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小偷日記 | 上頁 下頁
二八


  我處於危險之中。我看周圍的景物,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常態,它們給我通風報信,帶來友善的不安。史蒂利達諾託付的包裹貼胸揣在襯衣裡面,它會把每件事情神秘的謎底一一揭開。誠然,由於我微啟雙唇,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危險得以化解,使我敢於大搖大擺走向海關。我身上攜帶的東西,莫非是偷來的珠寶首飾?警察傷透了腦筋,密探、警犬四出活動,秘密文電來往不斷,究竟是為了什麼?會不會是這小小包裹引起的?我務必不惜一切代價與一切敵對勢力周旋,史蒂利達諾在等著我。

  「這混蛋耍出漂亮的一手。」我暗自尋思。「他倒小心翼翼不沾手。缺一隻手可不是正當理由。」

  回到安特衛普後,我也顧不得梳洗刮鬍子,就直接向他住的旅店走去,一心只想帶著我的勝利戰果,連同我的拉碴鬍子、蓬頭垢面和疲憊的胳膊登門亮相。人們給優勝者戴上桂冠,獻上鮮花,佩上金項鍊,難道不就是為了象徵性地慶賀勝利嗎?可我呢,我帶來的勝利一絲不掛。在他臥室裡,在他面前,我遞給他包裹,像吃家常便飯一樣自然。

  「喏,給你。」

  他笑了,一種大功告成的微笑。我想他不會不知道,我對他有求必應,沒有辦不成的事。

  「沒有遇到麻煩?」

  「平安無事。很容易。」

  「好!」

  他又笑了,隨口又補充了一句:「妙極了。」可我卻不敢回應他,他當然一路平安,不承擔任何風險,因為我早已知道,史蒂利達諾是我親手炮製出來的,一切取決於我,我既然可以創造他,也可以摧毀他。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上帝需要一個天使作為使者,去完成連自己都無法完成的使命。

  「這裡面有什麼東西?」

  「沒什麼,一點煙土。」

  我竟然不知不覺走私了鴉片①。我並沒有怪史蒂利達諾暗中讓我為他火中取栗,代他去冒風險。

  ①1947年,我從一家晚報得知,他剛因持槍夜間行兇被捕。報紙稱:「……英俊的獨臂英雄臉色蒼白……」云云。讀到這裡,我一點也沒激動。——原注

  「這很正常,」我自言自語,「他是個混蛋,而我則是個蠢蛋。」

  儘管他對我如此不義,我卻對他感恩戴德。倘若他在我面前表現得膽大妄為,包打天下,事事不讓我插手,一切由他自作自受,那麼史蒂利達諾就將失去對我的所有吸引力。我暗自懷疑,他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重大行動中去。他對自己的身體愛護備至就是證明。動不動就洗澡,動不動就灑香水,而且愛睡懶覺,還有那日益發福的形體,都說明他變得圓滑了。明白了他的行動離不開我後,我也就更離不開他,穩抱住他這棵有根基也愛招風的大樹,並從中汲取我的力量。

  此時,正值安特衛普秋季,陰雨綿綿,建築物的色彩灰暗,佛拉芒人形態沉重臃腫,城市風格又很特別,再加上我這可憐巴巴的窮酸相,也增添了悲涼的情調。面對這些風物,難免觸景生情,心頭悶悶不樂,總有些忐忑不安。

  在德國佔領安特衛普的轟炸中,許多安特衛普人喪生,我曾從新聞影片中看到100到150名受害者的葬禮。一具具棺材上蓋滿了鬱金香或大麗花,安置在安特衛普廢墟現場上,簡直成了一片擺花攤的花市。各路牧師和唱詩班的孩子們,個個穿著繡邊寬袖法衣緩步而行,為死難者祈禱安魂。這番最後一睹的景象,進一步使我相信,安特衛普向我暴露了它的陰暗面。

  「人們在為這座城市舉行祭禮,」我心裡思忖道,「我想,城市的精神就是死亡,」

  不過,只是事情的表面現象造成了我的迷惘,這種不安情緒首先是恐懼引起的。後來,慌亂很快就消失了。我仿佛可以洞察事理。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失去了慣常的意義,我甚至自己問自己,舉杯飲酒是真的嗎?穿鞋戴帽是真的嗎?我一旦發現了每件事物的特殊意義,數理概念便離我揚長而去。漸漸地,史蒂利達諾失去了對我的難以置信的吸引力。他以為我耽於幻想,因為我很專注。其實我不甘寂寞,心不在焉。南轅北轍,目標與終點不一致,這是常有的事。經過對比,我的談話頗有點幽默:

  「你變得瘋瘋癲癲,我發誓。」

  「瘋瘋癲癲!」我重複了一遍,眼睛瞪得大大的。「瘋瘋癲癲。」我好像記起來了,根據我所說的不屑一顧,注意到忘在鐵絲上的一件內衣還夾著一枚別針,我因此揭示了一個完整的知識。這個盡人皆知的小玩意兒,既雅致又奇特,我卻熟視無睹。我對一切事態的感知,一律抓住其主體。讀者可想而知,在我當時的生活環境中持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因為那時候,我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不測,我一旦看不見客觀事物的實用意義,就有被抓起來的危險。

  在史蒂利達諾的幫助和勸導下,我終於講究起穿著來了,而且還很別致。我討厭流氓中流行的筆挺格調,我的裝束流露出夢幻色彩。當乞丐因恥辱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正當我告別乞丐生涯之時,現實世界又從我身邊悄然溜走。我識別客觀事物重本質而非優點。我的這一幽默感最終使我與情投意合、親如手足的人們逐漸生疏起來,猶如粘膠逐漸失去了粘性。我感到茫然若失,輕浮到荒唐的程度。

  在一個酒吧間,一個年輕的皮條客正蹲著玩弄一隻小狗。在這樣的場所,玩得如此調皮,的確異乎尋常,我不由向年輕的皮條客和小狗會心一笑:我很理解他們。這就好像一輛滿載沉悶而匆忙乘客的公共汽車,發現一個小孩伸出小指頭示意,便絲毫不敢怠慢地停了下來。史蒂利達諾鼻孔裡冒出一根又粗又硬的鼻毛,逼人太甚,我便毫不客氣地拿起剪刀把它剪斷。

  後來,我被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所傾倒,我採取了同樣超然的態度。我承認我很激動,但我不承認激情有指揮我的權力。我同樣清醒地加以審視,我懂得什麼是我的愛;我從我的愛出發,與世界建立起聯繫:聰明才智應運而生。

  但史蒂利達諾如夢初醒。我已不再為他效勞。他不如痛打我一頓,痛駡我一通。他不如讓我領教一下他拳打腳踢、侮辱漫駡的滋味。在我眼裡,安特衛普已經失去了悲涼的特性和放蕩的濱海詩意。我明察秋毫,一切都可能降臨到我頭上。我本可以作案犯罪。這個階段前後大概持續了半年。但我還是乾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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