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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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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自己不是陰影便是反光,明知自己很淒慘,被歪曲了,但他們仍然虔誠地苦心克制自己的動作和情感。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低,但也不高,而是採用介乎低音與高音之間的語調。我要描繪的一幕發生在雨中,但卻是7月正午的太陽雨。雨水似乎悄悄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弄得他們渾身發抖。偶爾,一個大兵走了過來。他們用西班牙語咕噥了幾句,於是,便有五六個最老邁、最醜陋、最謙卑的乞丐急忙站了起來,個個點頭哈腰,大兵從中挑了兩個,把他們帶到洗衣場,叫他們把衣物擰乾後晾曬。凡是遇到這樣的徵召,呂西安從來不響應。他總是躲在愁悶的破棚子裡,凝眸注視著前方,只見遠方的大海雨浪滔天。他那雙眼睛的視線已經鎖定。 他深信自己會長夢不醒。蓬頭垢面,反而使他嘴臉眉目鮮明。臉上汗跡斑斑,顯得油光滑亮,上鏡頭無懈可擊。他很少刮鬍子,即使刮的時候,也是用手往鬍子上抹點肥皂草草一剃了事。那個時候,他和我一樣,尚未割斷縛身的繩索,而正是這根繩索使人淪為俘虜,只有掙脫繩索才是逃生的惟一希望。他以自己的青春、美貌,因為希望瀟灑、需要充饑、追求榮華而與貴世界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要我使他墮落,我會很心疼。但如果稱他為壞蛋、混帳、流氓、惡棍、無賴、騙子的話,我會拍手稱快。種種美名不無嘲諷意義,總叫人聯想到你們自我標榜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麼東西。哦,美名在歌唱。 美名的歌聲在發顫。這些美名不也使你們聯想到最溫柔最猥褻的快感,你們在對你們的情人呢喃求歡的時候,不是老把「混蛋」、「騙子」等美名掛在嘴上,在使用「心愛的」,「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之前或者之後,總要悄悄地冠以或尾隨「你這個流氓」、「你這個壞蛋」等昵稱,而且總是搭配得天衣無縫,妙不可言。讓呂西安失望去吧,該我因此受盡痛苦的折磨!遮羞布一旦被撕下,羞恥的部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此時此刻,兩腮會像著了火似的羞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裡隱藏起來,要不就索性一死了之。但是,我也相信,遇上了這種種無地自容的倒黴事,只要堅持一下,保持我的原始狀態,我就會因厚顏無恥而呈現奇異的美。(我只是靈機一動才使用美這個詞,因為我料想可以發現一個更明朗的世界。 在那裡,不必抑制興奮,不必克制情愛,想笑就直接笑,哪怕這種笑是毫無意義的。)呂西安感到痛苦,難言的痛苦,因為他在進行苦行修煉。但有時候,他一看到自己肮髒的雙手,會發瘋一般跑到水池邊。他勇敢地清洗一下自己的軀體,然後雙腳,雙手,把臉上的污垢擦洗乾淨,最後用一把破梳子梳理一下頭髮。他企圖與你們團圓的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幾天以後,污垢又吞噬著他的勇氣。北風越刮越厲害,把他凍成了冰人;饑腸轆轆,使他日益虛弱——並非冠冕堂皇的病弱,因為他的身體依然那麼漂亮,只是他不能因此而自鳴得意了。自鳴得意難免有放肆之嫌——一身惡臭使他與你們越來越疏遠了。 我說的情況足以說明呂西安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幾個法國旅遊者路經這裡時憑欄張望。那天,有一條豪華旅遊船在巴塞羅那港停泊,旅客們利用幾小時上岸走一走。這幫外國遊客個個衣冠楚楚,腰包鼓鼓的,自認為有權到這些窮困潦倒的群島上去獵奇。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也許正在於此,只是秘而不宣罷了。他們根本不考慮是否會對評論對象造成傷害,竟在乞丐們頭上評頭論足,言之鑿鑿,話題顯然有所指,而且大都很專業。 「層次分明的天空色調與破衣爛衫的淡綠色彩渾然一體,多麼諧調。」 「……這一邊活像戈雅①的畫……」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長期為宮廷繪畫,後期作品深沉渾厚,著重表現人物性格和社會矛盾,晚年僑居法國。代表作有《奇想集》和《賣牛奶的姑娘》等。——譯注 「左邊一群觀察起來真怪呀。有些場景跟居斯塔夫·多雷②的作品很像,那結構……」 ②居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國畫家。——譯注 「他們比我們還幸福嘛。」 「他們也太髒了,比起比東維爾的同類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你還記得嗎,在卡薩布蘭卡?必須承認,摩洛哥普通乞丐的衣裝體面多了,歐洲的乞丐永遠望塵莫及。」 「我們正好趕上他們麻木的時候。好天才能看出真面目。」 「正相反,姿態的新穎……」 觀光客們穿著毛衣,渾身暖烘烘的,正觀察著這一群衣不蔽體的賤民。只見他們個個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竟沒有一個像樣的遮風避雨的地方。平心而論,對於那些掩鼻而去的有錢人,我從來就沒有憎恨過或羡慕過。謹小慎微壓抑著人的情感,學會了屈從,養成了奴性。有錢人遵從發財致富的法則。呂西安看見觀光客們走了過來,立刻惶惶不安起來。 他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來察看他的習俗、反常和怪異。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墜入了無以名狀的深淵,精神的失落頓時使他上氣不接下氣,心都要蹦出來了。他看見那幫人戴手套的雙手握著照相機,冷酷的鏡頭閃著寒光。雖然有幾個叫花子懂得法語,但只有呂西安能夠區分混合在一起的蠻橫無禮和蠻橫和藹之間微妙的差別。乞丐們個個厭惡地用破被子或破衣服來防護自己,稍稍抬起了一點頭。 「你們想賺點錢不……?」 呂西安和其他花子一樣,按照旅客們規定的場景,或站起來,或肘拄地,或蹲下去。人家要他朝一位老花子笑一笑,他也就笑一笑,任憑遊客弄亂一頭髒發,讓亂髮貼在濕漉漉的額頭上。擺姿勢要花很長時間,因為天氣陰暗不好調光圈。旅遊者們抱怨光線太糟糕,卻吹噓自己膠捲高質量。乞丐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天真地以為是給西班牙增添了一景,若缺乏這一景,西班牙美麗的風光就要遜色多了。但呂西安卻感到渾身受辱,被羞恥的髒水淹沒了。他們不過是遊覽勝地的一種點綴。 我自己在馬賽有同樣的感受,那年我16歲,夾雜在其他小夥子中間,期待遊客先生們的挑選,誰知道我扮演的角色,竟是一個流氓團夥的成員?流氓集團由十幾二十個流氓組成,遠方的客人專程來這裡觀賞。這座城市是男色鬼的樂園,流氓成堆是一大特色,雖有爭議,但構成了城市的本質。我結識幾個同齡朋友,彼此見面時,他們就說: 「謔!是的,我當然記得,你是布特利街的。」 「你是貝爾蓀斯林陰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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