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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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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你們更好地瞭解我已經孤獨到何等程度,作為孤家寡人,我擁有至高無上的王權。我之所以大言不慚地使用這種修辭方法,那是因為形勢所逼,也是大功告成的迫切需要,只有滿載世紀優勝的語彙才能一吐為快。言語上的親緣關係表達了我的榮耀與貴族的榮耀之間的親緣關係。我與王孫貴族有親戚關係,是因為我同他們有一種秘而不宣、不為世人所知的關係。 只要有了這種關係,一個牧羊人就可以對一個法國國王以「你」(而不是您)相稱。我剛才所說的「宮殿」(因為找不到別的名稱),那是精緻建築的總稱,而且有越來越精細的傾向,是我的高傲對孤獨加工所得到的孤傲的成果。朱庇特掠走了該尼墨得斯①並吻了他:我也可以放蕩不拘。我擁有走投無路之人的灑脫和逍遙。我有勇氣摧毀一切習慣性的生活原理,並另謀出路。這種探索正緩慢地進行著。 ①希臘神話典故。該尼墨得斯是一個美麗的牧羊童子,主神朱庇特化作鷹把他掠走,作為神的侍酒童子。——譯注 我在梅特勒教化院受過嚴密的管教——不是指教化院內部的規章——後來我從中看到了管教的效果。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少年犯,我索性豁出去了。同大多數小流氓一樣,我採取許多行動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是心血來潮說幹就幹,結果成了少年犯。我也許嘗到了幼稚的痛苦與歡樂,生活現實只教給我庸俗的思想,這種庸俗的思想誰都能說一大套。梅特勒教化院充分滿足了我的愛欲,但總是傷害我過敏的自尊心。 我有苦難言。我感到奇恥大辱,我的頭被剃了個精光,穿上可恥的服裝,被囚禁在這可惡的鬼地方;我飽嘗到被別的少年犯蔑視的滋味,他們一個個不是比我更強大便是更兇惡。我忍辱偷生,態度愈是低三下四,便為自己設置了更加嚴厲的管束,可我自己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其機制大致如下(從此我如法炮製):每次對我的指責,哪怕是錯的,我一概心悅誠服,回答說:「是的!」我一旦脫口說出了這句話——或者表達了同樣意思的話——我內心就痛感有必要使別人的指責變成現實。我當時16歲。 大家理解了我:在我的心裡,已經沒有任何受冤枉的感情位置。人家看我是無賴,是叛徒,是盜賊,是男妓,我一概承認。誰都有可能遭到無端指控。但為了證明我有罪,那我就只好去作案,以不枉此名,於是去當叛徒,當盜賊,當無賴。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我只要有點耐心反省自己,就可以找到被戴上這些罪名的足夠原因。我傻眼了,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堆垃圾。我變得卑鄙下流了。久而久之,我習慣成自然。我終於平靜地承認了罪名。於是人們對我的蔑視變成了仇恨:我成功了。但我為此經受了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① ①我欣賞一對新婚夫妻蒙受的羞辱,並當作一項特權,《法蘭西星期天》公開了他們的遭遇。夏爾維爾市的居民們在年輕姑娘納迪娜結婚那一天送給她一個可笑的法西斯十字花環。在德國佔領期間,納迪娜曾當過一個德國上尉的情婦,後來這個柏林上尉在俄國前線被打死了。「她讓人為他做了一場彌撒並為之戴孝。」報紙刊登了納迪娜和她丈夫從教堂出來的照片,剛才神父在教堂裡使他們結為夫婦。她從十字花飾上跨了過去。夏爾維爾的居民們惡狠狠地瞧著她。 「挽著我的胳膊,把眼睛閉上。」她丈夫低聲嘀咕道。她面對蒙黑紗的法國國旗,笑著走了過去。 我羡慕這年輕女人苦澀而高傲的幸福。我「獻出」全世界再來品這滋味。——原注 兩年過後,我變得堅強了。一種這樣的訓練——類似於修煉——幫助我把貧困視為美德。不過我大獲全勝只是戰勝了自己。即便是在我面對大人或小孩的蔑視時,我要戰勝的仍然是我自己。因為問題很清楚,需要改變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已有強大的能力來對付自己,但我對自己內部存在施加威力時,對外部世界卻變得笨手笨腳。不論是史蒂利達諾還是其他朋友都幫不了我的忙,因為在他們面前,我可能太注意自己的態度了,一心一意要做稱心如意的情人。 我浪跡歐洲,見多識廣,本來可以圓滑一些,但我生性內向,熱衷於苦思冥想,對日常生活不肯用心。在講述下面這段故事之前,我曾經採取了幾個行動,但每次行動都未曾三思,比不得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那樣專注。一天晚上,一個男人把我帶到安特衛普碼頭附近,我成功地把他反綁起來,行動的成功令我陶醉。史蒂利達諾同羅貝爾一起出去跳舞。我孤單一人,既煩惱又嫉妒。我進入一家酒吧,喝了一點白酒。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得趕緊找這兩位朋友,但這一念竟成預感,他們已經遠走高飛了。 他們在裡面喝酒跳舞的酒吧煙霧騰騰,一派喧鬧,分明是世態炎涼的寫照,反映了他們的一個精神領域。他們通宵達旦躲開我和其他人,我已有覺察。我進入他房間時,史蒂利達諾正要出發。我看見他已經套上手套,他稍微抬起手,羅貝爾便滿臉堆笑,只那麼似觸非觸地輕輕一按,就把手套紐扣扣了上去。我已經不再是史蒂利達諾的右臂了。 一個胖男子向我借火並請我喝了一杯。我們出門時,他想把我帶到他家去,我拒絕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於是決定到碼頭倉庫去。我已經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金表、結婚戒指和錢包。我知道他不會公開呼救,但他看起來很強壯。我只有耍點花招才能得手。但我毫無準備。我突然想起來了,史蒂利達諾曾給我備好的細麻繩可以利用。我們來到倉庫的一個角落裡,那漢子要我跟他做愛。 「行。」 我設法讓他把褲子脫到腳跟處,一旦他想逃跑就可以把他絆倒。 「解開……」 我命令他幹什麼,他的兩隻手就幹什麼,我頓時把他的手反捆在背後。 「你幹什麼呀?」 「你沒看見嗎!哼,蠢豬!」 我剛才使用的一套用語乃至腔調跟史蒂利達諾的完全一樣。那天我同他一起去偷自行車,聽到他說的就是這一套,可惜被人發現了。 史蒂利達諾和藹可親,他的目光落到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上,都顯得那麼輕柔,連他的獨手從飯廳桌子上取油膩膩的菜單也懷著好意和善意。不論什麼東西黏到他身上,他都沒有任何蔑視的表示。一件古玩珠寶什麼的,他只要摸一摸,就立刻知道其質量好壞,並從中得到絕妙的好處。他微微一笑就把寶貝弄到了手。 小夥子們除了撅嘴之外,就是他們的微笑使我著迷了。我有時候久久地出神地欣賞小夥子的微笑。微笑似乎成了脫離臉面獨立存在的一種東西,受到一種獨特靈魂的激勵。微笑簡直是一隻珍稀動物,生活環境艱難而且非常脆弱,它是一個值得寵愛的離奇怪物。倘若我可以把微笑從它盡情嬉戲的臉上割下來,剝下來,裝進我的口袋裡的話,其頑皮戲濾將會激勵我去完成若干人間奇跡。我甚至試圖用微笑來打扮自己——這也是為了提防微笑——但未能如願。啊,微笑,簡直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偷。 「怎麼,你把我綁了?你聽我說,我給你……」 「住嘴!我要自己來。」 不是怕被別人發現,就是怕那人掙斷繩子,我也是急中生智,把他捆綁得結結實實,萬無一失。我搜他的所有口袋。我欣喜若狂,手指摸到了銀行支票和私人證件。他嚇得渾身哆嗦,連動都不敢動。 「給我松一松吧……」 「閉嘴!」 沒有理由就此罷休。我終於可以為所欲為,竟然把一個被我偷盜的人給抓了起來,我要他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這地方雖然昏暗,但卻不怎麼保險。海關巡警轉過來就可能發現我們。 「你這個老混蛋,你以為我會……」 我從他西裝背心的扣眼上一把扯了帶鏈的金懷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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