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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嘛,不是一回事。」

  自從阿爾芒知道我夜間膽大妄為之事之後,他事實上已經把我當哥們看待了。他同我說話,給我出主意提建議。他對我的蔑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母愛般的溫情和關懷。他甚至管起我穿衣戴帽的事。晚上,我們抽完煙,他祝我晚安後,倒頭就睡著了。我深感遺憾,睡在我的所愛身邊,卻不能花樣翻新,巧施妙計,使出愛撫的絕招來向他證明我的愛。他對待我的友好方式,迫使我嚴肅認真,不敢越雷池一步。

  儘管我也承認,在我的胡作非為中有詐騙,在我的膽大妄為中有恐懼,但我仍然百倍努力,爭取當一個不負阿爾芒重望的男子漢。我想,常規舉動與英雄壯舉格格不入,不應該相提並論。就那麼簡單,阿爾芒無論如何不會答應我供他魚水之歡。出於對我的尊重,他不再像以往那樣利用我的肉體。殊不知,他越利用我的肉體,我渾身就越充滿力量和勇氣。

  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靠西爾維婭掙的錢生活。羅貝爾似乎已經把我們同男色鬼鬼混的卑劣伎倆忘得一乾二淨了,對我幹的那一套裝出根本瞧不起的樣子。

  「你把那玩意兒也叫差使?還當美差呢。」一天,他對我說,「你攻擊那些支著硬領、拄著拐杖才能站立的糟老頭子,算什麼能耐!」

  「他自有道理。最好是選好對象嘛。」

  我沒有想到,阿爾芒的這句反駁會接連帶來一場精神上最大膽的革命。羅貝爾還來不及回敬,他語重心長地來了個長篇大論:

  「比如我吧,你認為我該怎樣下手?」然後又轉向史蒂利達諾說道:「你認為如何是好?我嘛,只要有效果,你聽著,我下手的對象可能不是老頭,而是老太婆。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我選擇最軟弱無力的人。我要什麼東西,是錢。成功就是美差。你什麼時候明白了,光靠騎士精神幹活是不行的,你就算肚子裡有貨色了。他(阿爾芒從不叫我名字或昵稱,而是用手指我),他已經超過了你們,他是對的。」

  阿爾芒的聲音沒有顫抖,可我激動得無法自持,擔心他會把驚天動地的秘密結抖了出來。他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總算讓我放了心。他不開口了,我心裡卻百感交集(無邊愧海開浪花),聲聲責備我屈服於外表的虛榮。此後,阿爾芒再也不提這個話題(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也都不敢論戰),但這道命題卻在我思想中植下了胚芽。從此,在我看來,地痞流氓特有的榮譽法規是多麼滑稽可笑。在我的精神領域裡,阿爾芒逐漸成了法力無邊、至高無上的主宰了。我不再把他看成一個整體,而是把他想像成一筆經過千辛萬苦磨練出來的經驗積累。

  然而,他的肉體仍然那麼厚實,我喜歡他能保護我。我在一個從不露懼色的男人身上——我相信如此——找到了這樣的權威,頓時感到思路新奇,興高采烈。毫無疑問,不久我就決計深入開發和豐富這種種曖昧的感情,愉悅中夾雜著羞辱,發現自己原來是相反相成的集大成和大本營,但我已經預感到,該由我們申明哪些東西可以當作原則來使用。我的意願被阿爾芒的思考和態度剝去了道德面紗,後來,我如願以償,非常重視與警察打交道的方式方法。

  我是在馬賽遇見貝爾納蒂尼的。彼此漸漸熟悉了,我就叫他貝爾納。在我眼裡,只有法國警察才稱得上神通廣大。我當時22歲,而貝爾納已經30歲了。我想精確地還原他的本來面貌,但我的記憶鞭長莫及,只保留了他給我留下的肉體和精神力量的最初印象。當時,我們都在杜巴諾街的一家酒吧裡。一個年輕的阿拉伯人指著他向我推薦。

  「那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叉杆掮客,」他說,「他身邊總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當時陪他的那個姑娘看起來很漂亮。要不是有人告訴我他是一個警察,即使與他擦肩而過我也會視而不見。歐洲各國的警察真叫我害怕,所有小偷對此感同身受,而法國警察尤其令我膽戰心驚。究其根源,與其說是災難性錯誤造成我身臨絕境,倒不如說是我天生的、無法改變的犯罪感在作怪。同流氓世界一樣,警察世界我從來不敢問津,我頭腦清醒(有悟性),豈敢跟警方廝混在一起。要知道,警察世界是一群行蹤不定、東奔西跑、騰雲駕霧的隊伍,處於不斷組建過程中,司空見慣卻神出鬼沒。

  其中穿警服的摩托隊我們都認為是警察的代表,力量的標誌。別國的警察且不說,反正我認為法國警察是這樣。也許是因為言語相通的緣故,我發現了許多深不可測的黑洞。(它已不再是一支社會的組織,而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力,它直接震撼著我的心靈,攪得我心神不定。只有希特勒時代的德國警察能夠真正做到警匪一家。這一威力無比、相反相成的綜合體,這千真萬確的龐然大物,實在令人望而生畏、膽戰心驚。它的強大磁場,長期把我們吸引得神魂顛倒,攪得驚恐萬狀。)

  貝爾納蒂尼也生活在人世間,看得見摸得著,很可能是一個惡魔組織的曇花一現。這個組織像葬禮葬品一樣令人噁心,然而卻名揚天下,可與帝王的榮耀相媲美。我看了看他,渾身顫慄起來,發現在這普通的皮囊裡有一片我一直求之不得的風水寶地。他有點像過去的魯道夫·瓦倫迪諾,一頭黑髮緊貼著頭皮,油光可鑒,往左分留出一道又直又白的頭路。他很強壯。他的臉面粗糙,有點像花崗岩,我需要他既粗暴又殘酷的靈魂。

  漸漸地,我體會出他的美。我甚至認為,是我創造了他的美,從警察的概念出發,裁定他美就美在這張臉上。在這個肉體上,警察本來就應是這個樣子。對整個警察組織,民間有一種說法更增加了我內心的混亂:

  「秘密警察局。他是秘密警察。」

  此後我每天設法巧妙地跟蹤他,遠距離跟他照面。我像春蠶一樣吐一根細絲纏著他。他不知不覺被我拉進了我的生活天地。後來我到底離開了馬賽。我暗地裡卻保存著對他一片痛苦又溫柔的回憶。兩年後,我在聖夏爾車站被捕。警察們對我非常粗暴,指望我能招供點什麼。警察局的門打開了,我感到大吃一驚,進來的是貝爾納蒂尼。我害怕他變本加厲對我進行嚴刑拷打,可他卻讓他們停止用刑。我戀戀不捨跟蹤他時,他從來就沒有注意過我。他可能跟我打過兩三次照面,兩年過去了,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之所以讓我免受皮肉之苦,決不是出於同情和好心。他跟別的警察一樣,兇狠得很。我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要保護我。兩天后,我被釋放了,我設法見到了他。我對他表示感謝。

  「您,不管怎麼說,您幹得很漂亮。」

  「哦,很正常。何必折騰你們這些小夥子呢。」

  「跟我喝一杯去。」

  他接受了。第二天,我又遇見他。這次是他請我。酒吧間只有我們兩個顧客。我的心怦怦直跳,說:

  「我認識您很久了。」

  「啊?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的喉嚨發緊,怕他生氣,我索性向他吐露了我對他的愛慕,承認自己為了追隨他不知要了多少花招。

  他笑了起來,說:

  「是嗎,你對我一見鍾情?那現在呢?」

  「還有一點。」

  他笑得更開心了,可能受寵若驚吧。(紮瓦最近向我承認,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和讚美比得到一個姑娘的愛和讚美更值得他驕傲。)我就站在他身邊,多少帶點油腔滑調對他談情說愛,惟恐嚴肅的語氣會提醒他執行嚴肅的任務。我嬉皮笑臉,嗲聲嗲氣地說:

  「您想什麼呀?我嘛,我喜歡漂亮的小夥子。」

  他寬宏大度地看著我。男子漢氣概使他堅不可摧,也防止他殘酷無情。

  「那天,要是我揍了你?」

  「老實說,我會感到很難過。」

  但我適可而止,見好就收。若這樣實話實說,就沒有油腔滑調的真真假假了,很可能會變成一場發自內心的愛情表白,這會讓警察丟醜的!

  「你很快就會風吹雲散的。」他笑著對我說。

  「但願如此。」

  但是他並不知道,在他的身邊,在櫃檯前,他那寬厚的肩膀和自信令我心說誠服,但最使我心動的還是他身上有無形的警徽。對我來說,警徽這金屬製品蘊藏著強大的力量,猶如工人手裡的打火機、皮帶扣、保險擋板、卡鉗等,集中體現了陽剛氣派。假如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同他待在陰暗的角落裡,我說不定會壯著膽子去撫摸他的衣服,把手悄悄地伸進他的上衣內,平常,警察上裝總是佩戴著齊整的領章、帽徽和肩章。其實他的男子漢氣概就體現在這片硬邦邦的標誌裡,可與他的性器官相媲美。假如那玩意兒在我的手指作用下激動起來,很可能就是從警徽中汲取了力量,並會因此勃然興起,威武雄壯。

  「我還能見到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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