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五一


  「你飽漢不知餓漢饑。你住在這樣豪華的飯店裡。」

  他實在叫我惱火,我住金碧輝煌的飯店,有豪華的吊燈,有客廳,有人的友誼,何懼之有?舒適的環境也許才能造就我精神上的膽大妄為。而且,我相信,心走多遠,我的身也可以跟到多遠。

  他突然瞥我一眼,笑了。

  「先生在客廳接待我。幹嗎不到你的臥室去看看呢。莫非你金屋藏嬌不成?」

  「正是。」

  「他很可愛吧?是誰呀?」

  「你就可以看到他。」

  他走了之後,我問呂西安對居伊其人有何看法。我甚至暗中希望,他們相愛上我才高興呢。

  「他樣子很怪,怪帽子,穿的也怪裡怪氣的。」

  呂西安話鋒一轉,談起了別的事情。居伊的文身、冒險經歷和膽大妄為都沒有引起呂西安的興趣。呂西安只注意到居伊身上的奇裝異服。流氓們愛好風流,在趣味高雅的人眼裡也許格格不入,但他們卻極其注意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動人,白天如此,晚上更是講究,煞費苦心不亞於一位高級妓女。他們要出風頭,露光彩。他們的自私人格全部濃縮到自己的一身打扮上(一個男妓穿得比王子還華麗,住的卻不如豬狗)。

  追求風流瀟灑一般並不難,但在居伊身上體現了什麼?他的穿戴細節多麼滑稽可笑,藍色小禮帽,緊身的西裝上衣,口袋上露出彩色手絹花飾,他的這種風流瀟灑意味著什麼?即使居伊沒有呂西安翩翩少年的風采和謹慎小心的語氣,但在居伊身上有呂西安少有的一股深情,一顆熱心,一段火熱的滾燙的生活,對於我更顯得寶貴。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直至去殺人。他可以為自己或為朋友不惜在一個晚上傾家蕩產。他有膽量。在我看來,呂西安的全部優秀品質沒有這個可笑的流氓一種美德有價值。

  我對呂西安的愛和我沉浸在這種愛中的幸福,已經使我承認一種更符合貴世界標準的道德。這並非是我變得更加寬宏大度,其實我一向如此,但是,我前進的目標是絕不容改變的,就像冰山頂上的鐵標杆那樣冷酷無情。他對我的高傲,對我的失望是那樣的不可或缺,簡直成了無價之寶,可它似乎逼人太甚,極大地威脅著我的愛情。呂西安並不知道我已走在通往地獄的路上。我仍然喜歡去他帶我去的地方。倘若呂西安是一個小偷,一個叛逆之徒,那麼我對他的傾心之愛將會更加令人如癡如醉、頭暈目眩、自甘墮落、嘔心瀝血。

  果真如此,他會愛我嗎?我不是已把他給我的溫柔和羞澀歸結為他對道德秩序和脈脈溫情的屈從嗎?儘管如此,我願意將自己拴在某個怪物身上,這青面獠牙的鐵怪殺人行竊,六親不認。我迷戀他,還因為我自己想成為怪異,這惡魔般的例外得到上帝使魔的許可,它能滿足我的高傲之心和精神孤獨的愛好。呂西安的愛使我心滿意足,但當我路經長期居住的蒙馬特爾街區時,觸目驚心,可想而知這是藏汙納垢的所在。我不禁為之怦然心動,肉體和靈魂頓時興奮緊張起來。我比誰都知道,在這臭名遠揚的街區裡,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貨色,並沒有什麼神秘可言,然而這裡的每條街道對我來說仍然神秘如初。

  若要在這些街道上再度生存,為了能與周圍的環境相適應,這就要求回到過去,而這分明是不可能的。因為,這一角落裡混跡的流氓不僅臉色蒼白,其靈魂也蒼白得很,那些男妓就更是愚不可及了。夜裡,當呂西安回到臥室的時候,我就膽怯地蜷縮在被窩裡,總希望有一個更強硬、更危險而又更溫柔的竊賊將肉體緊緊地貼在我身上。我於是在最下流的港口最下流的街區很快設想出一種無法無天的危險生活。我要拋棄呂西安。管他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嘛,我將遠走高飛。我將去巴塞羅那、裡奧或別的地方,而且首先是進監獄。我在獄中將可以與塞克·戈爾基重逢。高大的黑人悄悄地在我背後躺下。那黑黝黝的皮膚比漆黑的夜幕還遼闊,把我整個身體覆蓋住了。

  他渾身肌肉壓在我身上,猶如充滿了男子漢氣概的萬里山河,千萬條支脈彙集到一個堅挺無比的峽口,充盈的精力一發不可收拾,渾身因痛快淋漓而戰慄,我享盡了這陽剛氣概給我帶來的幸福。我們一動不動了。他逐漸沉淪了。黑人困倦地趴倒在我肩上,我逐漸淡化在他覆蓋在我身上的黑夜裡。我張著嘴巴,知道他已經麻木了,他的鋼筋鐵骨鎖定在這黑乎乎的主軸上。我飄飄欲仙。我將不負任何責任。我借助掠走該尼墨得斯的鷹眼敏銳明亮的目光觀看世界。

  我愈是戀愛呂西安,對盜竊和竊賊的興趣就愈冷淡。我感到愛他很幸福,但有一大片愁雲慘霧,像影子一樣不可捉摸,像黑人大漢一樣鋪天蓋地,正彌漫在我的整個生活之中,並在上面稍事停留,輕輕掠過,把它壓得喘不過氣來,然後進入我微張的嘴巴:我的神話在歎息。我對呂西安的愛,使我領略到了思鄉之情可惡之極的溫馨。為了拋棄他,我可以離開法國。我必須把他混淆在我對法國的憎恨中。但這孩子極富魅力,你看那雙眼睛,那一頭秀髮,那寬闊的胸膛,那健美的大腿,天生就是理想的流氓相。我迷戀的也正是這樣的流氓,抽刀才能斷水,不拋棄何言拋棄的狠心。他的魅力挽救了他。

  今天晚上,我用手指梳理著他的鬈髮。他好像在對我說夢話:

  「我真想看看我的小傢伙。」

  說這話的時候,他非但沒有嚴厲的口氣,反而變得非常溫柔。(他途經一個港口,曾同一個姑娘生下一個小子。)我的目光打量著他,顯得更加莊重,也更加溫情脈脈。這小夥子一副笑臉很神氣,一雙溫柔的眼睛炯炯有神,甚至有幾分狡黠,我貪婪地瞅著他,好像在欣賞我的新娘子。我一想到對這個男子造成的傷害,不由對他肅然起敬,不禁對他體貼入微,而他身上一道狹窄的陳年老傷在他內心隱隱作痛,就像回憶起分娩的痛苦,折磨得他萎靡不振。他對我笑了笑。

  我心中更是美滋滋的。我感到身上的責任更加重大了,猶如——一字不差——上蒼剛為我們的結合祝福。但是他以後,一旦睡在他的情婦身邊,會不會把我心目中的他忘得一乾二淨呢?他的靈魂將是什麼模樣?他的傷痛難道永遠也治不好了?在這方面,他能像居伊一樣,面對受傷男人的惆悵這沉重而深刻的痛苦:笑一笑,聳聳肩,毫不在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將煩惱拋到身後。讓它隨風而去嗎?推而廣之,對所有的事情,也會這樣瀟灑自如嗎?

  羅傑一再叮囑我,不要讓他同上鉤的男色鬼混太長的時間。我們採取了如下的防備措施:一看到羅傑同男色鬼走出公共便池或一片茂密的樹叢,史蒂利達諾或者我立刻從遠處對他們進行跟蹤,直到他們走進預設的房間(通常在一個老妓女開的旅店裡,地處花街柳巷,臭不可聞。)我(或史蒂利達諾)稍等幾分鐘,便上樓闖進房問。

  「千萬別太遲了,哎,讓諾。你聽見沒有?千萬別太遲了。」

  「但總得等那傢伙脫光了才行呀。」

  「那當然。但你們一定動作要快。在房門前,我同過去一樣,會扔下一小團紙做記號。」

  他經常這樣用逼人的口氣不斷叮囑,一天,我禁不住對他說:

  「可你為什麼非要我們那麼快就趕去呢?你安心等我就是了。」

  「你瘋了。我害怕。」

  「怕什麼?」

  「要是那傢伙老在我身上亂摸,那我可就完了。我沒有把握不讓對方下手。」

  「行呀,你讓他下手就是了。」

  「什麼話!盡情興奮,那敢情好。可是,不能這麼幹。千萬別把這事告訴史蒂。」

  羅傑在森林中迷了路,被貪得無厭的吃人惡魔帶著走,他一路撒下白色小石子兒作為標記;他被一個兇惡的監獄看守關了起來後,在門前悄悄留下一張紙條,表明他就在裡面。那天晚上我也是蠢到家了,故意拿他的恐懼窮開心。史蒂利達諾和我等了好久才上樓。我們找到門後,便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入口小巧別致,只有一張雙人床那麼狹窄,隔壁就是臥室。只見羅傑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腳趾夾著一枝紅色的康乃馨,正故作姿態引誘一位老先生,那傢伙正對著鏡子慢慢地脫衣服。我們通過鏡子看到了這樣一副景象:羅傑動作靈巧地把他的腳丫子伸到嘴邊,他抓住了花枝,聞了聞,又把花在胳肢窩裡輕輕地磨蹭幾下。老傢伙春心蕩漾。他慌亂地解開紐扣和背帶,垂涎著年輕的胴體,但羅傑巧妙地用花枝掩蓋著肉體。羅傑笑容可掬。

  「你是我的爬牆野薔薇。」老傢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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