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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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睡不著,我那十分敏感的脖項內側就可以感覺到他眨眼交睫的輕微顫動。他一副懶洋洋無精打采的樣子,即使感到鼻孔毛刺癢,也懶得舉起手起來搔搔癢,只是拱著他的鼻子,在我鬍子上亂磨蹭,引起我好一陣微妙的衝動,就像小牛犢吮吸母奶那種快感。他性格十分脆弱,簡直不堪一擊,只要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只要我的話說得稍重一點,他就會受到傷害。要不然就會像有害射線一樣,穿透那一根柔軟的能伸縮的東西,卻不留任何痕跡。有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一股柔情傳到胳膊上,我立即更用力地摟抱他。可他並沒有抬頭,只是用他溫柔的雙唇,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深情地吻著,舔著。這是對我的胳膊突然擁抱的自動回應。 我每次心血來潮,總能得到一陣輕吻質樸的回報。那輕輕的一吻,使我頓時感到,一個單純樸實的小夥子的皮膚所有的毛孔百花盛開。我從他的這一表示明白了,他的舉動是內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他的體態聽從他思想的指揮。我被他的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吁吁地嘀咕道: 「像現在這個樣子,溫順地在我懷抱裡,我有護犢的感覺。」 「我也一樣。」他說。於是他馬上給我一個回報的輕吻。 「什麼?你也一樣?」 「是的,我也有這種感覺,好像在保護你。」 「真的嗎?為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弱了?」 他喘了一口氣,甜蜜地對我說: 「是真的……我保護你。」 我如醉如癡地閉上了眼睛,他吻了吻我的眼睛後就下了床。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現了奇異的景象:在清澈透明的泉水池裡,有一些很靈活的灰色爬蟲,在池底淤泥上忙忙碌碌地行動,他們在我眼睛的陰影和清水裡奔波,而我眼睛的一汪清水底下,則是一攤污穢的爛泥。 我感到很驚訝,一個肌肉如此發達的身體,在我的熱愛感化下,會變得如此萎靡不振。只見他在街上走路,肩膀搖搖晃晃:鐵石心腸已經變得春風輕軟。原來的針尖麥芒、雷鳴閃電終於收起了鋒芒和激光,變得委婉輕柔了,惟有眼睛在雪崩中閃爍生輝。這部機器原來只會揮拳頭,頂腦球,尥蹶子,現在卻放開手腳,放直身子,放鬆了關節,其性能令我驚佩不已。 它獨具堅挺的溫柔,像卷尺一樣大伸張後可以大收縮,經過浸泡,發生了膨脹。我也領教了回報我的溫柔體貼的那千種風情,萬般柔順,怎麼會突然變得暴烈,變得惡劣,只要我的溫柔不再成其溫柔;只要我斷絕了柔情蜜意,比如說,拋棄了這個小傢伙;只要我因軟弱而無力佔有這金玉之軀。我看清了是什麼力量在操縱這種種突變。何必有這樣的清醒,真叫人受不了。他的溫柔收縮了,龜縮了,以便養精蓄銳,東山再起。 「你要把我甩了,我會發瘋的,」他對我說,「我會比流氓還流氓。」 有的時候,我也害怕他對我的愛會突然從溫順變成抵抗。還是謹小慎微為妙,見好就收,痛痛快快地享受他給我提供的豔福。傍晚,呂西安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在我的臉上吻了又吻,我的身軀蒙上了哀傷。我渾身似乎黯淡無光了。一個鬼影給我的身體披上了黑紗。我顧影自憐。讓這個孩子失戀于我?讓他從我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愛即是愁。」 「沒錯,我一擁抱你,你就愁眉不展。我已經注意到了。」 「你煩了嗎?」 「不,沒關係。我為你感到快活。」 我內心卻喃喃自語: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自言自語,情話說完了,我的愛也很可能即離我而去。就像喝過牛奶,或者吃過瀉藥,毒素也就從我的體內被清洗出去了。我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裡。我的指尖與他的指尖久久地貼在一起。我最終切斷了接觸,但仍然愛他。同樣的惆悵籠罩著我的身體。我第一次看他這個樣子:呂西安光著腳.從絮蓋街道下來。他光著腳穿過市區,進入了電影院。他衣著考究,無懈可擊:一條藍布長褲,配一件藍白相間的海魂衫,短袖一直挽到肩頭上。我不揣冒昧將此寫成白紙黑字,他至今仍光著腳丫子。 在我看來,他那雙腳丫子有如綠葉護花,是補充其美貌的精緻附件。我對他的沉著和威信讚不絕口。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既簡單又可愛,把他的美貌,他的雅致,他的青春,他的力量,他的風度,表達得淋漓盡致,在本市愛虛榮的人群中贏得了交口讚譽。在洋洋得意的幸福中,他顯得莊重起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南洋杉樹的葉片紅紅的,厚厚的,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茸毛,分泌著一種褐色的樹脂。紅葉掩映,裝飾著一片墓地,這是有名的漁夫墓,埋葬著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漁夫們。好幾個世紀,漁夫們的幽靈一直在這個野性不減當年的和善海岸遊弋。漁夫們拖船撒網,風吹日曬,發達的肌膚黑裡透紅。他們當時的裝束,儘管細枝末節有所失傳,但大體沒有多少變化:一件大開胸襯衫,配一條纏在棕色鬈髮上的多彩頭巾。他們一向赤腳走路。他們已經死了。但長在公園裡的南洋杉樹喚起了我對已故漁夫們的思念。 這裡的老百姓已經變成了「鬼民」,但他們仍然好調皮搗亂,閒聊起來熱火朝天,我真不敢相信漁夫們已經死亡。我別無良策使一位1730年的年輕漁夫復活,並讓他活得更有勁,我只好蜷縮在陽光普照的岩石上,晚上就在黑松林裡,強令年輕漁夫的鬼影為我消愁解悶,逗歡行樂。即使有翩翩少年作陪,我也難以擺脫漁夫們的魂牽夢繞。一個傍晚,我抖落了散落在我頭髮和衣服上的落葉,扣好了長褲的紐扣,問波布說: 「你認識那個叫呂西安的傢伙嗎?」 「認識。幹嗎?」 「沒什麼。他討我喜歡。」 小夥子不露聲色。他輕輕地拍了拍落在他身上的枯松針。他又漫不經心地摸了摸頭髮,看看是否黏上了青苔。他走出黑糊糊的樹林子,看看作訓服上有沒有黏上樹脂。 「他這傢伙怎麼樣?」 「他嗎?一個小流氓。他常與一幫蓋世太保鬼混。」 我又一次成了令人心醉的龍捲風中心。法國的蓋世太保有兩大迷人的本領:背叛和盜竊。倘若再加上同性戀,那它就是耀眼奪目、十全十美的了。法國的蓋世太保所具有的這「三德」,我把它與「對神三德」①等量齊觀。三德所至,可以構建一個同呂酉安同樣硬邦邦的軀體。如何譴責蓋世太保?他們心目中沒有世道。他們背叛成性(背叛即意味著打破愛的法則)。他門投身搶劫。他們最終以雞奸為標誌,與世隔絕開來。他們作繭自縛,處於無法突破的孤立之中。紮瓦同我講過不少有關法國蓋世太保的事情,我且留待以後再說。 ①天主教把信、望、愛視為信徒的最高美德,簡稱對神三德。——譯注 「你肯定你說的沒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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