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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波布打量著我。他一揚頭,把棕色鬈髮甩到後邊。他走到我旁邊,身影相隨。

  「我既然說了就沒錯。」

  我一言不發。我還是小心為妙。蓋世太保的話題在我內心掀起洶湧的波濤。呂西安正踩著波浪行走。萬頃碧波承載著他優雅的雙腳、肌肉發達的身軀、靈活柔軟的體態、脖項、滿頭光彩照人的秀髮。我驚歎不已,在這肉體宮殿的內苑,竟然深藏著十足的邪惡,而正是這十足的邪惡保持著四肢、軀幹、光和影盡善盡美的平衡。接著,這宏偉的宮殿慢慢地沉淪,淹沒在驚濤駭浪中。它在大海中漂游,大海驚濤拍岸,我們就在岸上行走。肉身宮殿慢慢地溶化成液狀,最後與大海融為一體。大海猶如琳琅滿目的百寶箱,面對大海裡的世外桃源,多麼寧靜,多麼溫柔,我深感受之有愧。我真想頭枕波濤,雙臂抱胸,睡去而不睡死。人間的陰影,天空的陰雲,道路的陰溝,樹木的陰涼盡收眼底,在我心中定居下來。

  「喂,叫你呢,你就沒想混進去幹它幾下子?」

  波布稍微轉過頭,朝我看了看。他的臉忽明忽暗,鎮定自若。

  「你瘋了。照你那麼說,那我現會在哪裡?早就同他們一起關進大牢了!」

  他們不是鋃鐺入獄就是死路一條,蓋世太保的大小頭目如:拉封、波尼、克拉維葉、帕尼翁、拉布西埃爾,其命運概莫能外。我之所以裁下並保存好這張登有他們照片的剪報,就是要尋找並保存為一次背叛行為辯解的證據。哦,記憶中我總是把一張容光煥發的面孔安在他的頭上。莫裡斯·皮羅傑從表面上看眉清目秀,像清晨一般爽朗,但實際上是十足的偽君子。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撒謊。他當著我的面撒謊,笑裡藏刀,出賣他的所有朋友。我當時是那麼愛他。當我得知他是殺死厄斯庫德羅的兇手時,我一下子昏死過去。

  因為悲劇再一次逼近了我,直到降臨我的頭上,進入我的生活中,使我的精神為之一振,給了我舉足輕重的新地位。(流氓們常說:「他不知天高地厚,連拉屎放屁都沒感覺。」)我曾經崇拜過他,就是在他人頭落地8年後,我或許仍保留對他的敬仰,皮羅傑從殺人到被處死這段時間裡,反正他比我了不起。一想到他身首分離的一生,想起他那具正在腐爛的屍體,此時,我只能說:「可憐的傢伙!」也只有這個時候,我的確很愛他。這麼說,並非我要以他為榜樣,而是求他幫個忙,指引我走上升天之路。在西歸途中,但願我能見到他(我可沒有說再見他)。

  我的眼前,閃過一張張臉孔(拉布西埃爾的除外),他們無不因為經常擔驚受怕和怯弱卑鄙而滿面愁容,疲憊不堪。他們之所以面目全非,當然可以有種種的理由進行辯解,諸如紙張質量差,印刷質量差,拍攝瞬間表情很痛苦等等。他們一個個都露出受騙上當的可憐相,但他們是投入自己設置的羅網,是陷入心靈的陷阱。韋波·威德曼在被警察逮捕時受傷,連同繃帶一起被照成漂亮的照片,但他仍然不失為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只不過這是一個人為的捕捉人的陷阱罷了。他沒有自欺欺人,保持了原來的真實面目,因此也就沒有自己醜化自己。與此相反,我看拉封及其同夥的照片時,早就發現,現在也看得出來,他們完全是自己背叛自己。

  「一個真正的叛徒,一個愛好叛賣之徒,不裝模作樣自欺欺人。」我當時這麼想。

  我所提及的這幾條漢子,每個人都有自己榮耀的片段歷史。想當初,他們個個光彩照人。我認識拉布西埃爾,曾看見他出門時,攜帶著幾個情婦乘坐豪華轎車招搖過市。他相信自己,心安理得於真實之中,專營告密勾當獲取豐厚報酬。厚顏無恥而毫無愧色。

  「前怕狼後怕虎,動不動就感情用事,必然心慌意亂,必然在表情上流露出來,惟有呂西安不受影響,照樣天真爛漫。」我這麼想。

  波布在我面前挑撥離間我同呂西安的關係,把他描繪成下流子。但他這樣一來反而加重了我對他的眷戀。我情意綿綿地想像他進行嚴刑拷打的情景。我想錯了。他決不背叛。我曾問他是否願意隨我一起生活,有難同當。他盯著我,我從未看見過如此清爽真摯的眼神。這股眼神好比一汪清泉,灌溉著潮濕的草地,草地上長滿了「勿忘我」的花朵和在莫爾旺地區通稱的「搖頭草」。於是他回答我說:

  「願意。」

  「我可以信任你,依靠你的友誼了。」

  我得到同樣的眼神,同樣回答。

  「我願意隨你生活,只是不幹偷盜。」

  「為什麼?」

  「不幹。我只想幹活。」

  我沒話可說。

  「可你說過,假如我離開了你,你會變成強盜。那又為什麼?」

  「因為那樣我會對自己感到羞恥。」

  幾天以後,我對他說:

  「你曉得,得想個辦法,手頭太緊了。我們幾乎沒有錢了。」

  呂西安低頭看著地板,來回踱步。

  「只要找個門道偷點東西就是了。」

  他說出這樣的話多麼不易,我惟恐破壞說這話的脆弱的心理機制,切不可高興得太早了,只要稍有流露恐怕就會樂極生悲。我故意把話岔開。第二天,我們拜訪了G·H,他顯得就更乾脆了。

  G·H住的是一套公寓套房,德國人佔領巴黎不過才4天,家具就配備齊全了。他與三個同夥搖身一變穿上了德國軍裝(軍服是妓女們從那些疲勞、酗酒和縱欲過度而昏迷不省的德國士兵身上剝下來的),搶劫了幾家在逃巴黎人的特別公館。他的卡車在帕西區和自己的車庫之間來回奔忙,每趟都是滿載而歸。現在,家具、地毯齊全,公然據為己有。

  「雙腳一踏上這軟綿綿的割絨地毯,」我感慨萬千,「就得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顯得靜悄悄的,甚至是孤零零的,有在母親懷抱裡的安全感。在這豪華地毯上,你可以造謠誹謗,惡語傷人;你可以煽風點火,謀劃滔天罪行。」

  他的套間裡堆滿了各種吊燈。幾個同夥平分屋裡的贓物,但其中兩個已經死了,是繼達爾朗①之後被殺的,另外一個被判處終身苦役。分贓同夥兩個死一個判刑,使得G·H的財產所有權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他獨吞贓物名正言順。不管他信還是不信事情終會敗露,他照樣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懶洋洋地靠坐在安樂椅上,擺出一副前所未有的主子神氣。

  ①達爾朗(1881—1942),法國武裝部隊總司令,海軍上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德國法西斯勾結,簽訂了一系列軍事協定,盟軍在北非登陸時,又與英美聯軍合作,不久被暗殺。——譯者

  「叫他們來把我攆走好了。」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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