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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阿爾芒已經外出旅行去了。儘管我不時聽到別人叫他不同的名字,我們卻一直管他叫阿爾芒。我的情況難道不也如此嗎?大家叫我讓·加連,其實這是我第十五六個名字了。他剛從法國回來(後來我回法國後才知道他販賣鴉片),若要我用一個詞來勾畫一個人,只要他在我面前打幾秒鐘照面就行。但如果他給我的最初印象如忠誠、明朗、坦率在我腦中滯留,那麼一旦發現他的嘴角起了一道皺紋,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了一絲微笑,那麼表達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他的面目變得越來越複雜。各種表情糾纏不清,叫人無法解讀。

  在史蒂利達諾的臉上,我所能看到的是冷酷無情,但他只要在眼角或嘴角露出一絲譏諷(我也說不清)的表情,他的面目就走樣了。阿爾芒的臉則是虛偽、陰險、惡劣、狡詐、粗暴。當然,認識他之後發現這些性格特徵並不難,但我知道,只有當那些性格特徵奇跡般地同時集中到一張臉上時,才能給我留下當時的印象。其實,虛偽、惡劣、愚蠢、殘暴、野蠻等說法可歸結為一種稟性。我是說,上面列舉的各種面部表情,在空間裡很難看清,但從時間上看就一目了然,之所以在他的表情中會流露出這些特徵,或者與我的性情有關,或者與阿爾芒內在的原因有關。他是一個粗野的人。他不具備正常的美。在他的臉上,我所說的那種種特徵,純粹得一絲不苟,不會引起反義混淆,表面上看起來陰鬱可悲,其實卻閃閃發光。他體力驚人。

  他當時大約45歲。他長期憑藉自己充沛的精力闖蕩世界,舉重若輕,好不自在。他巧妙使用自己的精力,以達到最佳效果,以至於這種精力,這種強壯的肌腱,在額頭和脖項都有突出的表現,這再次證實並強化了這種種可憎的品質。過人的精力使惡劣的品質具有誘惑力。他鼻樑塌陷,我看未必是被人一拳砸扁的。他的下巴結實有力。他的腦袋渾圓而且總是剃得光溜溜的。脖子上的皮膚有三道折,稍有積垢便看得一清二楚。他身材高大,架勢不凡。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通常動作遲緩,體態沉重。他難得一笑,笑也不自然。他的嗓音凝重,低沉,近似男低音。但不能說他是一個粗嗓子,因為音色還挺悅耳。阿爾芒說話很快,大家邊走邊說,步子邁得快,話也說得快,與低音相反相成,產生了美妙的內涵豐富的音樂效果。行色匆匆,在渾厚低沉的低音中,還可以領略到高音的昂揚,音色厚重,變化難度大,可見他的嗓音非常靈活。高低變調錯落有致,顯得格外優雅。阿爾芒發音還算清晰,音節之間沒有撞車現象。

  儘管他說話簡單,隨便,但環環相扣,平鋪直敘,從容不迫。大家終於明白,正因為他的嗓音特別美妙,他的整個青春時代一直有人喝彩,尤其是得到男子漢的青睞。凡是因體壯或貌美而受到別人贊佩的人,都會有一種洋洋得意的自信,於是他們對自己更是信心十足,更醉心於溫文爾雅。阿爾芒的聲音不時刺激著我的喉嚨,一點就靈,我會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很少迫不及待地趕路,但事情總有例外,倘若必須趕一場約會,又是走在史蒂利達諾和我之間,他必把頭抬得高高的,而且稍微前傾,不顧身高馬大,大步流星闊步向前。與此同時,他的低嗓門說話越來越快,堪稱一部肆無忌憚的傑作。從這位重量級健將的喉嚨裡吐出的聲音只因有淡淡的幾絲輕霧才顯出萬里藍天的清朗。可以想像,這嗓音屬￿一個快人快語、風度翩翩、備受歡迎的少年,他對自己的風度、力量、美貌和非凡充滿自信,對自己嗓音的奇妙魅力胸有成竹。

  我想像在他體內,在他的五臟六腑內,有堅韌的皮層組織裹包。在他那又熱又肥的花花腸子裡,我相信他正在醞釀著他的意志,要把虛偽、愚蠢、惡劣、殘酷、奴性強行實施,公開亮相,並從中獲得個人全面的誨淫誨盜的成功。我是在西爾維婭的房間裡看見他的。我一進門,史蒂利達諾立即介紹說我是法國人,我們是在西班牙結識的。阿爾芒當時站著。他沒有同我握手。但他看了看我。我緊靠著窗子站著,沒有對他們表示熱心。他們決定到酒吧去,只聽史蒂利達諾說:

  「你去嗎,讓諾?」

  我還來不及回答,阿爾芒就問他說:

  「你出門帶著他,老是這樣子?」

  史蒂利達諾笑了,說:

  「要是你討厭他,可以把他留下。」

  「噢,那就讓他去吧。」

  我跟在他們後面走著。喝過酒後,他們便分道揚鑣了,阿爾芒還是沒有跟我握手道別。他離開酒吧時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關於阿爾芒,史蒂利達諾也隻字不提。幾天以後,我在碼頭倉庫附近遇見阿爾芒,他叫我跟著他走。他幾乎不說一句話,就把我帶到他的房間裡。他表面上仍然鄙視我,逼我供他尋歡作樂。

  被他的力量和年齡所支配,我幹得一絲不苟。他那堆沒有絲毫靈性的肥肉壓得我頭暈目眩,我終於領教了地地道道的獸性,與我過去的幸事大不一樣。我終於體驗到什麼是茸茸的胸毛、肚皮和屁股所能包含的溫柔,所能傳遞的力量。我任憑無數的風雨交加之夜把我湮沒。或出於感激,或出於懼怕,我在阿爾芒毛茸茸的胳膊上投放了一個吻。

  「你怎麼回事?你有病?」

  「我一點沒使壞。」

  我待在他身邊,為他提供夜間淫樂服務。阿爾芒準備上床睡覺前,脫長褲時要褪好幾道皮帶圈,經常把皮帶弄得喀啦作響,似乎是在抽打一個無形的受害者,一種透明的肉體。空氣充滿血腥味。我當時嚇壞了,我所看到的阿爾芒既沉重又惡毒,根本不是原來想像的那麼回事,他是一個無能的傢伙。皮帶的喀啦聲陪伴著他,支持著他。他因無能而狂怒,絕望,像一匹被影子壓抑著的野馬渾身發抖,而且越來越厲害。然而他不會容忍我終日無所事事。他要我到車站或動物園周圍轉悠轉悠,拉幾個顧客。他知道我對他的為人產生恐懼後,就放鬆了對我的監督。我如數帶回我掙的錢。

  他自己也在酒吧間接頭。他同碼頭工人和海員合夥搞了多次走私活動。兄弟們很敬重他。當時,他與全城的地痞流氓一樣,腳穿草底帆布鞋。他走路不出聲音,但步伐更沉著,更有彈性。他經常穿一件海軍褲,藍料子,很厚重,人們通常稱之為橋的部分從來不扣嚴實,不時前面露出一塊三角褲,偶爾也露出一角稍微卷起的貼肚皮口袋。他走路的姿態比別人起伏更大。我想,他是為了找回流氓、孌童、水手20歲青春體態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便在行動上流露出來了。他很留戀那時的體態,就像人們留戀青年時代的生活方式一樣。

  但他本身就混跡於最具刺激性的色情行業,他要求用言語和動作來調情。由於我習慣了史蒂利達諾的害臊,在碼頭工人的酒吧裡則看慣了他們的粗魯,一樁樁,一件件,我既是見證人,往往還成了他們膽大妄為、具體明確行事的藉口。不論面對什麼人,阿爾芒滿懷激情地大談他的性器官。誰也不打斷他的話。除非碰到一個頑固的傢伙,被他的語調和話語攪得不耐煩了,才頂他幾句嘴。

  有時候,他一手插在口袋裡,站在櫃檯前一邊喝酒,一邊愛撫自己。還有時候,他賣弄自己的粗壯與漂亮——也包括力量和靈巧。那時,我弄不清他的陽器和力量到底為什麼會這樣糾纏不清,因此對他羡慕不已。在街上,他一隻胳膊似乎在拉我摟抱我,另外一隻手臂則死勁一拱把我推開。我對他的生平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周遊過世界,是佛拉芒人,我硬要從他身上辨認出苦役營的痕跡。他很可能從苦役營逃跑出來,要不然他怎麼會剃光頭,怎麼會有這一身厚重的肌肉,怎麼會如此虛偽、粗暴和野蠻。

  與阿爾芒混在一起給我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史蒂利達諾照例常去看望阿爾芒,但他似乎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在疏遠我。很久以前,一個偏僻的地方,我委身于這個年輕小夥子,當年頗有譏諷意味的冷酷無情現在卻變成了可口的溫情了。在我同阿爾芒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裡,史蒂利達諾從不以此為笑料尋開心。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這樣謹慎小心反而令我很不自在。不多久,他便成了明日黃花。

  阿爾芒與史蒂利達諾不同,他並不怯懦。他不僅不回避偶發的搏鬥,而且敢於接受危險的挑戰,幹有風險的勾當。他甚至敢自己謀劃自己動手。我們相遇一個星期後,他告訴我說他要外出一段時間,讓我等他歸來。他把他的日常家當(一隻裝有幾件衣物的行李箱子)交給我就走了。那幾天我輕鬆了不少,不再感到恐懼的重壓。我還經常同史蒂利達諾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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