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四五


  恐懼——因為我遲到了——雖然使我渾身戰慄,但也許加快了我的興奮,並讓我發現其中深層的奧秘。離奇古怪的雙臂交抱男爵冠紋章成了裸體武士的全副武裝,但它們也帶來了對非洲農村的回憶。胳膊上的文身花紋——尖塔和穹隆——令我迷茫,最終讓我想起了史蒂利達諾拋棄我的情景,此時,我的眼底出現了海上卡迪克斯的景象。我走到阿爾芒面前,他卻一動不動。

  「我晚到了。」

  我不敢看他的胳膊。他的胳膊那樣強健,多麼富有阿爾芒魅力,以致我恐怕搞錯了,剛才我是在同他的眼睛說話或是同他的嘴巴打招呼。他的那雙眼睛告訴我,眼前沒有別的真實,惟有鬥士半身胸像前抱臂構成的花體字才是千真萬確的。他的雙臂一旦放開,最逼真、最準確的阿爾芒真實便會頃刻瓦解。

  啊,今天我才明白,我當時為什麼羞于欣賞那發達健美的肌肉,因為正是通過他的肌腱我才發現了阿爾芒。倘若騎士單槍匹馬高舉王旗飛奔而來,我們會為之感動,脫帽為之歡呼;但如果國王親自高舉王旗策馬而來,我們則會被嚇得目瞪口呆。符號佩戴在被它代表的事物身上,這就大大縮短了象徵的距離,勢必賦予並摧毀符號的含義和它所代表的事物。(一切都壞在粗繩胳膊交抱胸前!)

  「為了及時趕到,我能做到的都做了,可我還是遲到了。這不是我的錯。」

  阿爾芒不理我,依然靠門而立,只是來回轉動著身後的單開門扇。如同一座寺院的門。

  (這一段敘述的目的是為了美化我過去的歷險,也就是說要從中獲得美,從中發現今天能引吭高歌的東西。這種美已找不到別的佐證了。)

  他的胳膊仍然交叉在胸前。阿爾芒已落成一座冷漠的塑像。仍然是作為一件威嚴武器的象徵,不經意地在長褲藍布後豎立了起來,而他的胳膊卻招致了夜幕的降臨——昏暗的色彩、濃密的汗毛、勾魂的主體(一天晚上,他躺下睡了,我像一個瞎子用手辨認一個人的臉那樣,用我的陽物在他交抱的雙臂上到處觸動,他也沒敢生氣。),特別是到藍色花紋處天空露出了第一顆星星。

  在清真寺牆腳下,背靠著前傾的棕櫚,一位軍團戰士經常在昏暗中等待我。也是一副滿不在乎又神聖不可侵犯的神態。他仿佛是在守衛著無形的珍寶,而現在我腦海中出現了同樣的圖像,儘管我百般挑逗,他卻在維護他的童貞。他比我年紀大些。每次在麥克耐公園碰頭,他總是第一個在那裡等候。他的眼神漂泊不定——或者有明確的視角?——他抽著煙。他紋絲不動(只勉強給我道了聲晚安,連手都不握一下),我對他有求必應,爾後我整了整長褲離他而去。我真希望他能緊緊地擁抱我。他很漂亮,他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我清楚記得他聲稱是紅磨房舞女拉姑侶的兒子。

  對阿爾芒胳膊的觀察與聯想,我認為是今晚對一切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緒惟一的回答。在交抱的胳膊背後,阿爾芒消失了,被摧毀了,然而卻更加有效地出現了,因為他本身就是紋章的製作者。

  對事實本身,我實在記不很真切了,但阿爾芒打了我三四記耳光,我卻終身難忘,如果向你們隱瞞真相,恐怕是一種失禮吧。即使我讓他只等一秒鐘他也不能容忍。也許他害怕我會突然消失。好幾天了,我對他與羅貝爾的口角故作鎮定,其實我痛苦不堪,愛戀、怨恨、憤怒在內心互相衝擊,倒海翻江。

  這樣的一種煩惱,若是在今天會迎刃而解,只要把我所愛的這兩個人完美地結合起來:一個愛其力量,另一個愛其優美。如今我一向寬大為懷,當時我也有可能寬宏大度,不僅可以造就兩個男人的幸福,更有可能造就了他們所代表的完美存在的幸福:力與美的結合。若要力與美在我體內融為一體,惟一的辦法就是讓我的好意在體外實現完美的結合——愛的結合。我多少有些經驗積累。我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史蒂利達諾、阿爾芒、西爾維婭和羅貝爾,就獨自搭火車回到了法國。

  我穿越莫布熱森林,對包容我的地區難捨難分起來,當我跨越最後一道國境線時,一股離愁突然湧上心頭。阿爾芒的美意煙惜生輝,阿爾芒的柔情顛過來倒過去看有千種萬種,包括他的殘忍性。

  除非發生嚴重的事態,鬧到不可開交的境地,我的文學藝術對此無能為力,以致我需要一種新的語言才能擺脫一種新的痛苦,不然的話,這本書就成了真正的絕筆之作。我期待著老天降福於我的嘴角。神聖者,使之為痛苦服務之謂也。就是逼迫魔鬼立地成佛,就是得到對邪惡的承認。5年來,我寫了一些書,我可以說是樂此不疲的,但事情已經結束。通過寫作,我獲得了我尋求的東西。對我而青,作為一種教育,指引我的並不是我的親身經歷,而是表達親身經歷的基調。不是趣聞逸事、細枝末節,而是藝術作品。不是我的人生本身,而是對我人生的詮釋。這是提及、談及、演繹我的人生所提供的東西,它必使我的傳奇廣為流傳。我知道我要什麼東西。我知道我要去何方。下面這些章節(我說過有大量章節已經散失),我將保留其雜亂的本來面目奉獻給讀者。

  (所謂的傳奇,並非指熟悉我的公眾對我抱有的多少有點包裝色彩的概念,而是意味著我未來的生活和我們大家閱讀這段故事後得以形成的最大膽的觀念之間產生認同。必須弄清楚,我的傳奇是否是犯罪領域中最大膽的實踐。)

  在街頭,我生怕警察認出我來,自然懂得如何泰然自若,匿影藏行。我最主要的注意力已經退避到最隱蔽最幽深的部位(在我體內深處,我形同鬼火警戒著、窺視著身邊的動靜),於是我再也無所畏懼了。我貿然以為,我的形體已經擺脫了原來固有的特徵,空空如也,誰也無法認出我是誰,我的一切都化為烏有,我的形象、我的眼神、我的手指,包括那些惡癖,也都煙消雲散了,居然使得在街道上與我擦肩而過的警察們,也把我看成是蛻變後非人非鬼的空殼。不過,我一經走進靜悄悄的街道,那鬼火便熊熊燃燒起來,火勢蔓延到我的四肢,直燒到我的臉面,還原了我本來的色彩。

  我到處輕舉妄動:登上偷盜來的汽車兜風,在我作案過的商店門前大搖大擺地走過,煞有介事地出示破綻百出的假身份證。我感到,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樣即將破滅。我的輕舉妄動後果不堪設想,我知道稍有閃失就會招致滅頂之災①。但是,當我像希冀特赦一樣期待大禍臨頭之際,我當然會耍盡世間慣用的伎倆。我要在最罕見的命運中獨闢蹊徑。我看不清將來命運會是怎樣,但我希望它不是通往黃昏的優雅輕柔的曲線。但願它具有見所未見的美,因為經過風險的加工、顛僕和磨損就顯得格外美麗。哦,讓我成為美的化身吧!不論是快是慢,我義無返顧,該勇敢時我必敢作敢為。我將摧毀表像,遮蓋的篷布將被燒落,總有一天晚上,我會冒了出來,像一尊小玻璃塑像一樣出現在您的手掌上。您看我好了。在我周圍,已別無所有了。

  ①然而,究竟是誰會阻止我的毀滅?談到災難,我不能不提及一場噩夢:一列火車頭追趕著我。我在鐵道上狂奔,我聽見機車在喘粗氣。我忽然跑離鐵軌向田野跑去。但機車壞得很,緊追著我不放,可是後來卻在一些小小的不堪一擊的木欄杆前客氣地彬彬有禮地停了下來。這些小木杆把一片屬￿我的養父母的草地圍了起來,我小時候就在裡面放奶牛。我對一個朋友講述這個夢時說道:「……火車在我童年的欄杆前停了下來……。」——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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