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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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大言不慚,是因為他堅信他有權佔有這些征服來的豪華家具,有權佔有這些琳琅滿目的戰利品。呂西安目不暇接,對此垂涎三尺,讚不絕口。這套住房,事實上正上演一齣悲劇,劇情還在繼續發展。這套房子也是至尊聖龕,證人日夜在此守候著。自從我知道了這些死人的來龍去脈後,走進G·H的家感到踏實多了,不再大驚小怪了。屋裡每一件東西,每一樣陳設,好像不再屬別人,不再聽從其他鬼魂的支配了。這裡的所有東西已一錘敲定,統統屬現在的所有者。我們從套間出來,在下樓梯的時候,呂西安悄悄對我說: 「跟這傢伙合夥幹,一定很有意思。」 「幹什麼?」 「幹他那事唄。」 「哪種事?」 「裝蒜,明知故問,偷盜唄。」 阿爾芒也許正過著同樣奢華的生活,要不就已經被槍斃了。德國人佔領法國時,他已經回到了法國,自然加入了蓋世太保組織。我是從一個警官那裡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警察在一次搜捕行動中,在我身上搜出了他的照片。他投奔蓋世太保,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甚至都有可能步其後塵。他對我影響很大,很可能把我也拉進去。 (這部日記有一大部分已經散失,有些原話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當時是因為這幾句話猛然想起阿貝爾和D的事件的,雖然我沒有參加他們的冒險行動,但我畢竟可以作證。如今,我已沒有精力把這段故事重新再寫一遍,但他們彼此相愛頗具悲劇色彩。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有義務在此補上一筆。阿貝爾當時20歲。他來自勒哈佛爾。D是在桑特監獄認識他的。出獄後他們在一起廝混。德國人已經佔領了法國。D被吸收進蓋世太保。一天,在一個酒吧裡,他一槍殺死了一個德國軍官,因為這個德國軍官公開譏笑阿貝爾的朋友。在混亂之中,他急忙把手槍遞給了阿貝爾。 「快把槍藏起來。」 「快逃!快逃!D!」 他還沒跑出50米遠,前面橫著一道堤壩攔住了去路。也許在一瞬間他窺視到忍受嚴刑拷打的場面。 「把槍扔給我。」他喊阿貝爾,阿貝爾於心不忍。 「給我槍!我告訴你,我要幹掉自己!」 但為時已晚,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 「阿貝爾,我不讓德國佬活著把我抓走。快向我開槍!」 阿貝爾一槍打中了D的頭部,然後開槍自殺身亡。 我在補記散佚日記時,阿貝爾的英俊形象老在我心中縈繞,他總是戴著海軍帽,配有黑色繡花飄帶。D穿著長統軍靴在蒙馬爾特大街上橫行霸道,招搖過市。他們倆老是爭吵不休——D當時已有40歲——直到這次同歸於盡方肯罷休,我未能目睹這悲壯的場面。我還是按照當初定下的敘述方式,使故事符合我也說不清楚的道德結論。我現在已提不起任何熱情來重新講述事件的始末了。) 我深有體會,行竊時需要超常的冷靜,恐懼感也隨之產生。我渾身都感到害怕。站在一家珠寶行櫥窗外,只要我還沒有踏進店門,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會下手偷竊。一旦進入店內,我敢肯定出門時必有一件珠寶到手:不是一枚戒指便是一副手鐲。這種自信又表現出渾身上下——從脖子一直到腳後跟——長時間戰慄,弄得我不敢動彈。惶恐最後傳到眼睛,眼皮跳動幾下才算平息。我周身的細胞似乎都在傳遞一種波,作波浪形運動,不斷輸送著鎮定的養分。我從腳後跟到後脖頸,使出了渾身的解數。 我隨波逐流。這種波來源於恐懼。沒有恐懼之波,也就不可能渾身沉浸在冷靜之水中,也就不可能沐浴鎮定之光。我需要挖空心思,聚精會神,才不至於倉皇逃跑。一出店門,我怎麼也跑不動,甚至快步走也難。我仿佛被一種鬆緊帶束縛了手腳。渾身肌肉發沉,發緊。但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戒備心理在調動我全身肌腱,帶動我在街上踽踽前行。很難想像呂西安身臨其境的狼狽相。他堅持得住嗎?更何況破門而入呢?門鎖一撬開,我便推開大門,豁然開朗,心中的一團漆黑頓時被驅散。更確切地說,是一團濃厚的水汽,我身不由己就被吸引過去。我進了門。如果是單獨作案,在半小時左右的行動裡,完全置身於與平常世界相反的世界裡。 我的心激烈跳動。但我的手從不哆嗦。恐懼一分一秒也不離開我。我不可能確切地想像出被盜主人的模樣,但我的每個動作都觸及他的存在,一宗宗,一件件,都能看見他的蹤跡。我在侵犯他的所有權時,就沉浸在據為己有的想入非非之中。物主不在場,我會再造物主。新物主不在眼前,但活動在我周圍。這是一種氣流,我吸進體內,鼓起了我的肺葉。剛下手時,並不很害怕。真正的害怕是在我最終決定溜走的時候。下這個決心之時,就是整套房間再無秘密角落可言之時,就是我佔據房主地位之時。並非一定要在金銀財寶得手後立刻逃離現場。居伊得手後幾乎都要飽餐一頓,到廚房或到被洗劫過的客廳裡大吃大喝起來。有的盜賊則習慣于事後上廁所。我不敢想像呂西安有這樣的膽魄行此大禮。他不具備宗教氣質。但不管怎麼說,財寶到手就得溜。 此時,恐怖大軍大舉侵佔我的全身。趕緊收場為妙。並非我性急加快行動,而是鬼使神差,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變得追不及待。我得趕快離開這鬼地方,跑得遠遠的。但談何容易,如何才能加快動作?心越急手腳越沉重,動作越遲緩。拖拉帶來恐懼。這樣一來,不光是心撲撲直跳,而是全身的肉都亂跳起來。我好像只是一面巨大的太陽穴,安裝在這套被洗劫過的房間裡,鳴鼓般咚咚作響。有時候,我真想躲到門後,痛痛快快地睡一小時的大覺,以便安定一下情緒,以免匆匆忙忙下到街上,拔腿就跑。因為,儘管我知道並沒有人跟蹤我,但我還得迂回繞道,穿街走巷,然後走回頭路,好讓別人摸不著我的行動線索。 若是一次快偷,出來就更驚心動魄:走得要更快,再加快,分階段路線儘量縮短,變化多端,無章可循。簡直就像我作案時的節奏一樣,鬼使神差,身不由己地被架著走,我如何忍心讓呂西安冒如此大的風險。他的風度不這麼鬼鬼祟祟。我發現,他的行動,他的舉止,總帶著某種猶豫,有幾分矜持,就像美國青年人發最後幾個音節時,濕潤的嘴角含而不發的樣子。呂西安還放不下臉來。 一天,我威脅要離開他。 「暫時湊合一下還行,但以後什麼事兒都要發作。你的任性,我實在受不了。」 我沒有吻他就走了。接連3天我不見他。他毫無怨言。 「我怎麼才能甩掉他,如何是好?」我自己問自己。不安情緒接踵而至,使我鬱鬱寡歡,加上心思雜亂,我本來就動盪不安的生活流程受到了毒化。我多希望他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我期待著奇跡出現,但暴風雨後才能看見晴天。第三天晚上,我進入他的房問。 「你沒有吃飯吧?」 「我沒有錢了。」 「你不會給我要?」 「我以為你不想再給我了。」 三言兩語,他的話就說完了。他沒有進行死裡逃生的任何嘗試。苦難臨頭了他還無所謂,可把我氣壞了。 「他心裡也許十萬火急,」我想,「只是缺乏想像力,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 突然,我轉念一想,他似乎是被囚禁在一個地洞裡,他無法讓外人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很,溫和得很。這是一個癱瘓病人,其靈魂因軀體不能動彈而悔恨交加。但我的鐵石心腸終於熔化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他肩胛骨脫臼時說的一句話: 「這又不是我的錯。」他用那麼謙卑的口氣表示歉疚,即使在黑夜,我也可以猜想他臉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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