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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儘管我信誓旦旦,證明警察和告密者是一路貨色,甚至對警察更恨之入骨,但其實我同居伊有同樣的感受,警察同告密者畢竟不是一回事,只是我不願意向他坦白罷了。我悄悄地愛上了,是的,我愛上了警察。我怎麼會對他說,我路經馬賽貝爾桑斯林陰道警察專用食堂門前時,心裡是多麼衝動。食堂裡面警察滿座,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這個食堂令我想入非非。裡面群蛇成窩成團,互相體貼著,摩擦著,親密無間的樣子,非但沒有妨礙也許還十分有利於幹卑鄙下流的勾當呢。

  居伊沉著鎮定地向前走著。他是否知道他的嘴唇構成了一幅懶洋洋的圖畫?這張嘴給他的臉增添了孩子般嬌滴滴的可愛。他天生就是金髮少年,卻硬把金髮染成了褐色。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科西嘉人——他後來一直津津樂道於這類把戲——我懷疑他喜歡喬裝打扮。

  「我很招人。」他對我說。

  小偷的活動實際上是一連串縮手縮腳但又火急火燎的動作。由於心急如焚,每個動作都很艱苦而且可悲。多虧了文學的渲染,小偷在盜竊之後得為其動作歌功頌德。盜竊成功,他體內就哼起了讚歌,嘴巴也情不自禁地應聲高唱。盜竊失敗則慷慨悲歌,苦中作樂。只要我露出微笑,或者聳聳肩膀,居伊就回答說:

  「我太年輕了。同老賊在一起,得顯出男子漢的氣概。」

  我很欽佩他從不屈服的意志。他曾對我說過,只要一聲大笑,就可把心事暴露無餘。我很憐憫他,就像不忍心看到一隻獅子被訓獸師威逼著走鋼絲一樣。

  關於阿爾芒,我說得不多,總有些羞於啟齒。可能因為很難說清他究竟是什麼人,他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也很難準確地表達他精神威力的實際價值。但我一直認為,他的好意一直是我的秘密品質(不可告人的)得到辯護的溫床。

  我體會到這一點,是在離開他之後,是我跨越國境線與他分別之後。我感到他聰明過人。就是說,他敢於逾越道德的種種清規戒律,但又不像對倫理道德無知的莽漢那樣胡沖亂闖、惹禍生非,相反,他不惜付出巨大的努力,明知要失去無法估量的寶貴東西,但更肯定一定可以因此創造出比所失更貴重的東西。

  一群國際搶劫集團繳械投降了,比利時各家報紙以《向警察不戰而降》的大標題報道了這一事件,我們是在一天晚上從酒吧裡聽到這一消息的,人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這是些膽小鬼,什麼東西,」羅貝爾說,「難道你不這麼看?」

  史蒂利達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在我面前,他擔心挑起怯懦還是勇敢的爭論。

  「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難道你不這麼認為?他們自吹自擂,說他們出手不凡,搶銀行,劫火車、連連得手,怎麼這次就乖乖地投到警察小雞的懷抱去了。他們本來可以反抗到底,直到最後一顆子彈。不管怎麼說,有他們好受的,人家就要把他們引渡回國了。法國已經提出了要求。他們非砍頭不可。要是我……」

  「要是我,你就給我火上加油!」

  阿爾芒突然大發雷霆。他的目光充滿憤怒的火焰。羅貝爾只好低聲下氣地說:

  「怎麼,難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我像你這麼大年紀的時候,多少比你要內行得多,至少我不會對別人評頭論足,特別是對被捕的人。對他們來說,只有等待法庭發落了。你還不夠格對他們進行審判。」

  阿爾芒說服的口氣給羅貝爾增加了一點勇氣。他壯著膽回答道:

  「請讓我把話說完,他們畢竟洩氣不幹,束手就擒了呀。要是他們能說到做到……」

  「臭笨蛋,正因為他們說到做到了,他們才像你所說的束手就擒的呀!你知道他們希望得到什麼?還是我來告訴你吧。對他們來說,既然已經走投無路了,正好放開膽子享受一下一輩子從未享受過的奢華:投降。你明白嗎?對他們而言,能向警察屈服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從此可以得到安息。」

  史蒂利達諾不動聲色,不置可否。他嘴角露出了微妙的微笑,我看那意思是說阿爾芒那一套他並不陌生。但其表現形式不像現在那樣說一不二,鋒芒畢露,咄咄逼人,而是一種喋喋不休的風格。羅貝爾沒有回答。他對阿爾芒的解釋一竅不通,也許他有所感覺,他同我們三個人談不來。

  我自己也是後來才找到這種辯解根據的。阿爾芒的好意使我在這場爭論中感到舒坦寬慰。他洞察一切。(我是說他解決我們的問題。)我並不是說,阿爾芒敢於對強盜集團的投降行為作出的辯解只對強盜們有利,而是說對我也很有價值。假如輪到我陷入類似的境地不得不舉手投降時,我不也可以作類似的辯解嗎?阿爾芒辯解的好意還在於,竟然能把一種不過是洗手不幹的卑鄙行為變成盛大的節日、隆重的鬧劇。阿爾芒考慮到恢復名譽問題。既不是為別人,也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道德貧困恢復名譽。他認為,官方社會對尋歡作樂的津津樂道便具有道德貧困的屬性。

  我遠遠比不上他,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汗毛濃密,令我望塵莫及。但是有時候,我對著鏡子照照自己,覺得在自己的臉上也有一點他具有的樸素的善意。於是我為自己感到自豪,為自己肩塌、拙笨的面容感到驕傲。我不知道他是被掩埋在哪個公墓裡,或是他依舊沒有倒下,豈不仍然可以懶散地運動著靈活而強健的肉體。他是本書惟一用真名的人物。

  對他稍有歪曲就失之偏頗。當他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就要統治世界。即使打他幾個耳光,他也可以默默忍受,他的肉體可以受到淩辱,卻絲毫沒有得到敗壞,仍然一樣高大。他躺在我們床上,一個人就占滿了全床的位置,只見他雙腿叉開,構成了最大的鈍角,我只好在角內蜷縮一團將就棲身。我睡在他的胯下,他的那根陽物有時搭拉在我眼睛上,我有時候醒來,猛然看見前額上長出一隻大怪角。可他一醒來,腳一伸,雖然不是粗暴一踹,但其壓力無法抗拒,一下子就把我踢下床去。他不說話。他只是抽著煙,可我得準備「聖體龕」的咖啡和烤麵包片,聖體龕裡面躺著的或者正在烘烤著的是「學問」。

  一天晚上,在一次胡亂聊天中,得知阿爾芒為了混口飯吃曾到處流浪,從馬賽到布魯塞爾,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從一個咖啡店到另外一個咖啡店,為顧客剪紙花邊。碼頭工人告訴我和史蒂利達諾這件事,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他談話很隨便,自然談起阿爾芒如何心靈手巧,只用一把剪刀,就能裁剪折疊出各式各樣的餐巾布、裝飾花、小手絹。

  「我呀,可是親眼所見,我在這兒,阿爾芒在那兒,我看著他親手幹他的拿手好戲。」他說。

  想一想我那五大三粗、鎮定自若的主人竟然要幹累死人的女工活,我不禁為之動容。任何嘲笑和奚落他都不在乎。我不知道他是出自哪個監獄,他到底是釋放犯還是越獄犯,也無從打聽。但我從各種細節揣摩,證明他經過學校的專門訓練,不是來自圭亞那的馬羅尼河岸邊就是來自法國某地的中心監獄。

  史蒂利達諾聽著碼頭工人的講述,臉上露出惡意的微笑。我擔心他要出口傷害阿爾芒,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史蒂利達諾用機織花邊布欺騙虔誠的農婦就是一個高招,說明他比阿爾芒高明多了。不過,我不敢懇求史蒂利達諾不說為佳,如果能對自己的同行兄弟表現出寬宏大量的精神風度,必然在我身上,在我心中,出現柳暗花明的奇特風景線。風光明媚似一池春水,以至於只要用手指一撥就會破壞殆盡。我假裝與我無關的樣子。

  「家常便飯,聽得多了。」

  「這也沒壞處呀。」

  「我正要這麼說。有什麼能耐混什麼飯吃。」

  也許是為了自我安慰,也是為了給我的不可靠性尋找精神支柱,我需要把我的情人們設想得堅強無比,他們個個都是用最堅硬的材料雕琢而成的。可我現在聽到的卻是,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情人,竟然也嘗盡了人間的辛酸。今天,我最放心不下的仍然是阿爾芒,雖然我從來沒有親眼目睹他剪紙花的情景,但我老想到他在餐館裡挨桌為顧客剪紙花邊,表現出一手威尼斯刺繡風格。也許正是在那窮困潦倒的日子裡,在沒有任何人幫助的情況下,獨自發現了什麼是優美,不是所謂材料的優美,而是千姿百態手法的優美。

  或許是因為懶惰,也可能他要我對他言聽計從,還有可能他認為有必要舉行一種儀式來突出自己地位。他要求我用嘴為他把煙點著,然後再把煙插到他嘴上。而且我不該被動等待他要抽煙的表示,而要未雨綢繆,早有準備,他一想抽煙立刻把點好的煙遞過去。開始,我嚴格按章辦事,但我自己也抽煙,為了簡化動作,我口銜兩根煙,同時點燃,然後分給阿爾芒一支。他粗暴地禁止我這麼做,說樣子太難看。我只好像先前那樣,從盒子裡取出一支煙,點著了,再插到他的嘴上,然後再為自己點一支。

  開始時,悼念死者令我痛苦不堪,我非擺脫這種痛苦不可。應化痛苦為必要的力量,跳出習慣道德的束縛。我不能去偷花,獻在我曾經愛過的死者墳墓前。偷盜確定了一種道德態度,這種態度不經過努力是不會自動形成的,這是一種英勇的行為。失去一位親愛的人而感到痛苦,我們因此發現人際之間的關係。痛苦之情要求倖存者首先在形式上保持對死者莊嚴的懷念。但如果我們買不起花,為了死者的尊嚴,不得不去偷,這樣的行為乃是失望之舉,是因為不能履行向死者永別的習慣禮儀而引起的。居伊來看我,給我講了莫裡斯·B是如何被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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