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三五


  「我不能讓這可憐的孩子孤苦伶仃。」我當時自言自語,「他會想起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知道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沒過兩分鐘,我就把他抱在懷裡。他的臉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揪著他的頭髮,讓他抬起頭來,我看他已經淚流滿面了。我離開他的三天裡,他飽嘗了窮困潦倒的滋味。我終於給孩子帶來了安寧,我也因此心安理得了。我感到驕傲,可以讓一個小夥子一會兒流淚,一會歡樂,一會兒痛苦。我的恩澤所至,他的淚珠和苦水得以凝結成光彩奪目的珠寶。

  他的絕望和復活使他洗心革面長得更漂亮了。他的絕望和復活把他變得更寶貴了。他伏在我脖子上傷心地嗚咽哭泣,證明我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我是他的男人。呂西安剛揩幹臉上的淚水,就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揪我的耳郭,一會兒把它卷起來,一會兒又把它鬆開,快把耳朵撕斷了。

  「非揪出一道皺折來不可。」他說。

  他從揪耳朵轉到掐我的面頰,爾後死勁地擰我的前額,直到弄出折皺。(他的指頭在我的皮膚上搓揉著,該加重的地方還按得很准。他的動作並不機械。呂西安幹這一行非常專注。)他捏過來掐過去,試圖要改變我的面貌,但沒有一副面孔令他滿意。我任憑這小夥子按摩,這種遊戲有助於他排遣更多的煩惱。他喜歡在我身上擰出一道皺紋,戳進一個窟窿,揪出一個腫塊,以此取樂,但似乎是苦中作樂。他笑不起來。他的指法極富創造性,他的好意我心領神會了。我被他的手指搓來揉去,好像受到了祝福,塗上了重彩。我體驗到肉體受到搓揉有多愉快,該帶來多少情和愛。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我的問題提得不著邊際。我在什麼地方?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在這間旅店的客房裡,在一張銅床上?他的所作所為與我何干?我的思想已經休息。剛才那架隆隆作響的飛機已墜毀在地上。我留在那裡,我的臉貼著他的脖子。他一動不動。我墜落到愛河裡,猶如墜入到冰川裡,或在泥濘裡,或在恐怖中。

  呂西安在我的皮膚、眉毛、下巴、臉頰上到處撫摸著,搓揉著。我把眼睛張大了一點,看了看他,沒有微笑,因為我已精疲力竭,我有點不高興地對他說(我已經沒有力氣改變口氣了):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我在上面打結子。」

  他回答很簡單,好像談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方應該明白才對,或者乾脆像是對牛彈琴,聽話的人怎麼也弄不明白一個如此簡單而又如此神秘的東西。他的嗓音有點低沉。他又摸到我的眉毛處要進行按摩,我把頭挪開。他伸出雙手要抓我的頭,準備把它抱近些。我又躲開了。他索性伸出雙臂,好像對寶寶說話似的連哄帶嗔地叫我:

  「讓,我求你了,讓我摸一摸吧。」

  「你把我弄疼了。」

  「就那麼一點點,我的小乖乖。就那麼一點點,摸摸你的小眉毛。」

  我終於明白了是什麼東西聯繫著雕刻家和被他雕刻的石頭,聯繫著畫家及其使用的色彩,聯繫著每個工匠及其加工的材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材料那麼順從地接受加工。因為在藝術加工過程中,材料獲得了生命力。我知道,那十隻手指撫摸著這些凹凸不平、曲直有折的肉體,包含著多麼深沉的情和愛。

  我會拋棄呂西安嗎?那麼呂西安也會不讓我活下去。除非他寧靜的溫存,他受驚的純潔在我愛的陽光下變成一隻猛虎或一隻雄獅。如果他愛我,他會為我繼續活下去嗎?

  「假如沒有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呂西安一向自負,他肯定不會回老家去。但如果繼續在我身邊,他會養成懶惰和奢侈的習慣。他會去泡酒吧間?那他就要對所有的男人進行報復、挑戰和憎恨而變得邪惡和殘酷。在這個世界上,我飽嘗人間疾苦,多一個不幸對我不在話下,但一想到這小夥子將走上可恥的道路,我實在於心不忍。我的愛岌岌可危,因而也就益發亢奮。我的愛即將結束,每晚卻要點燃夕陽無限美好的迴光返照。

  「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痛苦的惡浪向我撲來,吞噬了我。我仿佛又看到了呂西安:他的手指全凍僵了,紅得發紫,遲鈍麻木,但一動就疼,可能傷了筋凍了骨,想要鬆動一下伸進又髒又硬的褲兜口都極其艱難;我看他冒著嚴寒,在咖啡店門前原地直跺腳,總也不敢進去,也許是腳凍得痛苦難當,雙腳蹦出了一種新式的舞蹈,一種滑稽模仿的踢踏舞。他把上衣領子翻了上去,不顧冷冽的寒風吹裂雙唇,他還是對老同性戀嫖客強顏歡笑。痛苦的浪頭向我猛撲過來,當我想到要拋棄呂西安的同時,產生了類似的念頭,我把他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現在又要把他推向苦難的深淵,我的身心會有什麼樣的幸福,會感到那種種沁人心肺的芳香嗎?他不會恨我。我的鼻子一酸,我那西班牙時代令我作嘔的氣味又在我心頭翻騰起來。

  我是否可以寫得更精彩一點,用幾頁的篇幅,將呂西安置於我所經歷的最屈辱的處境之中?我有一種拙笨的、稚氣的抑或是高傲的贖罪感。我相信,我之所以蒙受了太多的羞辱,目的是為了讓呂西安免受屈辱。不過,為了使體驗更富有成效,我要讓呂西安在我悲慘的處境中復活一陣子。在《玫瑰的奇跡》這部書裡,我承受了一個年輕罪犯所蒙受的奇恥大辱,罪犯的同伴一個個都朝他的臉頰和眼睛啐唾沫,講他的故事時我用的是第一人稱,開口閉口我如何如何。但這裡正相反,用的是第三人稱。

  天下著雨。在碼頭附近一塊空地上,呂西安靠著一塊石頭蹲著,身邊還有幾個沒臉沒皮的流浪漢,那地方允許乞丐出入棲身。乞丐們各自為戰,用碎木頭點燃一堆小火,來加熱米飯和青豆什麼的。這些殘羹剩飯是從兵營門口分來的,每個人用自己的白鐵罐頭盒子裝好帶了回來。這種殘羹剩飯是那些英俊的大兵(其中有一個最漂亮的小夥子)留給他的一鍋大雜燴,混雜著他們的憐憫或蔑視,呂西安怎麼也咽不下去。他感到揪心。他強忍著眼淚,眼皮都僵硬了。雨水澆滅了場地上一堆堆火苗,但仍然冒著煙。叫花子們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食物,有的用上衣,有的用搭在肩上的褡褳把飯罐子遮擋起來。這片空地位於通往蘭布拉斯街區大道的一面護牆底下,過路行人靠著欄杆俯視,「奇跡院」(乞丐窩點)盡收眼底。那裡,每時每刻,都會有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為蠅頭小利打架鬥毆,為可憐巴巴的滿足而妥協和解。每一幕都是一出仿真滑稽戲。人窮志短必然滑稽可笑。他們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英雄壯舉的歪曲反映。

  當然,英雄壯舉出不了豪門富戶,只有那些眾望所歸、如雷貫耳的人物才能勝任。叫花子們你爭我奪,互相謾駡,反倒減輕了他們動作和喊叫的粗暴,表明他們的粗俗與貴世界的高貴不可相提並論。其他的乞丐則冷眼旁觀,瞧瞧熱鬧罷了。吵架時往往會冒出一句驚人妙語,罵人的話大都空洞可笑,有的則心血來潮慷慨陳詞,有的出手不凡打得對方措手不及,旁觀者既不報以笑臉,也不賞以喝彩。恰恰相反,他們看在眼裡,心裡卻在暗暗譴責他們無理取鬧。他們的羞恥心不允許他們無理取鬧。比如,沒有一個花子會對他的同夥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老兄,行啦。沒有過不去的溝和坎。」這些先生說話很有分寸。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以避免產生任何招致煩惱的裂痕,他們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心態,這種無動於衷與極端的禮貌其實相差不遠了。他們的言辭保持了經典作家的規範,不敢越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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