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三七


  更糟糕的是,流浪漢們總是棲身在最肮髒的地方,不愛惜他們自己的身體,呂西安坐在一級濕漉漉的臺階上,雙腳泡在水池裡。他不再做任何努力重返貴世界,他已經絕望了。他的悲哀形象,為一位腰纏萬貫的攝影愛好者的旅行紀念冊增色不少。

  「你,我為你拍了5張。」一個遊客說。他遞給呂西安10個比塞塔。呂西安用西班牙語表示感謝。

  叫花子們感激不盡並暗自高興。有幾個去喝酒了,但大都恢復原來蜷曲的姿勢,似乎是睡著了,實際上是體現一種真實,這種真實就是他們自己,也將挽救他們自己:赤條條一無所有。

  這一幕,只是諸多場景之一,我希望呂西安的思想能通過這樣的磨練得到淨化,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對得起我當時為他爭來的幸福。

  就我所知,他這個人溫柔,和善,脆弱,與其說是優點,不如說是弱點(正如人們常說鎧甲也有薄弱環節)。一旦我把他置於上述場景中,他的弱點就會給他帶來大災大難,甚至自殺身亡。不過,我愛他甚於愛我自己,我本應知道他這個人很脆弱,切不可有拋棄他的念頭。我的冒險活動可以幫他一把。我歷盡了千難萬險。我要樹立呂西安的形象,就得毫不留情地讓他去接受我所經歷過的千難萬險的考驗。只是,遭受考驗折磨的,還是我的肉體和精神。然後,我根據這些考驗,塑造出一個呂西安的形象,他自己只需亦步亦趨模仿就是了。

  我剛才的描述手法著實不怎麼高明,其中包括用別人的痛苦來烘托自己。然而,除了篇章結構條理不清之外,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我實在是太疲倦了,難以改弦易轍,另走高棋。

  總之,不把呂西安安排在幸福環境之中,而是讓他放射出幸福之光。我打算按照我心目中的呂西安形象來塑造他,這個形象在我親身歷險過程中早就有所準備,有所引導,形成了輪廓。這樣,我可以慢慢讓他養成習慣,聽我講述我的冒險故事,知道我是在千難萬險中磨練出來的,讓他自己講出來而不覺得臉紅,也不因此抱怨我或者憐憫我。因為他應當知道,我下決心要讓他從我的人生冒險中受益。

  因此,我要求他瞭解並承認我的賣淫生涯。讓他詳細瞭解我做賊的最卑鄙伎倆,叫他因此感到難受並全盤接受我的衣缽。還要叫他知道我的根底,我的同性戀,我的卑劣行徑,我的離奇想像力,竟然把一個臉色蒼白、陰險奸詐的賊老太婆看成是我的母親;叫他瞭解我行乞時低三下四的動作,故作沙啞的嗓音,不僅叫花子們約定俗成這樣做,普通市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叫他瞭解我對付男色鬼的新招和妙招;我當男妓神經質的體態;我在英俊小夥子面前羞答答的樣子;一個漂亮小夥子因礙于某個流氓的死皮賴臉或小恩小惠而拒絕我的溫存體貼的場景;另一個場景是,法國領事看我進來立刻捂住鼻子,並讓人把我轟出去;最後我還要讓他知道,我浪跡歐洲沒完沒了的流浪生涯,一身破衣爛衫,經常忍饑挨餓,老看別人白眼,累得死去活來,受盡猥褻淫穢。

  我在聖費爾南多附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傷心程度要嚴重得多,貧困感要深刻得多。(阿拉伯人談到窮人時說「莫思親」。我的確是莫思親。)此後,與我朝夕相處的不再是對他的回憶,而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他是我一切欲望的根據和藉口,既可怕又溫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甚至與我融為一體。因為即使是現在,他也是我的夢中人,雖然還是那麼粗暴和死硬,但卻像星雲那樣飄忽不定,鋪天蓋地,與日月同輝,與明星齊名。我頂著烈日,勞累不堪,但我的雙腳步步踩著史蒂利達諾,我走路揚起的塵土,正是他演化的不可捉摸的紅塵。而另一方面,我的焦灼的眼睛正想方設法透徹瞭解他的形象中更人道的一面,最可寶貴的細節,儘管這種形象同樣不可捉摸。

  為了能在這裡獲得詩意,也就是說向讀者傳遞一種激情,可我當時並不懂得這種激情——現在還是蒙在鼓裡——我遣詞造句求助於肉體的華麗,求助於人間的繁文縟節,可惜不是求助於人們希望的合理安排,即我們自己的安排,而是求助於已死的或垂死的時代之美。我原來以為,在表達這種美的時候,已經使它擺脫了物品、器官、物質、金屬、體液等施加的影響,對這些東西曾長期有過崇拜(如崇拜鑽石、大紅顏色、血液、精液、花、中世紀法國方形王旗、眼睛、指甲、黃金、皇冠、耳環、武器、快刀、秋天、風、獅頭羊身龍尾吐火怪、水手、雨水、黑紗等)。

  我曾以為早擺脫了他(它)們象徵的世界〔不是以他(它)們命名的世界,而是由他(它)們引發出來的世界,我陷進了他(它)們的泥潭,越來越不能自拔了〕,我的任何嘗試都是徒勞的。我總有求於他(它)們。他(它)們增殖繁殖很快,團團把我包圍住了。由於他(它)們的陰差陽錯,我得以穿越歷史系譜的隧道,文藝復興、中世紀、加洛林王朝時代、墨洛溫王朝時代、拜占庭時代、羅馬時代、史詩時期、瘟疫大流行時期,最終要達到一個神話時代,只有到那時候,一切創造都成為可能。

  我自己問自己,成團的唾沫掩蓋著的是什麼東西,滑膩性的隱藏意思是什麼,白痰暗指什麼。那白沫分明不是病態,恰恰相反,充滿動人的活力,能夠發出大量的能量。(偶爾讀到一些與宗教狂熱有關的題材不禁激動起來,我自然要充分加以利用,想一想我的愛情歷險,我的愛波瀾壯闊不著邊際,權且就這麼個提法吧。

  讀著讀著,我仿佛墜入了無底深淵,重蹈一次原始的冒險,但被基本力量牢牢控制著。也許,為了更好地把我塑造出來,我的愛離不開這種種因素,要求使用令人心亂的語彙,以求名正言順:什麼崇拜啦,禮法啦,聖母往見瞻禮啦,連禱啦,王權啦,魔法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被這些詞匯,被由他推薦的也被我包容的未定型的世界徹底瓦解了,消滅了。)在這混混沌沌狀態中,在這支離破碎的世界中,我一路行乞,從一個村莊走向另一個村莊。

  沿著西班牙海岸,每隔三四公里,就有一間簡陋小屋,那是海關為監視海面建立的緝私瞭望站。一天晚上,我溜進了其中的一間躺下要睡覺,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我落難時,冒著風雨浪跡四方,不管是溝溝坎坎,凡是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成了我的棲身之所。有時候,我根據避難所的地形特點,精心巧妙設計居住陳設:一個劇院包廂,墓地中的一個小教堂,一處盜賊巢穴,一片廢棄的賽馬場,一節火車貨車車廂。我還知道什麼?一想到家居,我簡直像著了魔似的,根據建築物的自身結構,想入非非,美化著我剛剛選定的棲身場所。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真想搖身一變,化做富豪門面石柱上的槽飾,人像柱,陽臺,奠基石,可以安享通過它們表現出來的富貴。

  「我一定會喜歡它們,」我自言自語,「我一定會跟它們親親熱熱,我應當屬￿它們,目的是為了它們屬￿我,讓它們所支撐的秩序成為我自己的秩序。」

  遺憾的是,我至今仍與它們格格不入。一切都叫我遠離那些東西,不允許我有這種愛。我對人世間的幸福缺乏興趣。今天,我富了,但我也厭倦了,因此我請呂西安出山取代我。

  為了躲避大海潮氣的侵襲,我只好躬身蜷縮成一團,外面裹一件短大衣,我早已置之度外,也顧不得渾身的疲勞,為躲避風雨臨時用藤蔓和蘆葦搭起一間陋室,然後盡情過細地將它想像成無與倫比的宏宮廣殿,再過幾分鐘,我將作為像模像樣的人進駐其間,要讓我的靈魂與周圍景致——大海,天空,岩礁,曠野——協調起來,也要同我這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協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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