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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小夥子,如果他不往他的雙手啐唾沫以開動絞盤的話,是不會引起我的注意的。勞動者的這個習慣動作竟使我頭暈目眩,我仿佛成了一個自由落體,飄飄忽忽落到一個早已遺忘了的年代——或是一個屬￿我自己的領地地。我的心蘇醒了過來,我的肉體頓時也不感到麻木了。我瘋搶鏡頭,轉瞬間就準確地記錄下這小夥子的一舉一動:他的姿態、髮型。腰身一扭的動作。彎腰弓背的形體、他正在開動的旋轉木馬,木馬隨著音樂旋律不停地運轉,熙熙攘攘的集市,安特衛普市兼收並蓄了所有這一切,地球小心地轉動,宇宙蘊藏著如此賞心悅目的重托,而我呢,在那兒嚇得呆如木雞,惟恐擁有世界,惟恐知道我擁有世界。

  我並沒有看到他往手上啐的唾沫,只是看見他兩腮一鼓一縮,白牙間吐出舌尖。我還看見這小子搓著黑糊糊的長滿厚繭的手掌。他彎腰掌握舵杆時,我發現了他那已經皸裂的箍腰厚皮帶。這種粗笨的皮帶絕不是風流雅士褲腰上的裝飾品。只要看一眼它的質地和厚度,其作用便一清二楚了:保持男性陽剛氣質最顯著的標誌。若不系這種皮帶,陽剛便無從談起。

  男人的寶貝得不到保守和護衛,陽氣就會從腳底流失,出現氣質障礙。小夥子穿一件茄克衫,衣褲之間露出一段皮膚,皮帶沒有穿進套圈裡。他每次使勁,皮帶便往上提一下,而褲子則往下滑動一下。我看呆了。我看著皮帶穩穩當當地上下運動著。待到第六次腰部運動時,只有褲襠上皮帶首尾仍然相扣,其餘部分已纏到赤裸裸的脊背和腰部上。

  「好看吧,嗯?」史蒂利達諾對我說。

  他發現我看得入了迷,當然不是說我看舵盤,而是說我看掌握舵盤的守護神。

  「去對他說你愛他,去呀。」

  「別拿我窮開心。」

  「我說話很認真。」

  他笑了笑。但不論從我的年齡還是從我的風度上講,我都不好裝出高貴紳士的派頭,帶著輕薄逗樂的情趣去接近他,觀察他。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小夥子。但史蒂利達諾卻拽住我的袖子,說:

  「去呀!」

  我掙脫了他。

  「放開我!」我說。

  「我看沒錯,你喜歡他。」

  「那怎麼樣?」

  「怎麼樣?請他喝一杯呀!」

  他又笑了,說:

  「你怕阿爾芒是吧?」

  「你有病!」

  「那麼,你要我去開口?」

  此時,小夥子直起腰來,熱血上頭紅光滿面,活像一個滿臉充血的醉漢。只見他正了正腰帶,向我們走來。我們站在馬路上,他則站在絞盤木板底座上。我們直瞅著他,他笑了,說:

  「這活一干就熱。」

  「是不是一干就渴?」史蒂利達諾問,然後轉身對我又說:

  「你該請我們喝一杯吧?」

  羅貝爾隨我們到了咖啡館。事情發生得就這麼巧妙,就這麼簡單,卻令我驚慌失措。我既不靠近羅貝爾,也不緊挨史蒂利達諾,我已魂飛魄散,撒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我雖然抓錄了上百個分鏡頭,但這些細節頓時像宇宙大爆炸一樣,化成了無數輕盈的星星。我記不得那是些什麼星辰。後來,我第一次陪伴呂西安,我又體驗到同樣的丟魂現象。我聽到一個家庭主婦為買一株天竺葵正在嘮嘮叨叨:

  「我喜歡在家養一株花草……」她說,「一株漂亮的花草……」

  她從千百種花草中給自己挑選了一株天竺葵,執意要連根帶泥一起包裝。買一株花還這麼講究,倒沒有使我吃驚。設身處地為婦人想一想,我不覺感染上買花人的感情:

  「她會給花澆水的,」我自言自語起來,「她肯定還要專門為這株花買一隻馬約裡卡陶瓷花盆。她還將把花移到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她會百般愛惜它……」

  羅貝爾走在我身邊。

  夜裡,羅貝爾就躺在轉盤的蓬布下,身上裹一條被子睡覺。我請他到我的房間來一起住。他就來睡了。但第二天,他遲遲不來,我便去找他。他萬萬沒有想到,我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酒吧裡看到他,他正同一個男人談話,那人言談舉止像是同性戀者。我沒有對羅貝爾說什麼,但卻告訴了史蒂利達諾。第二天早晨,在羅貝爾上班之前,史蒂利達諾就來看我們。真是難以置信,他仍然那麼難為情,欲言又止,總是難以啟齒。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心裡想說的話:

  「我們合夥幹吧。你先把那些傢伙吸引到公共便池那裡,或帶到一小單間裡也行,然後我和讓諾一起趕來。就說我們是你的兄弟,然後就下手敲他錢。」

  我差點失聲問他:「那阿爾芒呢,他幹什麼?」但我沒有吱聲。

  羅貝爾躺在床上,上身裸露在毯子外面。為了不使他難堪,我注意不去碰他。他對史蒂利達諾陳說這類行動的利害,其實他心裡也明白,他自己也把這種危險看得很遙遠,說不準,如墜入五裡雲霧一般。終於他同意了。史蒂利達諾對他施展的魅力起了作用。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愛羅貝爾,可我未能讓他答應下來,況且,這對我未免太殘酷了。史蒂利達諾故伎重演,把我們在西班牙只有我們才知道的秘密武器重新搬弄起來。史蒂利達諾走後,羅貝爾溜進了被窩,蜷曲著身子緊挨著我。

  「這是你的男人吧,嗯?」

  「你幹嗎問這個?」

  「看得出來,他是你的男人。」

  我摟住他,真想吻他,但他掙脫了。

  「你瘋了!不能一起幹這事!」

  「為什麼?」

  「唔?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同齡兄弟,這樣不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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