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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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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手段的危險性,由於寫作素材的壯麗,且愈益接近人眾,我正衡量著詩人離人眾到底有多遠。因為我深陷卑鄙下流的泥坑,迫使詩人幹苦役犯的勞作。然而,我的卑鄙下流即是我的失望。而失望即是力量——同時又是消除力量的理由。但如果作品的確完美,而且它要求進行絕望的掙扎,那麼詩人就必須去愛眾人,以便進行同樣的努力。也是為了他詩藝有成。不過,眾人還是遠離一部深刻的作品為好,倘若這部作品是一個深深陷入自己內心世界無以自拔的一個男人發出的呐喊。 為了使您遠離我,我不得不採取嚴厲的手段,當您面對嚴酷的現實時,請您也掂量一下我給您帶來的柔情。就憑我的一生,就憑我的作品(藝術作品只應是我的神聖性的見證。這種神聖性的關係重大,它不僅應當是現實的,可以豐富作品的內涵,而且也是為了在一部已經富有神聖性的作品基礎上,依靠自己再作一番努力,以達到從未達到的高度)所高壘起來的一道道街壘和路障,以免讓您的呼吸感染敗壞我的肌體(其實我已經腐敗不堪),您就可以評估一下我愛您到了何等程度。我的柔情猶如一塊香酥的糕點,而人多口雜,一人一口氣就會擾亂尋找新天堂的思路。從痛苦出發,我強加誠實的視角,我不得不在尋找新天堂的道路上,留下我的臉皮、我的體面和我的榮耀。 創造不是一種無聊的遊戲。創造者加入了一場可怕的冒險,自己要自始至終承擔在創造過程中遇到的風險災難。任何一種創造都不會有無根底的愛情。必須考慮如何面對人們應該鄙視和憎恨的東西,何況這些東西與自己同樣強大。創造者必須為自己創造的人物負罪。耶穌變成了人。他死去了。作為上帝,他創造了人之後,又把人們從罪孽中解救出來:於是有人鞭笞他,有人朝他臉上啐唾沫,有人嘲笑他,有人把他釘上了十字架。 這就是那句名言的含義:「他肉體內受苦。」我們不能忽視神學家。「為世人負罪」,這句話分明表達了如下的意思:盡可能並實際上體驗一切罪孽;包攬邪惡和痛苦。凡創造者必須因此為其主人公自由選擇的邪惡、為自己造成的痛苦而咎由自取——用詞可能過輕了——明知有罪卻讓其在血管中流動。我們倒要看看造物和贖罪這部仁慈的神話演繹出來的種種故事中的一件事。如果神話賦予神話人物以自由意志,以自由的自我支配權,那麼,任何創造者在他內心總是暗暗地希望其人物從善如流。凡愛人者懷著同樣的希望使自己得到愛。 有一陣子,我真想對失望中無上幸福的現實問題寄予尖銳的關注,比如當人處於孤立的時候,突然,眼前飛來橫禍,作品和本人遭到無法挽回的摧毀。我要樂善好施,要把世上一切美好貢獻——要真給——出來,目的是為了見識失望後的情狀(而且是秘密的),除了我之外,誰也不知道。希特勒在德國失敗的最後幾分鐘裡,徹底孤立了,在他的宮殿地下室裡,肯定經歷了這種垂死的迴光返照——既脆弱又頑固的清醒——意識到他必然失敗的命運。 我的傲氣因撲上我的恥辱香粉而增色。 若說神聖性是我的寫作目標,我卻說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神聖性。我的出發點就是這個詞匯本身,它指的是最貼近精神完善的狀態。對此我別無所知,只曉得若沒有了神聖性,我的一生就毫無意義。儘管我無法給神聖性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對美亦然——但每時每刻都想創造神聖性。也就是說,我的所作所為,一舉一動,都把我引向我莫名其妙的神聖性。但願有一種神聖的意志每時每刻都在為我導向,直到有一天我大放光芒,人們不禁興奮讚歎道:「他是一個聖人!」甚至說:「他本來就是一個聖人!」長期的摸索把我帶到這盡善盡美的境界。不存在有什麼竅門。 我只是懵懵懂懂地行動,不知不覺被帶到如此境界,除了確信自己在創造神聖性之外,找不到任何證據。有人希望通過嚴密的訓練來達到神聖性,他可以如願以償,但我擔心這樣的神聖性來得太容易,太客氣,而且早已定了型。一言以蔽之,是一種學究式的神聖性。這樣一來,未免有裝模作樣之嫌。從倫理道德和宗教信仰的基本原則出發,即使是聖人,也只有當他擺脫了那些基本原則的束縛之後才能達到目的。我經常把美——還有詩——和神聖性混為一談,其實神聖性同美一樣都是獨特的。神聖性的表達方式別出心裁。不過,我感到,神聖性的惟一思想基礎是看破紅塵。因此我又把它與自由混淆起來了。但我孜孜以求的,是要成為一個聖人,一語破的,表達了人的最高精神境界,我將竭盡全力來達到這一目標。為此,我將運用我的自尊,乃至犧牲我的自尊。 悲劇是一段快活的時刻。種種欣喜的感情往往表現於微笑之中,渾身格外舒坦,春風滿面。而作為主人公的英雄人物未必瞭解悲劇主題的嚴肅性。充其量只能窺其一斑,而看不見全豹。英雄天生不知天高地厚,對什麼都不在乎。在郊鎮的舞會上,有一群冷漠的年輕人,他們與音樂一點也不合拍,與其說是跟著音樂跳,倒不如說是拉著音樂跳。而其他一些人卻在姑娘之間快活地傳播著梅毒,其實他們自己的梅毒也是從她們中哪位身上感染來的,只見他們原來健美的肉體每況愈下,形容枯槁,卻處之泰然,嘴角掛著微笑。 英雄不是走向幸福,便只能走向死亡——這是必然的結局,這就實現了自身的完美,因而也就實現了自身的美滿。他視死如歸,開心去死。英雄不會對悲壯的死亡皺一下眉頭。無死不英雄。這種悲壯的死亡,是那些暗淡無光的人們苦苦追求而求之不得的條件,悲壯的死就是光榮,最終(這種悲壯的死亡和導致死亡的種種外在苦難)也就成了早已認定的人生桂冠,尤其像理想的鏡子裡我們自己的目光,因為理想的鏡子照出了我們永遠的輝煌(直到與承載我們芳名的光芒消失為止)。 太陽穴在流血。兩個士兵剛剛幹了一架,鬥毆的起因其實他們早已忘記了。年紀小的士兵倒地,太陽穴被對方的鐵拳擊破,鮮血直流,狀如一簇報春花。很快,花越開越多,開遍了臉面,頓時千萬朵淡雅的紫色鮮花緊緊覆蓋了受傷的臉,那色彩猶如戰士醉後吐出的酒花。到頭來,倒在塵埃中的年輕軀體化作一堆墳頭,從中冒出的報春花也長大成野菊花,隨風搖曳著。只見一隻手臂還在那裡搖晃著,但風兒搖動著所有的花草。得勝的戰士猛然看見那只手無奈地向他道別,拙笨地向他表示絕望的友誼。 爾後,那只手不見了,淹沒在亂草野花叢中。風兒緩緩地、依依不捨地停了下來。剛才一開始就為粗暴殺人的大兵照明的天空也昏暗了下來。這個戰士沒有哭。他坐在墳頭上,這座墳頭已經成了他的朋友。風兒吹動了幾下,但逐漸柔弱了。士兵整了整垂落在眼前的頭髮便就地休息了。他睡著了。 悲劇的微笑仍然帶有某種對各路天神諧謔的味道。悲劇的英雄微妙地嘲弄著自己的命運。他風度翩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至於喧賓奪主,嘲諷的對象不是人而是各路天神了。 我曾經被判過盜竊罪,只要有人隨便對我提出指控或嫌疑,哪怕沒有任何證據,我還得再次背上盜竊的罪名。當時法律認定我幹得出這種事。我不僅在偷盜時有危險,而且在我生命的每個時刻都存在危險。原因很簡單,就因為我有偷盜的前科。始終有一團不安的迷霧籠罩著我的生活,即使我變得壓抑沉重,又使我感到輕鬆自如。 為了保持明亮、敏銳的目光,採取任何行動時,我謀劃的念頭必須一閃而過,以便快速作出修正,隨機改變原來的意義。這種不安全感迫使我總處於清醒狀態。我活像站立在林間空地上的幼鹿,惶惶不安。只要聽到風吹樹葉簌簌的響動聲,地面上噔噔的靴子走動聲,不安的情緒便抱著我不放,弄得我暈頭轉向,眼前一片漆黑,恨不能鑽進地裡躲藏起來。 據說,墨丘利是羅馬神話中掌管竊賊的天神,竊賊們也就因此懂得向何方神仙尋求保護。可我們不同,我們沒有任何保護神。似乎只有求助於魔鬼才合乎邏輯,但沒有任何小偷敢認真這麼做。與魔鬼結盟,就會深陷魔窟,就得始終與上帝為敵,而大家知道上帝是註定的勝利者。即使是殺人犯,也不敢向魔鬼祈禱。 為了甩掉呂西安,我準備在拋棄他的地方周圍故意製造各種禍端,似乎他難逃厄運,看起來他是被劫難卷走似的。他必將成為龍捲風中心的一根麥稈。即使他得知我居心不良,我竟然希望此類不幸降臨到他頭上,他肯定要恨我的,但他的怨恨觸動不了我的心。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對我的責怪和怨恨,但卻沒有力量感動我,因為我已經處於悲觀絕望的中心。 我將失去許多東西,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比呂西安其人更寶貴,而比起我的顧忌來就不那麼重要了。因此,我心甘情願把呂西安扼殺掉,以便把我的恥辱淹沒在罪惡的淵藪之下。遺憾的是,某種宗教的恐懼使我遠離了兇殺案,但又把我拉回到兇殺案來。它差一點把我變成一個教士,上帝的犧牲品。為了摧毀兇殺的有效性,也許我只要根據犯罪行為的實際需要把這種有效性降低到最低限度就可以了。我很可能會為幾百萬法郎去殺人。金錢的魔力可以同兇殺的魔力角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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