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三八


  一個人被我拌了一腳。他破口大駡。夜間,我一點也不害怕,膽子反而大了。原來是海關人員,大約30歲左右。他手持武器,來監視那些來往於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間從事走私活動的漁民或水手。他要把我趕出去,用他的燈照著我的臉,看我很年輕,就叫我留下來。我分享了他的晚餐:麵包,咸橄欖,幾段鯡魚,而且我還喝了他的酒。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他就開始撫摸我。他說他是安達盧西亞人。我已經記不得他是否漂亮。從窗口看出去就是大海,我們看不清任何船隻的影子,但我們卻聽到船槳打水的聲音和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抬身想出去查看究竟,但我使出了愛撫絕招。他欲罷不能,難以脫身,那些走私犯得以安然上岸。

  我任憑海關人員為所欲為,對統治者惟命是從,不可能不有求必應,因為這是警察的命令。此時此刻,我不再是饑腸轆轆、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不再需要驅趕惡狗和頑童的追逐;再也不是敢於戲弄警察的膽大妄為的小偷,而成了在星夜裡奉承勝利者的寵愛。當我明白,只有我可以保證走私犯們安全靠岸時,我感到不僅要為他們的安全負責,而且要為所有非法活動負責了。

  好像有人隨時隨地在監督著我,叫我不敢有任何怠慢。一身傲氣在支撐著我。再說,既然我故作愛戀就能拴住警察,那麼我想,我若加大愛戀的強度,就肯定可以把他治得更加服服帖帖,我除了竭盡全力愛他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把平生最美好的一夜獻給了他。並非為了使他幸福,而是讓我來承受他宣洩的純屬於他自己的恥辱。

  叛賣、偷盜和同性戀是本書的基本題材。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聯繫,雖說不總是很明朗,但至少我得承認,我對叛賣、偷盜和愛情的興趣有一種血脈相通的關係。

  我讓海關人員痛痛快快得到了滿足之後,他問我聽到什麼動靜沒有。神秘的夜晚,在神秘的海上,走私分子們神出鬼沒,攪得我心神不定起來。

  我感到特別激動,我心血來潮稱之為詩的激情,在我的心靈深處留下一道躁動的但逐漸平息的航跡。星夜來人的低語聲,海上無形船槳的打水聲,又發生在不早不晚的特殊時刻,叫我怎麼不心潮跌宕,起伏難平。我很注意抓住這些遊移不定的時刻,正如一個軀體苦難的靈魂迫切需要那樣,似乎應尋找一種悟性,把這些充滿詩意的時刻記錄下來,不斷進行體驗和回味。一旦找到了這悟性,歡愛的時刻也就終止了:詩人已把世界吮吸得一乾二淨。但倘若他提出另外一個時刻,這也許只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了。我在桑特蹲監獄時,便開始熱衷於寫作,但這決不是為了復活或傳遞我的激情,而是癡人說夢,自作聰明,說是為了建構一種未知的(首先尚未被我自己知道的)道德秩序。

  「是的。」我回答說。

  他問我他們可能從哪裡靠岸。他的目光要把整個黑夜全搜查一遍。他手裡端著槍,隨時準備開火。嘿,我對走私分子準確的登陸地點成竹在胸,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指出他們潛逃的方向,幸好我多了一個心眼,才保全了我對走私分子們的一片忠誠。我簡直成了他的走狗,我們一起在岩石間巡看了幾步,就又回到小屋重新愛撫起來。

  我沿著海岸公路繼續流浪,夜以繼日,日夜如梭。我幾次白日做夢,驚異地看見上帝顯靈。勞累、恥辱和貧困一起壓在我身上,逼得我不得不向世外尋求出路,在另外一個世界上,我雖不能對那裡的每個成分下個明確的定義,但肯定令你們大失所望。傍晚時分,我聽見有人在歌唱,原來是農夫們在採摘橘子。白天我走進教堂去休息。因為道德秩序歸根結底起源於基督教教義,因此我想對上帝的觀念表示親近:做早彌撒時,我背負大罪領受聖餐。神甫從聖餐盒裡取出一塊聖體麵包(好一個西班牙教士)!

  「他們沾的是什麼湯汁?」我暗自尋思。湯汁原來就是教士蒼白的手指上沾的聖油。為了把聖體麵包一片片分開,並從中取出一片,他在盒子裡攪和了一下,好像搖動一個金瓶裡黏稠的液體似的。哦,聖體原來是一片白色的幹餅,我恍然大悟。根據神學家的解釋,假如我拒絕接受一份光明聖體,上帝——或者不是他,而是一個令人噁心的神秘印象——通過羅馬禮拜儀式中幾道又髒又臭的手續(其實是出自一種幼稚的想像)就能馬上感知到。

  「我被迫就範的令人歎為觀止的法律結構,原來是從這個噁心的地方誕生的呀。」我這麼想。

  在陰暗的教堂裡,面對披著祭服的教士,我害怕了。然而,西班牙的小貴族們也跪在我的身邊,並不嫌棄我的破衣爛衫,何況他們舌尖上迎接的是同樣的聖體。我很清楚,聖體的威力只在我們靈魂深處發揮作用,在外界它鞭長莫及。我作為現行詐騙犯來領受聖體麵包,把聖體變成我的同謀。我一邊咀嚼著,心裡卻暗暗地罵這該死的東西。還有幾次,我不是祈求上帝保佑,而是向這噁心的地方乞求保護。

  因為做彌撒我才來到這鬼地方,享受教堂的庇蔭,教堂裡童貞女和大蠟燭穿著舞裝守望著,我聽到亡靈在歌唱,看到了普普通通的熄燭罩。我之所以提起這奇異的印象,那是因為它無獨有偶,在我的一生中也有類似的印象,只是離我落筆描狀時有仿著隔世的感覺。軍隊、警察分局及其主顧、監獄、被盜公寓、森林之魂、河流之魂(構成了威脅——他們夜間行動不是為難他們就是與他們同謀),凡有我參與的每個事件,在我的內心日益造成同樣的反感和恐懼,使我想到了,上帝的觀念,是在我的轆轆饑腸裡哺育起來的。

  我一路步行,離開了南方又上到法國。有關塞爾維亞、特裡阿那、阿利坎特、穆爾西亞、科爾多瓦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為我們免費提供夜間收容和一碗大米飯。不過,我得承認,幾年後,穿著俗不可耐的妖豔服裝,渾身假珠寶冒著傻氣,那玩意兒心血來潮,肌肉突然生硬緊張起來,竟把它們搞爆裂了。在我的苦惱裡面,我並非對痛快和狂怒麻木不仁。

  (我從一本共產黨的刊物上剪下一首詩,嚴厲抨擊阿足爾軍團、法西斯分子、希特勒黨徒。這首詩採取欲抑故揚的手法,明明是攻擊,表面上卻在歌頌。我原文照抄如下:)

  阿足爾軍團小調
  我們是天主教清教徒,
  我們是高明的劊子手,
  共和政體提他個球,
  說起棍棒來好身手,
  說得蓖麻花好風流。

  卡斯蒂利亞雪花飄,
  冬風呼嘯好囂張,
  我們將榮膺鐵十字架勳章,
  人家讓我們穿上綠軍裝,
  我們將榮膺鐵十字架勳章,
  姑娘們朱唇熱吻入懷抱,
  卡斯蒂利亞雪花飄。

  這首詩出自西班牙一個平庸而蹩腳的詩人之手,但倒也道出了西班牙的真實面貌。阿足爾軍團是被派往俄國援助希特勒的一幫殺手。正應了一句諺語:鬼變臉,天變色!

  西班牙海關人員也好,各市地方警察也好,他們不抓我了。從他們眼皮底下過去的,已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不幸的怪物,對這樣的怪物,法律無從下手。我已經遠遠超出了下流的界限,比如,我可以接待一個血統純正的西班牙親王,大貴族,與他認姑表親,與他談話娓娓動聽,而且不引起人們的驚訝。這已不足為奇了。

  「接待一個西班牙大人物。可在哪個宮殿裡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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