。聽我說……」

  我重新吸了一口氣,湊到他跟前。我改變了擱在櫃檯把手上的雙手位置,挪動了一下大腿,隨時準備一躍而起。

  「聽著,可以把他送進監獄蹲一個禮拜。」

  我不能說居伊的容貌走樣了,但他的整個臉色的確風雲突變。只見他的臉一動不動,也許已經僵化了。居伊藍色的目光嚴厲逼人,弄得我頓時驚慌起來。他側了側頭,不停地看著我,更準確地說是死死地盯住我,要把我釘在原地似的。我猛然體會到一句常用語的含義:「我掐死你!」他回答的聲音很低沉,雖沒有抑揚頓挫,但每個音節都打中了我的要害。那話語脫口而出,像石柱一樣強硬,如打樁機那樣有力。但由於聲音很克制,很單調,他的話就更顯得壓迫和實在。

  「怎麼樣,這話可是你說的,讓諾。剛才是你說的,要把一個漢子送進監獄去,沒錯吧?」

  我的臉頓時跟他一樣木然不動,也已經僵化了,但是故意繃緊的。他臉上烏雲密佈,暴風雨就要來臨,我的臉則堅如磐石,刀槍林立,準備從容對付他的閃電雷鳴。我知道,他勢必威風掃地,瓦解為鄙視,便硬著頭皮頂他一陣子。但我迅速考慮找個下臺階,不讓他以為我真的會採取卑鄙行動,鋌而走險。我需要時問。於是我閉上了嘴巴,任憑他向我臉上發洩驚異和蔑視的情緒。

  「我可以幹掉那個傢伙。只要你願意,我支持,我來收拾那傢伙。你儘管吩咐就是了。唉,你說,讓諾,你想讓我幹掉他?」

  我依然不開口,只是盯住他看。我料想,我的臉是猜不透的。居伊必然看到我的表情很緊張,以為我正處於極端嚴重的時刻,因為我已下定決心,矢志不移,令他驚心動魄。誠然,我畏懼他的威嚴,因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麼具有男子氣概。他坐在酒吧高凳上,兩條大腿肌肉發達隆起,長褲的平滑布料無法掩飾,只見他的手放在大腿上,顯得強健、厚實、粗糙。我雖然難以明確界定居伊與我們身邊的掮客們到底有什麼共同的氣質,但他們的確一樣具有邪惡、陽剛、愚蠢、漂亮、排場、黏糊等氣味相投的東西。居伊壓倒了我。「他們」壓倒了我。

  「你自己明白,把人投入監獄是怎麼回事。我們倆都是過來人。行了,這事幹不得。」

  他本人是否背叛過或出賣過他的朋友呢?他同一個警察的關係非同尋常,我既害怕又希望他是一個枕邊告密者。害怕,是因為我有被揭發的危險;害怕,還因為他可能比我捷足先登搞背叛;希望,是因為在我的下流營生中有了一個夥伴和支持者。我完全理解失去影子相隨的旅行者的孤獨和失望。我依舊一言不發,只目不轉睛地看著居伊。我的表情定了格。我改口的時刻尚未到來。他在大驚小怪的泥水中跋涉,我等著他失足的時候。然而,我又不能不注意到他對我的鄙視,只聽他說:

  「但是,讓諾,我把你當我的兄弟看待。你明白了吧?要是這裡有哪個傢伙敢打倒你,我就剝了他的皮。可你卻對我說……」

  他放低了聲音,因為幾個流氓挨近了我們。(也可能有妓女偷聽我們的談話。酒吧人多口雜。)我故意讓目光更強硬起來。我緊鎖眉頭,咬緊牙關,雙唇緊閉,繼續保持沉默。

  「你曉得,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人勸我幹這類事……」

  儘管我背著自我保護的意志外殼,但我受到他假手足之情卻帶有蔑視的甜言蜜語的侮辱。他的聲調,他的話語,搞得我很難作出判斷。到底他本人是不是職業告密者?可以肯定,我將永遠無從知道。他若是告密者,即使他同意進行一次行動,他也照樣會蔑視我。他還可能討厭我作為他下九流的夥伴,因為在他眼裡,我的威望和光彩都不夠格,比起他接受的其他狐朋狗友自然相形見絀了。我瞭解他的蔑視是什麼貨色。它差一點要把我融化了,就像溶解一塊砂糖一樣容易。我大可不必過於固執,但必須保持我的強硬態度。

  「但是,讓諾,要不是你,換了另外一個人,我早就不客氣了。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讓你說出這類話。是的,我真不明白為什麼。」

  「就那麼回事。」

  他揚起了臉,嘴巴欲言又止半張著。我的口氣令他驚訝。

  「嗯?」

  「我說行了吧。」

  我更加向他靠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的小居伊,我喜歡這樣子。我看到你同R(警察)打得火熱,我的確感到擔心,我不瞞你。我好害怕。我真的以為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吹枕頭風的告密者。」

  「你瘋了。我同他拉關係,首先因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無賴,其次他可以幫我搞到身份證。這是一個見錢眼開的傢伙。」

  「這就好。現在我放心了,但昨天晚上,當我看到你們倆在一起喝酒,我斷定大事不妙了。老實說,我從來就無法容忍告密者。對你疑神疑鬼,簡直就像挨了當頭棒喝一樣難受,你現在明白了吧?誰知道你會不會抓住大做文章呢?」

  剛才他譴責我時,顯得十分謹慎,可我卻無所顧忌,說話提高了嗓門。我不再受他蔑視的壓力,心裡塌實多了,終於松了一口氣,飄飄然不知所以,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我興高采烈,因為終究擺脫了居伊的鄙視;也因為避免了與酒吧掮客作對的一場鬥毆;還因為我巧舌如簧,輪到我對居伊頤指氣使、作威作福了。說到底,由於我有失足之痛,而且爬起來以後又趴了下去,我對自己有一種憐憫心,很容易找到動人婉轉的語調來說話。我的強硬,我的不妥協性已經出現了斷層,而行竊之舉(我們倆誰也不敢重提)最終成為泡影。

  幾個附庸風雅的皮條客圍在我們的周圍。他們高談闊論,但很有禮貌。居伊對我談起他的女人。我勉強搭著腔。一陣悲哀籠罩我的心頭,有時只有暴怒的閃電才能穿透心頭的愁雲。曾一度被希望撕裂的孤獨感(其形象猶如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的迷霧或熱氣),又重新把我團團包圍起來。我本來可以在自由的氣氛中得到一個夥伴(因為我最終認定居伊是一個充當男妓的告密者),但他拒絕了我。我本可以同他一起熱衷於出賣。因為我希望能夠愛我的同謀者。(竊賊)在極端孤獨的情況下,我不願意同一個沒有魅力的小夥子關起門來鬼混。

  行竊過程中,恐懼是物質的(不如說是光線),我渾身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恐懼,一旦發作起來,我會嚇得一頭倒在我的同謀的懷抱中。我選擇高大強壯的同謀,並不以為在失手的時候他能保護我,而是當我膽戰心涼之際,能躲到他的懷抱裡或他的胯下,那是令人迷戀的避難窩。當然,這種選擇是危險的,往往使恐怖徹底軟化,化做縷縷柔情。於是我情不自禁,對他漂亮的肩膀、厚實的脊背和強勁的腰肢極盡溫柔體貼。居伊幹起來很合我的口味。

  他來見我,一副驚恐萬狀的模樣。我很難知道他的恐懼是真的還是裝的。今天早晨他臉色就可憐兮兮的。我看他在桑特監獄的走廊裡和樓梯上與同性戀者在一起時反倒更為自在,這些同性戀者竟然穿著睡袍去見他們的律師,恐怕這就是他們的魅力所在。莫非是監獄提供的安全感使居伊顯得分外輕鬆?

  「我得跳出這臭不可聞的狗屎堆。拜託給我指點一下,我可以到鄉下去混一混。」

  但他一直混跡於同性戀者之間,在他驚恐萬狀的時候,在他拼命搖頭的時候,我可見識了男妓和女演員那種矯揉造作的悲劇腔調。

  「蒙馬特爾區裡的『男人們』,怎麼就會受騙上當了呢?」我暗自這樣尋思。

  「你搞得我措手不及。手下沒有現成的酒杯。」

  「不管幹什麼都行,讓諾。萬一必要,我可以殺人。為了兩萬法郎,我不惜鋌而走險。昨天,我就差一點鋃鐺入獄。」

  「可我愛莫能助呀。」我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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